《天涯何處無芳草》詩意圖 黃澄欽 畫
統籌策劃/羊城晚報記者 陳驍鵬 馬勇
漫畫/杜卉
【編者按】
如夢、如幻、如泡、如影、如露、如電,這是佛家「六如偈語」,也是東坡侍妾王朝雲的臨終所誦之偈:「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王朝雲生前學佛,東坡遵從她生前遺願,把她葬在惠州西湖邊孤山棲禪寺旁。寺僧築亭覆蓋,取名「六如亭」,周植梅花。
一亭湖月冷梅花,傍水名亭是六如。上周本版介紹了東坡寓惠時與朝雲的詩詞和故事,本期介紹朝雲墓前的六如亭。我們請東坡寓惠詩詞的研究專家,繼續透過東坡寓惠詩詞,解讀他當年在惠州的交遊、活動情況,以及他自我觀照的心得。 (吳大海)
六如亭與朝雲雕像 圖/廣東省蘇東坡研究會
作者/琶洲羽正
古郡惠州,是國家歷史文化名城,城中名勝古蹟舉不勝舉,而位於西湖孤山的六如亭是全國重要的東坡遺蹟之一,尤為著名。
宋紹聖元年,朝雲跟隨東坡謫居惠州,二人相依為命,相濡以沫,過著清苦的謫居生活。宋紹聖三年七月,朝雲感染時疫不治,東坡按照朝雲的遺願,將其葬於孤山棲禪寺側。棲禪寺僧人築建墓亭,為其遮風擋雨,是為六如亭。
自宋以來,朝雲墓亭補葺不斷。千百年來,惠州西湖以其幽深曲折、清秀雅淡,吸引無數人前來探勝訪古,憑弔朝雲墓的遊客比肩繼踵。直到今天,每當梅花綻放,燦若雲霞,縈繞孤山,幽香陣陣,沁人心脾,「一亭湖月冷梅花」的意境映入眼帘,令人遐思無限。
歷代文士感念朝雲義舉
宋紹聖元年(1094年),東坡以「譏訕先朝」罪貶謫惠州,不少親朋好友生怕受株連趕緊躲避。《惠州西湖志》載:「侍妾相繼辭去,獨朝雲奉箕掃,隨公於萬裡瘴煙中,誓終始無二。」體弱多病的朝雲在惠州與東坡相依為命,宋紹聖三年(1096)七月感染時疫不治,「一日頌金剛四偈而逝」。東坡將朝雲葬於孤山棲禪寺側,正面對著平湖西山的大聖塔(現稱泗洲塔)。
棲禪寺僧人築建墓亭,為其遮風擋雨,因朝雲逝前持念《金剛經》:「一切有如法,如夢幻泡影,如露又如電,應作如是觀。」故亭名「六如」,「坡仙因書四偈,額六如亭以識之」。整個墓冢「外牆圍之,以免牛羊踐踏,內亭覆之,以免風雨飄搖」。
自宋以來,朝雲墓亭補葺不斷。有一則頗有意思的故事:南宋嘉熙年間,駐粵京官劉克莊巡察惠州。劉先生是大名鼎鼎的詩人,公餘遊覽西湖,見亭墓殘缺荒蕪,立馬賦詩寄州官:「吳兒解記真娘墓,杭俗猶憐蘇小墳。誰與惠州耆舊說,可無抔土覆朝雲?」地方官豈敢怠慢,隨即將墓亭繕治一番。
到了清代嘉慶年初期,惠州知府伊秉綬到任伊始,看到六如墓亭「荒亭漏月,舊碣沉煙,靈蛻雖存,芳蹤漸沒」,出於對東坡的敬重,決意對墓亭進行整修,並向全國名家徵集詩文,「以記其盛」。伊秉綬工詩文,善繪畫書法,尤以篆、隸見長,其書法「圓潤率直,墨沉筆實,醇古壯偉」,被譽為乾嘉八隸之首。現朝雲墓碑上鎸刻的「蘇文忠公侍妾王氏朝雲之墓」以及嵌於墓壁的東坡《朝雲墓志銘》,均為伊知府手跡,成為這一名勝古蹟的一道亮色。
朝雲 黃澄欽 畫
西湖文史因之再添華章
千百年來,尤其是清代中葉,惠州西湖以其幽深曲折、清秀雅淡,吸引無數人前來探勝訪古,憑弔朝雲墓的遊客比肩繼踵。文人雅士流連忘返,揮毫潑墨,吟詩作文,留下了不少膾炙人口的作品,正如文史學者吳定球所言:「這是惠州西湖歷史文化中一段最令人盪氣迴腸的華彩樂章。」
舊時,鵝城惠州的青年男女談婚論嫁時,往往會「來拜朝雲問夙因」,在朝雲墓前燒香許願,祈求婚姻美滿。清明時節,士女傾城而出,登孤山謁拜朝雲,栽種梅花。清代進士、惠州人江逢辰曾吟詠六如亭:「愛茲苔蘚二三尺,擬補梅花一萬株」,說的正是這一民俗事象。
惠州人為何對朝雲如此讚賞,對梅花如此偏愛?這與東坡用梅花悼念朝雲有關。梅花清雅芳潔的形象和笑傲冰雪的品格,與朝雲「玉骨那愁瘴霧,冰姿自有仙風」的美麗和高潔頗相契合。
正因為如此,東坡睹梅思人,賦詞《西江月·梅花》讚美朝云:「高情已逐曉雲空,不與梨花同夢。」而惠州人在孤山栽梅以紀念朝雲,亦可謂深知東坡的心願。
東坡與朝雲雕像
墓亭周遭梅花香飄千年
六如亭經多次重修,現已移建在朝雲墓前方,是一座獨立的四柱方亭。亭柱鐫刻兩副楹聯,其中一聯是清人所撰:「從南海來時,經卷藥爐,百尺江樓飛柳絮;自東坡去後,夜燈仙塔,一亭湖月冷梅花。」這「經卷藥爐」,概括了朝雲在惠州以佛修心、以藥養生的清苦生活。「百尺江樓」指東坡和朝雲居住的合江樓。而「飛柳絮」則來自一個哀婉悽美的故事。
東坡所賦《蝶戀花·花褪殘紅青杏小》,有很深的人生感悟,傳誦一時。據史載,東坡在惠州,常喚朝雲彈唱此詞。一日朝雲唱至「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時,竟「歌喉將囀,淚滿衣襟」。不久朝雲病亡,東坡為失去這位敏感多情的知音而「終生不復聽此詞」。
朝雲逝後,東坡曾賦詩悼朝雲,詩曰:「苗而不秀豈其天,不使童烏與我玄。駐景恨無千歲藥,贈行惟有小乘禪。傷心一念償前債,彈指三生斷後緣。歸臥竹根無遠近,夜燈勤禮塔中仙」。詩人內心充滿無奈、苦楚和愧疚,讀後使人感慨不已。而「一亭湖月冷梅花」,則疊加著多種與朝雲相關的意象和情愫,營造出一片悽清的意境,感染了不少遊客。
近年來,墓亭周遭栽上多個品種的梅樹。每當梅花綻放,燦若雲霞,縈繞孤山,幽香陣陣,沁人心脾。尤其寒冬黑夜,冷月當空,徜徉其間,疏影橫斜,花氣襲人,「一亭湖月冷梅花」的意境映入眼帘,令人遐思無限。「傍水名亭是六如」,這一景點愈發吸引遊人了。
漫畫/杜卉
【文脈考證】
東坡詠茶詠梅借風物明志
文/羊城晚報記者 吳大海
除了上文提到的梅花,有幸與東坡結緣的惠州風物、風景極其豐富。自經蘇軾品題吟詠,風景即為名勝,風物便成名牌,不但盛行於當世,九百年來,不絕地喧之於文人雅士之口,見之於尋常百姓之家,是一筆極具開發價值的文化資源。然而,專家介紹,東坡吟詠這些風物的本意,可能不僅是為了給惠州代言,更是為了表達自己的情感、志氣。
「紀昀說蘇軾詠物,『善寫夷曠之意,善用染託之筆,寫物全是自寫』,東坡惠州詠物詩正是如此。」惠州市嶺東文史研究所所長吳定球介紹,東坡為物寫照傳神,而且託物寄情,詠物言志,借物抒懷,表現深刻的人生體驗,寄寓深沉的思想感情。
吳定球舉了《種茶》詩為例子:「松間旅生茶,已與松俱瘦。茨棘尚未容,蒙翳爭交構。天公所遺棄,百歲仍稚幼。紫筍雖不長,孤根乃獨壽。移栽白鶴嶺,土軟春雨後。彌旬得連陰,似許晚遂茂。能忘流轉苦,戢戢出鳥咮。未任供舂磨,且可資摘嗅。千團輸太官,百餅衒私鬥。何如此一啜,有味出吾囿。」
這詩句表面寫茶葉,實則是在觀照自我,頗有值得斟酌的味道。吳定球直言:「寫茶根移種,何嘗不是暗寓自己銳於報國而拙於謀身,以至為奸佞宵小所不容,屢遭逼迫,遠謫南荒?」
「相關例子還有很多。」吳定球說,東坡在《松風亭下梅花盛開》中,讚美梅花在蠻風蜑雨中臥樹獨秀,其實也正是他在殘酷無情的黨爭中馨香獨抱,蔑視奸佞,勇敢面對各種挑戰的心靈寫照;又如《甘菊》詩末「揚揚弄芳蝶,生死何足道。頗訝昌黎翁,恨爾生不早」四句,更是借韓愈《秋懷》詩意而翻進一層,表達了他對榮衰得失、生死進退的深刻感悟和超然灑脫的人生態度。
「總之,蘇軾的這些詠物詩往往物中有我,物與我相互觀照,以我寫物,借物寫我。」吳定球總結道,這體現了一種寵辱不驚、逆境順處的從容氣度,一種己飢己溺、志欲及物的闊大襟懷,一種守志不易、剛直不阿的高尚品格——「這就是人們常說的東坡精神。」
東坡與朝雲 漫畫/杜卉
【文脈故事】
惠州道士義舉感動蘇東坡
文/羊城晚報記者 吳大海
東坡寓惠期間交遊甚廣,這在他的詩詞中多有記錄。並且通過他的詩詞可見,他在惠州所做好事實事,都有惠州朋友熱情參與。如東新橋的募建,就始於衝虛觀道士鄧守安的奔走呼籲。
惠州市嶺東文史研究所所長吳定球介紹,東坡曾有《兩橋詩並引》,其中說「惠州之東,江溪合流,有橋,多廢壞,以小舟渡」「奸民食此險,出沒如鳧鷖」,舟覆人溺的慘劇時有發生。東坡耳聞目睹,深以為慮,於是,建橋之念在他心裡萌動。「守安來謁,議建橋事。」二人想法相契合,「羅浮道士一傾蓋,欲系白日留君顏」,建橋成了二人徹夜長談的話題。
吳定球說,蘇鄧交誼,正是以建橋這個造福惠州的善舉為開端的。通過接觸和觀察,東坡理解了,鄧守安這位深受百姓愛戴的「山中有道者」,他的「道」究竟是什麼。此後,東坡寫信向朋友介紹:「羅浮有一道士鄧守安,雖樸野,養練有功,至行清苦,常欲濟人,深可欽愛。」「此子信能力行,又篤信不欺,嘗欲損己濟物,發於至誠也。」
後來,東坡又向廣州知州王古力薦鄧守安:「此人潔廉,修行苦行,直望仙爾,世間貪愛無絲毫也,可以無疑。」東坡所用讚譽之詞,正是鄧守安的「道」。這種「道」的篤信躬行者,在高唱仁義道德的官場已難找到,卻正存在民間。吳定球說,鄧守安以出世之襟懷,做濟世之事業,這種只為蒼生不問名的高尚人格和偉大精神,令東坡感動,也給東坡以鼓舞。
「蘇軾在詩中一再提到,自己要像鄧道士那樣,『閒居蓄百毒,救彼跛與盲。依山作陶穴,掩此暴骨橫』。」吳定球說,交遊使東坡在惠州走進了一個與官場生態全然不同的民間天地,讓東坡對人生的意義和生命的價值有了新的感悟和詮釋。「從這個意義上說,交遊是引至東坡晚年思想發生重大轉變的媒介之一。」
蘇東坡在惠州為民做了很多好事實事。東坡勸農圖雕像 王錠銓 攝
【文脈觀點】
東坡屢屢「求仙」,卻非真想成仙
作者/王崇勳
宋紹聖元年(1094)十月上旬,東坡作詩《寓居合江樓》。在江樓之上,他向惠州的青山綠水與藍天白云敞開胸懷,傾吐內心情愫:「海山蔥曨氣佳哉,二江合處朱樓開。蓬萊方丈應不遠,肯為蘇子浮江來。江風初涼睡正美,樓上啼鴉呼我起。我今身世兩相違,西流白日東流水。樓中老人日清新,天上豈有痴仙人。三山咫尺不歸去,一杯付與羅浮春。」
此詩是東坡「我今身世兩相違」的精神產物。他身處新舊黨爭之中,既反對新黨激進傷民的某些變法措施,也反對舊黨迂腐保守的政治偏見。這使他同時受到新舊兩黨的排斥打擊。這也就是他被貶惠州的根本原因。
政治失意,仕途受挫,生活落魄,使他苦悶迷茫。但他從不妥協,不喪志,不氣餒。他站在合江樓上,寄情山水,把羈絆之身,化作自由之神,求得心靈超越。詩人以奇特的幻想,把惠州蔥曨的山河幻化成浮動飄渺的仙境,讓自己的靈魂升華、淨化。難怪人們稱他「坡仙」。
蘇東坡苦悶時往往表達歸隱或升仙的渴望。而後又找理由婉拒,說自己「歸去」不得或與仙無緣。這已不是首次。23年前,因與王安石政見分歧,被外放到杭州做通判。他在《遊金山寺》詩中就對山神說過:「江山如此不歸山,江神見怪警我頑。我謝江神豈得已,有田不歸如江水。」意謂我不歸隱是不得已的事情,如果家中有田,我就一定歸隱。
後來在密州做太守,他又在《水調歌頭》中告訴月亮:「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他想到天上做神仙,但又捨不得人間。如今貶至惠州,他向惠州河山表達歸隱願望,但又認為自己太「痴」做不了仙。然後狡黠地解釋,如果仙山近在咫尺,就一定「歸去」。
這種近乎童真的矛盾心理,可愛得讓人捧腹。其實東坡壓根就沒想成仙。因為他是個有政治抱負的人,儘管厄運不斷,也從來沒放棄過儒家經世濟民思想。他擁抱自然山水,萌發歸隱升仙幻想,只是對現實困境的暫時超越,以求驅除胸中煩惱,獲得精神滿足與心靈愉悅。
來源 | 羊城晚報·羊城派
責編 | 夏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