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你說特實在的話,我一農村小孩,從一個影迷變成演員,演了這麼多部戲,到現在已經非常滿足,我更高的奢望就是拍出更好的作品。」他的焦慮全關於自身,「擔心沒有創造力,劇本陷入僵局,我會非常焦慮,完了,怎麼辦。這個東西很虛,你無法形容」
本刊記者 鍾瑜婷 實習記者 楊宙 發自天津、北京/編輯 翁倩
南方人物周刊微信號:peopleweekly
北方的12月天寒地凍。成群的烏鴉在這片天津的荒郊上空盤旋。空氣很冰,連混雜其中的牛糞味也好聞起來——不過這冷不足以消解附近村莊大媽們的熱情,她們像麥浪一樣湧到片場。看見陳建斌下了房車、邁步而來,一位大媽拖曳著尖聲叫道,皇上駕到!人群一陣鬨笑。
天開始黑,來的人更多。每雙眼睛都帶著興奮,窺視鏡頭前的陳建斌。
陳建斌本來都挺想回賓館了,一看這些老鄉的熱情,他不禁自責,「哎呀,陳建斌,你不能這樣。想當初你不也這麼充滿好奇?」
人到中年的陳建斌遇上了可怕的「自我否定之否定」:對演戲的厭倦感不斷纏繞他。更惱火的是,他覺得自己不懂珍惜,這比厭倦本身更煩人。
困惑讓他有話想說。於是他自編自導自演了影片《一個勺子》。這電影為他贏得第51屆金馬獎最佳新導演和最佳男主角。他又憑《軍中樂園》獲最佳男配角,上演了金馬獎前所未有的帽子戲法。這兩部戲也讓他對抗了厭倦。所以在頒獎典禮上他三次說,「我已發現永遠愛你的秘訣,永遠作為第一次。」
輕盈的批判性
早在1999年,陳建斌就寫了自己主演的劇本《菊花茶》,拍電影這事也說了很久,但一直沒再遇上好故事。直到14年後,他一口氣讀完河北作家胡學文的中篇小說《奔跑的月光》。
故事乍一聽很簡單:西北農民拉條子為幫入獄的兒子減刑,給了大頭哥5萬塊錢。兒子沒回來,他想跟大頭哥要回錢,途中被流浪的勺子(傻子)跟上。勺子甩不掉,逐漸變成家人。突然一天勺子被第一撥家人帶走了,之後一撥撥自稱是勺子家人的人接踵而至,拉條子被懷疑成人販子,他弄不清到底誰是勺子家人……一邊讀,陳建斌一邊在腦中寫劇本,連找誰來演都想好了。
拉條子的故事戳醒了他一個堪稱憤怒的記憶。那是幾位小學生扶了老人被訛告的新聞。「我當時非常震驚,你說這小孩,他的一生,還會相信這個世界嗎?」
這也是他長久以來尋找的「關於一個人和內心某種東西鬥爭的電影」。因為善良,「勺子」給自己帶來無窮麻煩。「一個人活到40歲才恍然發現生活是一場巨大的誤會。」這種荒謬感正是故事擊中他的因素,也是中國社會的焦慮。「比我們看到一個人摔倒不去幫忙更壞的事情是,我們對過去的價值觀、人生支柱性的東西產生了懷疑。這才可怕。」
導演蔡尚君評價電影對中國荒誕的現實有一種輕盈的批評性,非常黑色幽默,沒有陷入泥漿感。
陳建斌把劇本發給蔡尚君,後者看了很興奮,問誰寫的。陳建斌說,我寫的。「不是文字漂不漂亮,關鍵是結構和線索,實實在在,乾乾淨淨,像石頭壘在那。」
「拉條子尋找真相最終有答案嗎?」
「沒有。他繼續找,所以他傻嘛。」
在蔡尚君看來,結局意味著改編者對待世界的態度,體現電影真正的水準。陳建斌也遇到這個坎。他寫完初稿,不滿意結尾,特別焦慮。過了一兩個月,突然找到了合適的表達。拉條子最後戴上勺子的帽子,「現實發生了置換。」
演員陳建斌的功力在導演陳建斌身上得以延伸。蔡尚君是惟一到現場探班的導演。有場戲他不得不服:陳建斌找王學兵要錢,在門口等王。陳找了一臺非常大的道具車,鑽進車底擦車,車太高了,王學兵也沒看到他,車子啟動他才從底下忽地鑽出來,說「大頭哥大頭哥」,王學兵一剎車,他趴到車頭說,「是我呀。」「這其實是很水的過場戲,但他這樣拍就特別好玩。一個猛獸一般高大的車,他一弱小的農民,車一啟動差點壓到他,尷尬、卑微一下出來了。這就是演員有的創造力,他是通過情感去想像,一說這個情感大家都能理解,但怎麼通過演員的形體和現場關係表現出來不容易。」
「我當時也想怎麼弄好,就是沒想到,我看他站在那裡琢磨了一下,他就找到了。」蔡尚君說,「演員當導演的特別多,他作為一個好演員,感受力不同,能創造出不一樣的東西。」
演員陳建斌喜愛即興表演,導演陳建斌也常常「現場來」。一場商場裡勺子跟隨拉條子的戲,陳建斌看到一條頭蓋布,就直接把頭蒙起來了。「這種隨時用道具的能力,拍出來特別真實。」
「他們」終於被看見了
《一個勺子》的劇本是陳建斌出演《軍中樂園》時寫的。憑戲中老兵老張一角獲得金馬獎最佳男配角時,他看上去很不安,表達重複又磕巴。「不是興奮,我真的非常緊張。我那天有5個提名,一個沒拿上多尷尬啊。在那坐一晚上,至少要有一個。」
《軍中樂園》導演鈕承澤在臺下抹了一把淚。「我也不是因為興奮。」鈕承澤說,當陳建斌領獎時,屏幕上正是老張的臉,而他透過「老張」,看到了千千萬萬人的臉。「『他們』終於被看見了,建斌的表演做到了這件事。他為那些背負民族荒謬、永遠無法回到家鄉的年輕人,做了很好的註解。」
「他們」也包括鈕承澤的父親。鈕父是國民黨老軍官,有一年終於跟去德國訪學的三叔通上電話,父親在電話這頭喂了一聲,立刻嚎啕大哭,全家哭成一團。壯年時期就被診斷為漸凍人的父親最後20年被禁錮於病床上,始終沒能回大陸。
陳建斌被這個故事打動,一口答應出演。「這導演是真的有話要說,這很重要。」
事情發展得並不順利,陳建斌連拍兩部戲太疲累,覺得演不了「士兵」這個角色,提出辭演。直至一天他在一堆年輕士兵的照片裡看到一個老兵,身材特別頹,完全沒肌肉。他的信心來了,「我要演的就是這個人,這老兵已經放棄了渴望的東西,肉體上也就徹底衰敗了。」
辭演一事給鈕承澤帶來陰影,陳建斌對角色又有自己的理解,兩人難免有分歧。逐漸地合作開始「相當愉快」。鈕承澤發現,「他給了一些很好的東西,超過了我原本的設定。」有一場戲是在金門北山斷崖上,陳建斌對著海那邊狂吼,「娘,俺想你!」淚水沿著臉上的皺紋下來。阮經天和鈕承澤哭成一團。
陳建斌說,演員是「導演內心動機的完成者」,同時演員又「都是在別人的故事裡流自己的眼淚」。那天拍了一整夜的戲,向來戀家的陳建斌思鄉情緒泛濫,「隨便放大一點就是那個情緒了。」家於他而言是人生的核心。某場真人秀的四組明星裡,只有陳建斌帶上父母和嶽父母。他說,最幸福的時刻是家裡有老人、小孩和妻子在說話,自己在書房看書,「這才是真正的安靜。」
最後阿嬌死了,老張被槍斃了。結尾是黑白的幻象:街上的餃子攤,老張在忙活,大夥說拍照啦,阿嬌抱著孩子出來。館長說大家笑一下,老張嚴肅的臉笑了一下,啪一下定格。
「這畫面特別讓我感動。一個普普通通的願望,但對那些年輕人來說是無法實現的夢。」陳建斌說。
漫長的等待
陳建斌拿獎這事,朋友們無人感到意外。高希希說,這個人對演戲的激情,我們有目共睹。編劇顧小白說,他是少有的懂戲的演員。
他自認也是個勺子。最常待的地兒是書房,每天想的問題「毫無意義」,生活的本質是什麼?人為什麼活著?……年輕時他曾被時間的速度俘獲,「忙不過來,思維就是吸收。」40歲,他惶惑了,生命好像飽和了,動力、勇氣、激情都沒了。
演技難以突破?還是角色太重複?他說都不是。「是這個世界用舊了」——6歲的兒子有一天莫名說出了他的心裡話。
這件事讓他很惱火。一旦厭倦,他就會想起漫長歲月裡自己的等待與付出。7歲前生活在農村,高考落榜,待了兩年業。遇上中央戲劇學院在新疆招生,好友王學兵記得,考試前他就關在一屋子裡,天天在那背。他夢想很大,卻膽小、行事謹慎。畢業後同學們個個向劇組自薦,他覺得自己「不會應酬」,沒有「漂」的能力,考上研究生才回到北京。
同班同學李亞鵬、王學兵都開始小有名氣了,他還在等待。他用「絕望」形容當時的狀態。29歲終於主演了第一部電視劇。對好角色的惜愛感延續至今,直到他火了,也還因為錯過喜歡的角色喝醉痛哭。
他成名於孟京輝的話劇《一個無政府主義者的意外死亡》,也在這部戲激情爆發。剛開始他演不出來,三部戲解放了他:達裡奧·福的錄像帶、一場二人轉演出以及日本新宿梁山伯劇團出演的《人魚傳說》。「我才知道只要有足夠的信念,怎麼演都可以。從那時起我的激情有了出路。我找到了表達的方式。只要我能感受到,我就能表現出來。」
他的研究生畢業論文題目是《試論演員的理解力》。自認沒有豐富的閱歷,怎麼辦?海量讀書、看片。這些年貝克特的《等待戈多》、契訶夫的《萬尼亞舅舅》是他的片場讀物。
聊起當下的電影環境,他只對自己有要求。「跟你說特實在的話,我一農村小孩,從一個影迷變成演員,演了這麼多部戲,到現在我已經非常滿足,我更高的奢望就是拍出更好的作品。」他的焦慮全關於自身,「擔心沒有創造力,劇本陷入僵局,我會非常焦慮,完了,怎麼辦。這個東西很虛,你無法形容。」他撓著頭皮,顯出萬分痛苦的表情。
他就是個勺子啊
長久以來陳建斌是出了名的「戲霸」,連夫人蔣勤勤跟他合作《喬家大院》時,也差點為「老改劇本」的事鬧僵。
也許鈕承澤的形容更準確,「他不是一個會被控制的人。」
拍《人山人海》時,把陳建斌當老師的導演蔡尚君認為這點「特別珍貴」,「他是個完成者,通過切身感受提出意見,跟戲霸一點關係都沒有。這不是自私的、要條件的戲霸。很多人不動腦子,他是愛動腦子。」
在片場陳建斌喜歡待在房車裡琢磨劇本。回酒店的路程半個多小時,車內安靜非常,無人說話,手機屏幕也都是暗的。
熟悉他的人形容他怕生、單純。「他就是農民啊,就一勺子啊。」鈕承澤說。剛拍《軍中樂園》時,他不願跟陳意涵演床戲。鈕承澤告訴陳意涵,「你直接騎在他身上。」接下來的畫面讓所有人狂笑不已:陳建斌雙手往空中撲救,大叫,好可怕啊好可怕。
「你跟他熟了,他也會開玩笑,但不是說段子。」有一回陳建斌站在鈕承澤旁看回放,「哎呀,誰拍的啊,拍得這麼好。」
沒興趣的話題他不應付。這次採訪一旦切換到私人話題,他立馬冷淡下去,要麼擺弄沙發上的抱枕,要麼瞄一摞摞的劇本。他一直戴著墨鏡,因為眼睛怕光。墨鏡背後的他顯然不想被窺探。
他身上有某種強烈的堅定感。常把球拋回給你,比如「這話脫離了當時的情境,我沒法解釋」。我問他在不在乎別人說他張狂。他鼻子哼了兩聲。
除了一次,我們聊起他很喜歡的路遙的《人生》,全身穿著灰色的棉衣棉褲、腳上套著棉鞋的他哈哈大笑了起來,眼睛眯成縫,露出上排整齊的牙齒。真有些像路遙筆下的純樸、熱愛生活、充滿理想的男主人公高加林。
高加林進城後的羞恥感讓陳建斌難以理解,很大程度是由於他不懂世故。「一點都不敏感,我媽說我小時候剛從村裡到城裡,操一口特別土的村裡話,特別熱情地找小朋友玩,特別逗。」人際關係方面他也像拉條子——遲鈍、笨拙,全然尋不著規則。「經常有這種事,有人跟我說我得罪人了。我說啊?是嗎?我根本不知道呀。」他曾總結自己是個「討厭」的人。
但他會體貼人。我們那天等了一下午,他託助理打電話道歉。見面就說,久等了,我得好好配合你們。在我再三提及墨鏡的事後,他把它摘下來了——眼神很友好。
蔡尚君眼裡的陳建斌有詩人的敏感。曹衛宇最記得陳建斌在宿舍裡老唱崔健作品的模樣。
陳建斌寫詩歌,也作曲唱歌。這些作品隱約透露出,他的價值觀「非常陳舊」。比如那首《農貿市場十四行》的結尾:我的外公和外婆養活了7個兒女,7個兒女都上過學都生活在城裡,我想起外公外婆他們在一起的墳,墳上面都是雪,雪下面都是土。
蔡尚君說,「農民這個詞太複雜,應該說陳建斌更靠近西北農民的執拗。那個環境孤獨、惡劣,人好強、自卑。他一定是多義的。堅強又脆弱,敏感又抗拒。這些都是他。」
採訪結束後,陳建斌發來一首詩,並建議發表。詩名是《給那個誰的第一首詩》,「二環路上明月光,照在鐘鼓樓上就像是霜,抬頭望著被人踩過的月亮,低頭想起我的小村莊……寫到這兒我的淚水流淌,有多少時光已經被遺忘,我想著我看著鏡子裡的我,和我們村的那個誰一樣。」
我跟娛樂圈沒什麼交集
人物周刊:為什麼拍農村題材?這個題材是怎麼打動你的?
陳建斌:我天天拍戲都在想,要是我我會怎麼拍。做了各種排除法之後,我覺得農村題材最適合我。傻子跟了拉條子很久,自然產生很深的感情。有天他走了,你會感覺失落。突然很多人都在尋找他,你會迷惑他到底是誰。迷惑的過程和追尋才是有價值的。生活中我們都會疑惑,很少人會堅持問為什麼。
人物周刊:拍這部處女作,有受到哪部電影的影響?
陳建斌:對我影響最大的就是《秋菊打官司》。我把這個電影研究了很多遍,想能不能超越它當時的技術手段,但最後我們用的還是他們那個方法。
人物周刊:聽說片子很多鏡頭是偷拍,用的也是非職業演員,為什麼?
陳建斌:電影是我們生活的鏡子,首先得真實,觀眾才會有代入感,演員不分職業或者非職業,我腦海中他就最適合這個人物。我在寫劇本的時候都替他們演了一遍。
人物周刊:你演過的很多角色,像喬致庸、老鐵,都有一股勁,你是執拗的人嗎?
陳建斌:演員就是在別人的故事裡流自己的淚。故事情節、人物不同,但你還是在運用自己的情感。這個東西不是技術性的,是真實的。你看到的可能是來自於我內心深處的東西。但我不是每件事都軸,有些事情別人很難說服我。
人物周刊:比如演戲嗎?
陳建斌:不,這方面我特別喜歡學習。哪怕他比我小的小孩,他要是說的某一個觀點對,我都學習。
人物周刊:你不在乎別人貼標籤?
陳建斌:隨便。他愛貼什麼貼什麼。
人物周刊:李亞鵬說過他看不起藝人這個圈子。你會嗎?
陳建斌:(鼻子發出哼哼聲)我不是藝人,我是演員。我回答完了。
人物周刊:會跟自己較勁嗎?
陳建斌:20年前我們還把演員當藝術家,現在都叫藝人、要做公益,我也會想是不是我也該幹點這那的,但覺得還是做好演員的本分。我也不打算改變自己,他們願意怎麼樣他們的事。這個娛樂圈,我跟他們沒什麼交集,也不想跟他們有什麼交集。
人物周刊:但現在的演員缺乏時間去體驗角色。
陳建斌:這個很重要,但更重要的是想像力。很多東西你是無法體驗的。不是說你穿上古裝的衣服就體驗了古人的生活。
人物周刊:想像力和理解力,哪一點你更擅長?
陳建斌:我喜歡的一種說法是,喜歡就是天賦。演員的天賦就包含想像力和理解力。
渴望不變
人物周刊:為什麼總說自己很普通?
陳建斌:我真的非常普通。我可能有一點才能,但也就局限於有一點才能了。
人物周刊:人到中年都會有大的改變嗎?
陳建斌:改變不是你想改就改得了的。我早就想改了,想改成聖人,但做不到。我依然是我。
人物周刊:會有些東西慢慢變得無所謂嗎?
陳建斌:會。我現在會勸自己不要急躁,以前根本不會勸自己。
人物周刊:你依然相信勤奮和平等。
陳建斌:很小的時候我就這麼想的。我看到書裡的人、電影裡的人是這樣的,我就要做到。我還是比較傳統。可能也變了不少。但內心還是渴望不變。
人物周刊:聽說你在家裡脾氣很溫和。
陳建斌:是。我在家裡沒有什麼太高的地位,也管不了太多事。
人物周刊:你在現實中挺容易開心的?
陳建斌:按蔣老師的話,我的笑點和淚點都非常低。她是笑點和淚點都非常高的人。
人物周刊:希望在兒子眼裡你是什麼樣。
陳建斌:我沒想過。他願意怎麼想就怎麼想。隨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