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前,我們幾個寫作不久的晚輩計劃給老傢伙們做一個系列採訪,首選最年長的顧前。顧前在對自己小說的總結陳詞是:誠實、有趣。這四個字,也是多年來大家對顧前本人的印象,簡單有趣,幾乎透明,居家必備,差旅佳品。最近,隨著《嗨好久不見》《去別處》和《杯酒人生》連續出版,顧前的面目突然模糊起來,被冠以諸多標籤。拋開不靠譜的闡述和定義,有兩個值得進一步闡述,一是曹寇所說,顧前的寫作體現了「文學的正義」,即他並不刻意追求什麼價值和意義,更不追求在文學領域和文學史上任何形態的利益,卻由此獲得了罕見的文學性。一是楊黎所說,顧前開創了口語小說一脈,只是被幾十年如一日的先鋒小說和文學腔遮蔽,至今才獲得該有的影響,並且會影響更大。
所有的闡述對作者而言是好事,但也不重要。很多作家被過度闡釋著,卻並沒有讀者。小說的寫作總有一種專業化的趨勢,我覺得其中的原因是:大量寫得不好的小說作者,在努力讓自己的作品看上去好起來時,一定會選擇更為複雜、精緻、雕琢、高級和易於闡述的路徑。鑑於絕大部分作者都是不好的,所以絕大部分的小說都變得那麼的精心打磨、腔調拿捏、意味深長、內涵飽滿、主題深刻——小說變得越來越像一些專業論文,如航天方面的發動機科學或者醫學領域的耳鼻喉科。小說作為一種專業且不斷勇攀高峰,也沒有問題,專業水準總會讓人肅然起敬,只是,文學只能和人發生關係,只能和普通人、非專業讀者發生關係,只有在非專業場合、非專業訴求下打動人才可以稱之為文學。一切刻意為之的、組織起來的文學都讓人索然無味。顯然,顧前的小說屬於人的文學,閱讀不需要專業門檻,甚至給人連寫作也不需要專業門檻的喜悅,簡直是一種理想狀態。
《杯酒人生》是顧前最新出版的長篇小說,篇幅不算長,耐心而輕鬆,猶如酒桌上漫不經心又起伏不已的講述,講幾個因為喝酒而不斷敗壞的人生。在敗壞的過程中,當事人無怨無悔,執迷不悟地喝著,直到人生徹底崩壞那一刻,才戛然而止,但並不是幡然醒悟——沒有什麼需要醒悟的,一個因為喝酒而草草結束的人生沒有可恥之處。這幾個以各種方式在喝酒的人,可以出現在我們每個人的身邊,然後醉醺醺地一路走著,走進了《杯酒人生》裡。讀著這些故事,既有一種由來已久的親切感,似乎回到此前的某年某月,又有一種躍躍欲試的衝動,多麼想和小說中的人一樣,長時間地一醉方休,在半醉半醒之中踏上人生歸途。
《杯酒人生》
不過,如果把《杯酒人生》放置在顧前整個寫作中來看,有幾層悖論充斥其中,非常有趣,讓人不解。
首先是篇幅的悖論。顧前以短篇見長,隨手一篇五六千字,都有種渾然天成的趣味,也有種家長裡短的溫馨。不知道是因為懶惰讓他多年來只寫短篇,還是因為短篇的順手讓他在面對寫作時變得懶得,總是很懶惰。所以長篇是顧前寫作的意外,不是常例。
然後是長篇和酒的關係,顧前愛喝酒,寫作只是喝酒間隙的行為,相對於喝酒的持之以恆,寫作總是被打斷。寫長篇需要一定時間的持續,顧前又是做到的呢?很難想像他每天精神抖索地撲在這部長篇小說跟前,一點點推進著野心勃勃的作品。這不是他的風格,這其中的進取之心有違他的人生觀。
再次是小說的內容,上一段說過,為了寫這個長篇,顧前必須把酒瓶酒杯放下一段時間,然而,在放下酒杯酒瓶的日子裡,他卻寫著關於酒的一切,關於幾個人一入酒鄉不復返的故事。那麼他會不會犯酒癮呢,會不會喝上一點?如果他喝一點,就回到了喝酒的狀態,而不是寫作尤其是寫長篇的狀態,如果他不喝,又怎麼能忍受長時間沒有酒的生活呢?我認為《杯酒人生》應該是一部怎麼也寫不完的作品,因為顧前在寫親切的酒鬼,寫著寫著就要喝一點,而只要喝一點就意味著喝多,喝多了就不能寫,不能寫就繼續喝……終於咬咬牙開始寫了,寫著寫著就又要喝一點,然後又喝多了……如此循環反覆,讓他永遠也寫不完他的《杯酒人生》。那麼眼前的這本《杯酒人生》,大概只能算作一個漫長的路途中的一個階段。事實也差不多,小說的最後一章,最後一段,最後一句,都完全沒有結束的意思,沒有一絲一毫的升華、下沉和隆重,只是喘了一口氣而已,但這本書結束了。
總之,《杯酒人生》是顧前小說寫作中的一個幾乎奇蹟的悖論。類似的悖論其實一直存在,在顧前諸多的短篇中,最大的悖論之處就是,一個人的欲望在最不能實現時蓬勃而起,在即將付諸實施時驟然熄滅。「未遂」的主題充斥著顧前那些都市男女的短篇作品。在顧前罕見且著名的中篇《打牌》中,有一個巨大的悖論:一群人為了逃避現實而打牌,但打牌一事毫不留情地把他們剝個精光,把他們的現實處境完整地昭示與眾。當然,顧前的小說主要是一種隨性而有趣的風格和操作方式,並非刻意搜尋和設定悖論,他更不是一個瞪大眼睛去發掘現代社會深層次荒誕和矛盾的那種作家。如果說顧前的小說始終在追隨「日常」這一概念,那麼只能承認,荒誕和悖論是日常的精髓。
回到《杯酒人生》,小說中的「我」,基本就是顧前本人,「我」對一切因為酒而報廢的人生都沒有任何的批評指責,就像顧前對任何志得意滿卓有成就的人毫無好感一樣。顧前對那些與酒為伍的人總是充滿興致和善意,這是他在很早的時候就有的習慣,也是世界觀,那就是,這個世界總是在要求人圍繞一些事做一些改變,甚至要求人變成某些特定的事物,而酒後的人會恢復他本來的面目,會放鬆下來,被壓抑的一切會噴薄而出,氣象萬千。酒在顧前眼裡,不是養生與享受,不是社交與品位,而是他本人以及他所認為的所有人的歸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