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荷賽揭曉之後,年度圖片《渴望新生》佔領了世界各大新聞網站的頭條,而照片背後的攝影師沃倫·理查森(Warren Richardson)卻鮮為人知。47歲的理查森生於澳大利亞,曾在寮國、英國、美國等多地長期生活拍攝,如今落腳於匈牙利布達佩斯。從最初的水管工到名人攝影師,再到今天專注報導攝影,理查森經歷了不少職業上的掙扎和轉型。
這個獎也應該頒給照片中的這個男人,他為了孩子不惜自己的安危。
穀雨:聽說得獎時你的第一反應是什麼?
沃倫·理查森(Warren Richardson):震驚。我一開始不相信。比賽揭曉前的周六,荷賽的Francis Kohn跟Lars Boering一大早給我打電話,問:「你的名字是沃倫·理查森?" 我回答:「是。」 「你贏了荷賽,恭喜你。」 當時我的反應是:「對不起,什麼?」
穀雨:那時候知道是大獎麼?
理查森:一點也不知道。後來David Campbell打電話給我時,我問贏的是什麼,二等獎還是三等獎。他說:「不不,朋友,你贏了年度圖片。」 我真是一點也沒有預料到。
穀雨:荷賽公布已經好幾天了,這張照片也在全世界的新聞中出現,你有沒有照片(圖3)裡這個男人的消息?
理查森:沒有。我估計他在德國、比利時或瑞典吧,希望看過這張照片的人能認出他來,告訴他。我知道很多難民都反對被拍攝,不願在媒體上露面,我也能理解。這個獎也應該頒給照片中的這個男人,他為了孩子不惜自己的安危,很感人。
穀雨:美國新聞攝影網站「Reading the Pictures」評價說,照片中是爸爸抱著嬰兒,而不是媽媽,能折射出固有性別角色的轉變。
理查森:其實好像媽媽緊隨其後,也抱著一個孩子。有很多人懷疑這是不是他的小孩?我感覺(可能性)一半一半,當時那種情況我也沒時間採訪他,但是他捧著孩子時的表情能說明一切。
穀雨:難民危機中有好多像這樣的感人故事。你在網站上提到有這麼一群以前在敘利亞做工程師的難民,在邊境上呆了好幾個小時,把警察補好的鐵絲網弄壞,直到所有難民都通過他們才跟著離開。
理查森:如果要給難民危機中的人頒獎,那就非這幫人莫屬了。這些敘利亞工程師不僅要盯著警察,還要負責掀起鐵絲網,把婦女兒童送過去。他們的動作非常之快,像一臺機器一樣。我一直在旁邊觀察他們,後來試探性地問可不可以拍照,一開始他們說不行,我說:「這一切都是歷史的一部分啊。如果我不拍下來,世界不會知道你們正在經歷著什麼。」 後來有一個人終於同意了,只要我不擋道就行。他們最終要離開時還跟我握了手,感謝了我,然後一下就消失了,現在我也不知道這群人在哪。媒體上肆意攻擊這些難民是恐怖分子,可我們不應對所有人一概而論。這些難民只是想生活在一個沒有恐懼,沒有炸彈,沒有化學毒氣的地方,他們的訴求其實很簡單。
這些難民只是想生活在一個沒有恐懼,沒有炸彈,沒有化學毒氣的地方。
穀雨:有一張照片令我印象深刻(圖4),是從很遠拍的,可以看到天上有一束光線,好像是邊境警察的直升機發出來的,很難想像當時燈光底下的人是什麼感受。
理查森:這個巡邏直升機在匈牙利一邊,總是沿著邊境開,好找到難民,讓他們去正式的邊境。很多難民其實都想偷偷進入匈牙利,不想被匈牙利政府抓到,按指紋。他們的目的就是穿過匈牙利去德國,很怕一出問題會被遣送回匈牙利。(註:據《都柏林公約》規定,難民必須在入境歐盟的第一個國家申請避難。)
拍這張照片時我已經好幾天沒怎麼睡覺了,特別累,所以在一個暸望塔上睡了幾個小時,是直升機的噪聲把我吵醒了才拍到了這張照片。我從塔上下來去了邊境,那到處都是難民。當直升機再次出現的時候他們都顯得特別害怕,像一群螞蟻,好像石化了一樣一動不動。我問一個敘利亞人為什麼那麼害怕,他說:「在敘利亞,飛機來是要向我們投炸彈的。」
穀雨:拍攝時你還被警察打了?
理查森:匈牙利人可不願意這麼想,但是對,確實發生了。
穀雨:你的相機受損了?
理查森:有一臺相機輕微受損,防暴警察踩了它,還踹了我好幾腳,踢到了我的腹部。之後他們才發現我是一名記者,有記者證。他們踩了我最喜歡的一個鏡頭,都有點鬆動了。當時我一邊想著身上的疼痛,一邊想著這有照片,我必須拍下來。他們後來也沒把我拷起來,讓我走了。
穀雨:雖然跟當地警察有這麼不愉快的經歷,在一張照片(圖12)的文字說明裡你還提到,那些警察都在超負荷工作,報酬也很低。
理查森:事後有一個警官跟我說:「朋友,我現在告訴你,這裡面很多警官都是從別的地方調來的,給他們安排的住宿不好,吃的也不好。很多警官一執勤就是24小時,已經精疲力盡了。」 我也可以理解他們為什麼這麼有攻擊性。當時邊境口岸關閉了,警察不允許更多難民進入,就發生了暴動。難民也都對警察充滿了敵意,他們很沮喪,現場也沒有翻譯告訴他們到底是怎麼回事。其實當時狀況本可以控制住的。
穀雨:匈牙利對難民的排斥,是眾所周知的。
理查森:我住在匈牙利,我也不想多說,很不幸的是這是個政治束縛很大的國家。但是,這個國家有很多好人,那些極端右翼勢力之所以有他們的想法,或許不是他們的錯,是教育中出了問題。
穀雨:有時候難民自己也很納悶,為什麼素未謀面的人會這麼討厭自己。
理查森:我拍攝的時候有一段經歷很相似。當時我乘坐大巴在塞爾維亞邊境上,那個司機很不喜歡我,到了中間一站就把我趕下了車。我那時鬍子很長,幾天沒洗澡又髒又臭,所以很容易被誤認成難民。我在車站等了很久,大巴一輛輛經過,沒司機願意載我。過了很久一輛警車來了,要抓我走,我迅速把自己的護照和記者證拿了出來,他們才知道我不是難民。那天我在那個車站等了14個小時,就是因為他們都誤認了我,算是讓我體會到了難民的境遇。
找一個單獨的故事本來就不是我的出發點。
穀雨:難民危機是過去一年最大的視覺故事了。攝影記者們在牽扯到的各個國家,從各個角度報導了它。你當時怎麼會對這個題目感興趣,有沒有想要去拍點不一樣的東西?
理查森:找一個單獨的故事本來就不是我的出發點。很多攝影記者去講了一些個體的故事,那很好,但是我更偏向於記錄正在發生的歷史。當場的攝影師都在尋找最戲劇性的畫面拍攝,我也沒想有例外。在現場我也沒問難民們很多他們過去的事,如果他們信任你就會主動告訴你的,大多數人都不願想起那些悲傷的往事。
穀雨:你網站上的作品都是黑白的,為什麼對黑白照片情有獨鍾?你拍攝時就用黑白模式還是後期裡改的?
理查森:我把相機設置成「單色」模式拍攝(Monochrome),當我用Raw拍攝時,相機顯示屏上顯示的是黑白照片,但實際傳到電腦上是彩色的。我是更喜歡黑白照片。我出生於1968年,那時正是越戰的高潮,我小時候就通過雜誌和黑白電視機上的影像了解那場戰爭的,它也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腦海裡。
穀雨:有其他難民危機的作品啟發了你的拍攝嗎?
理查森:我不太看別人的作品,因為我不想模仿。土耳其海灘上小男孩的屍體那張照片特別感人,我要向那位攝影師致敬。因為他在現場,沒有猶豫,想向世界展示發生了什麼。有那麼多難民從偷渡船上下來的照片,這些影像到了一定的數量就失去了力量。
穀雨:你自學的攝影?
理查森:是的。八九歲的時候我接觸了相機,對它很入迷,經常拿著鏡頭研究光圈是怎麼回事,但我從未把它當作一個正事來幹。後來我學了修理水管,到處旅行了一陣,有一天幡然醒悟覺得自己不能再這樣了,就帶著相機離開了澳大利亞,不過那具體是什麼時候我已經記不清了。
穀雨:你一直是自由攝影師嗎?怎麼養活自己?
理查森:2004年我報導了斯裡蘭卡海嘯,那時是膠片相機向數位相機的轉型期,而我用的還是膠片。那段時間也是我的一個過渡期——我在想自己是要繼續試著做一名攝影記者,還是去幹別的。後來,我找到一個拍名人肖像的工作,幹了幾年,我的要價也很好了。名人攝影師是攝影裡面最貴最賺錢的。大家都覺得狗仔隊是一幫壞人,但是他們掙錢最多。你可以拍沙灘上難民兒童的屍體,但是一張湯姆·克魯斯扇自己女兒臉的照片肯定會賣更多錢。我記得倫敦地鐵爆炸發生時,我和我的同伴正在那拍,經紀公司把我召了回去,讓我去名模凱特·摩絲家門口守著。我的經紀人說:「要是你回去拍爆炸你就失業了。」 後來我又去了美國,做了一年多名人攝影師,但是經歷了一翻掙扎後我決定不能再這樣了。
穀雨:自由攝影師這行還是很殘酷的,對他們你有什麼建議?
理查森:不要循規蹈矩。現在整個市場都很艱難,一個想要在業內立足的專業攝影師拿不到稿費,是因為網上都是業餘愛好者拍的可以免費使用的照片。羅伯特·卡帕,布列松,唐·麥庫林那個時代已經過去了。我上過馬格南攝影師伊恩·貝利的工作坊,他說現在想在攝影市場上混很難,他入行的時候有很多機會擺在他眼前,因為當時不是所有人都在拍照,而現在每一個人口袋裡都有一個相機。
穀雨:拿了荷賽會給你帶來很多改變嗎?
理查森:至少荷賽是這麼告訴我的。我的作品將在世界範圍內展覽,會很有意思,我也很期待拿到我的新設備,現在我覺得自己像個在糖果店的孩子。
穀雨:下一個項目是去挪威的北極圈拍氣候變化?
理查森:是的。那天荷賽給我打電話的時候我其實都整理好準備出發了,如果他們中午打我已經在路上了,他們會很難找到我。我準備從匈牙利步行到挪威,將近4000公裡。對我來說氣候變化是世界要面臨的最大問題。
穀雨:你準備跟隨難民北上嗎?
理查森:我計劃是先搭便車去塞爾維亞,然後經過克羅埃西亞,斯洛維尼亞,奧地利,德國,丹麥,最後到挪威。我也會去沿路拜訪我的難民朋友們,在臉書上我們是好友。
作者簡介
明曄,圖片編輯,影像評論人,為騰訊穀雨故事、時代周刊視覺網站TIME LightBox等多家媒體撰稿,遠近攝影手記微信公號創始人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