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承疇是明朝的末世能臣,是崇禎帝在社稷危亡時刻寄予厚望的國家棟梁,可是他並未能力挽狂瀾,在松錦決戰中,明軍全軍覆滅,他本人也出人意料的投降了清朝。
洪承疇的投降,加速了明朝的滅亡,對滿清入主中原功莫大焉,他因此被稱為「開清第一功臣」。
洪承疇降清的原因,三百多年來眾說紛紜,至今莫衷一是,流傳著幾個版本。
民間流傳最廣的一個版本是孝莊妃色誘說。在這個版本中,洪承疇被俘後即絕食,終日罵不絕口,只求速死,決不投降。可是皇太極知道洪承疇太重要了,如果得到了他的幫助,對於滿清實現入主中原的夙願,是一大助力。於是不惜使出美人計,讓莊妃拋頭露面,親自上陣,給洪承疇餵參湯,並以溫言細語軟化他的態度。當洪承疇得知數日來服侍陪伴自己的竟然是一位皇妃時,徹底被感動了,終於委身降清。至於莊妃到底是否寬衣解帶,獻身床榻,則語焉不詳。姚雪垠的長篇小說《李自成》和蔡東藩的《清史演義》中都引用了這一版本。然而這個版本卻是最荒誕的,完全不見於任何正史,於情理上也根本說不通。
洪承疇再重要,也只是一個戰敗的俘虜,他如果投降,對崇禎是個心理上的沉重打擊,有利於瓦解明朝君臣的對抗意志;如果他願意為清朝效力,做一個帶路黨,對滿清入主中原的事業會有所裨益,但也僅此而已,絕不會因其一人而逆轉明亡清興的大勢。當時氣勢如虎的皇太極,又怎麼可能為了一個階下囚獻上自己的寵妃?要是真這麼做了,即使洪承疇降清,他們君臣以後又如何相處?何況,莊妃是個長著一雙大腳的蒙古女人,亦或豐滿健美,但明朝士大夫鍾愛的是蓮步輕搖、風擺楊柳的纖弱美女,莊妃的形象與此大相逕庭,在洪承疇眼裡就是五大三粗的醜陋模樣,非但不能達到色誘的目的,反而會引起他的厭惡,豈非適得其反?
杜撰這個故事的,應該是明朝的遺民,目的是求得心理補償,同時詆毀醜化滿清。洪承疇降清,對明朝來說是一個莫大的恥辱,但在這個故事裡,洪承疇的投降是滿清皇帝以獻出老婆的代價換來的,對明人來說,這不啻是一次精神勝利法的成功運用。而且皇妃陪侍囚徒的行為,也符合明人在禮法和道德上對滿清的認知,張煌言的《建夷宮詞》中,滿人就是一群不顧人倫,不懂羞恥的野蠻人,太后都能下嫁小叔子,皇妃色誘的事,對他們來說順理成章。
另一個版本見於清朝第八代禮親王昭槤所著的《嘯亭雜錄》,在該書卷一《用洪文襄》中如此記載:「松山既破,擒洪文襄歸。洪感明帝之遇,誓死不屈,日夜蓬頭跣足,罵詈不休,文皇命諸文臣勸勉,洪不答一語。上乃親至洪館,解貂裘與之服,徐曰:『先生得無冷乎?』洪茫然視上久之,嘆曰:『真命世之主也!』因叩頭請降。」
這段話的意思是:洪承疇在松山兵敗被俘後,因感崇禎的知遇之恩,誓死不降,整天光著腳,蓬頭垢面,不停地破口謾罵。皇太極派文臣們輪番去勸說,洪承疇卻一語不答。皇太極就親自來到洪承疇的囚室,解下身上的黑貂裘披在洪承疇身上,語氣和緩地說:「先生您不冷嗎?」洪承疇呆呆地對著皇太極看了很久,嘆道:「這是真命天子啊」,於是跪倒磕頭請降。
《嘯亭雜錄》記錄的是清初至嘉慶時期的民俗、重要人物、重大歷史事件、個人生活等,作者昭槤貴為親王,所知清廷內幕和軼事頗多,記事也較為嚴謹,而且與《清史稿》的記載可以相互印證,所以此事有一定可信度。《清史稿·卷二百三十七·洪承疇傳》記載:「上自臨視,解所御貂裘衣之,曰:『先生得無寒乎?』承疇瞠視久,嘆曰:『真命世之主也!』乃叩頭請降。」
洪承疇之所以被感動,是因為皇太極給他的禮遇極高。皇太極身上穿的黑貂裘,是清朝皇帝專用的,任何人都不得僭越。即使貴為「父皇攝政王」的多爾袞,因為私藏黑貂裘遭人舉報,被撤廟享,罷諡號,褫奪睿親王爵位。而皇太極居然將黑貂裘披在了洪承疇的身上,這種恩遇可算無以復加了,怎能讓洪承疇不動容?
實際上,皇太極降尊紆貴,親自去勸降是需要勇氣的,如果堂堂天子被俘虜當面辱罵,將嚴重損害皇帝的威嚴。他之所以還要去,是因為事先已經對洪承疇真實的心理狀態有了基本的了解。
《清史稿·洪承疇傳》記載:「命范文程諭降,承疇方科跣謾罵,文程徐與語,泛及今古事,梁間塵偶落,著承疇衣,承疇拂去之。文程遽歸,告上曰:『承疇必不死,惜其衣,況其身乎?』」
這段話的意思是:范文程去勸降,洪承疇跳著腳破口大罵。范文程卻平和地與他談古論今。談話之間,梁上落下一塊燕泥,掉在洪承疇的衣服上。洪承疇一面說話,一面將其撣去。范文程看著眼裡,心中有數,馬上回去告訴皇太極說:洪承疇是不想死的,他對自己的衣服如此愛惜,何況他的生命呢?皇太極這才有底氣去當面勸降。
如果昭槤的敘述到此還算有理有據,那麼接下來話鋒一轉,就有些荒誕了。他說:「毛西河謂洪初不降,繼命優人誘惑。洪故閩人,夙習好男寵,因之失節。」
毛西河就是清初大學者毛奇齡,「揚州八怪」中的金農和陳撰均為其學生,昭槤引用了他的說法,洪承疇一開始拒絕投降,清廷就用一個男戲子去勾引他。洪承疇是福建人,有斷臂之癖,經不住誘惑,於是就投降了,未能保住名節。
自晉代以來,權貴士大夫階層一直喜好男風,長相英俊的青少年男性,往往被他們納入穀中,英雄如霍去病都被漢武帝幸過。到了明末,這種風氣更盛,尤其以廣東、福建為最。
明末學者謝肇淛在《五雜俎》中說當時:「衣冠格於文網,龍陽之禁,寬於狹邪,士庶困於阿堵,斷袖之費,殺於纏頭,河東之吼,每末減於敝軒,桑中之約,遂難偕於倚玉,此男寵之所以日盛也。」意思是,當時社會對同性戀很寬鬆,而且比嫖娼便宜,妻子們也習以為常不吃醋,所以男風日甚一日。
當時的官僚大多有孌童之好,仕林交往中,也總是炫耀自己擁有一個或幾個少年為相好,進京趕考也要帶幾個書童。洪承疇作為其中一員,如有此好,也屬正常,但如果為了一個伶人就投降變節,那他就不是被崇禎和皇太極兩個皇帝爭相看重的那個洪承疇了,何況他當時正處於求生和取義的激烈煎熬中,哪還有心思尋歡作樂,這完全不合常理。
毛奇齡這樣編排洪承疇,如果說是出於對他降清的憤怒,那也是不合理的,因為毛奇齡本人也是開始抗清後來又降清的,即使為了自己,他也應該努力為洪承疇洗白而不是將其抹黑,何況他在道義上也根本沒資格指責洪承疇。他這麼說應該是秉性使然,他為人狂傲,曾說:「元明以來無學人,學人之絕於斯三百年矣。」一位著名學者對毛奇齡的評價是:「其純然為學界蟊賊,煽三百年來惡風,而流毒及於今日者……」對他極為反感,以這種性情,不會牢記「君子慎言」的聖訓,把道聽途說的事付諸筆端完全可能。
昭槤接下來的話,更是讓人驚愕,他說:「故明帝初聞其死,設壇以祭,非無因也。」這就是直指崇禎與洪承疇有斷背之情了。明朝有些皇帝確實沉迷於此道,比如武宗,但崇禎絕無此癖好,社稷風雨飄搖,崇禎整日憂心忡忡,他雖無雄才大略,卻「不近聲色,憂勤惕勵,殫心治理」,是個節儉勤政的皇帝,在那種情形下,哪裡還有心思尋歡作樂昭槤這樣說,無非是為了醜化明朝,報復莊妃色誘洪承疇的謠言。所以,無論是莊妃與洪承疇的曖昧還是崇禎與洪承疇的斷臂,都是明清雙方的互相詆毀與抹黑,都是不可信的。
還有一個版本,來自清初佚名文人抱陽生的《甲申朝事小紀·洪承疇紀略》。按此文所言,洪承疇被俘後,皇太極反覆勸降,但他絕食九日,只求速死。皇太極又愛惜他是一個人才,就將他放了。
洪承疇入關回家途中,遇見了家裡一個披麻戴孝的僕人。僕人告訴他,現在朝廷朝上下都以為他已在松山戰死,皇帝親自為他祭祀招魂。自己出關,就是奉命尋找他的遺骨,如果他活著回去,而「所統三軍俱沒,地方俱失」,必將禍及家人。洪承疇聞言進退兩難,猶豫再三,決定返回盛京,歸降後金。
這個說法比較符合當時的形勢。崇禎一向刻薄寡恩,將領如果戰敗則大多被誅,如果被俘投降,妻兒或者被殺,或者被罰為奴。楊鎬、劉策、孫元化等人都是兵敗被殺,盧象升、孫傳庭戰死後還遭指責,不給撫恤,不予贈蔭。洪承疇如果回去,也是兇多吉少。走投無路之時,本已滿腔怨憤,再加皇太極竭力勸降,於是就順勢投降了。
無論洪承疇因為什麼降清,都是皇太極招降重用漢人政策的結果。皇太極認識到,引入漢族的先進文化,有助於後金建立成熟完善的典章制度,鞏固在東北的統治,從而進一步逐鹿中原,實現一統天下的遠大目標。所以他一改努爾哈赤屠殺漢人的做法,甫一登基就表明了「滿漢一體」的執政理念。在行政機構裡大量任用漢人,他們不僅佔據各個要職,甚至封王拜相,以至引起了滿族宗親的強烈不滿。《清太宗實錄》卷六十五記載了他們的抱怨:「昔太祖誅戮漢人,撫養滿洲,今漢人有為王者矣,有為昂邦章京矣。至於宗室,今有為官者,有為民者,時勢顛倒一止於此。」
洪承疇降清後,力主招撫,建議後金統治者「不屠人民,不焚廬舍」,在江南減輕稅賦,興修水利;還建議他們「習漢文,曉漢語」,了解漢人禮俗,淡化滿漢之間的差異。這些建議大多被接受,客觀上減輕了人民痛苦,保護了中華文化,領導人民推翻滿清的偉人稱讚他:「五族爭大節,華夏生光輝。生靈不塗炭,功高誰不知。滿回中原日,漢戚存多時。文襄韜略策,安裔換清衣。」
然而在中國傳統意識形態中,強調的是捨生取義,變節是不被見容的,對於明朝,洪承疇是叛賊,對於滿清他是降將,他的老朋友閻爾梅當面寫詩嘲諷他:「不引單于來入塞,李陵還是漢忠臣。」
洪承疇死後,朝廷於康熙六年,賜予他一塊碑作為墓志銘,碑文寫道:稽古興朝,必有賢良之臣,坐則榮以高爵,歿亦賜以豐碑,所以勸忠,蓋其備也。爾洪承疇,才能敏練,器宇淵宏,我朝平定錦州、松山等處,破明兵十三萬時獲爾,蒙太宗皇帝寬恩撫育。逮克取京城,大兵南下,爾圖報豢養之恩,督理綠旗官兵,協同大兵殲逆,首擒偽王,發獲奸細,招徠叛黨,除黨安民,所在著績。事竣還朝,仍贊綸扉,爾能夙夜宣勞,恪供厥職。旋畀爾經略五省,隨滿洲大兵,進取雲貴,招撫軍民土司,供應大兵糧餉,能濟軍需,邊疆有賴。克襄王事,屢建功績,特授世職之榮,以示酬庸之典。忽聞長逝,甚悼朕懷,特賜諡曰"文襄"。
這塊墓志銘就是滿清對洪承疇的蓋棺定論,其中凸出了滿清對他的「豢養之恩」。康熙授予洪承疇的三等輕車都尉世襲職銜,在當時的爵位體系中僅排第十八。這種恩賜,與其說是褒獎還不如說是羞辱。
到乾隆時期,更是將洪承疇列入《貳臣傳》稱他是:「遭際時艱,不能為其主臨危授命」,將他釘在了恥辱柱上。時至今日,人們對洪承疇的評價依然爭議不斷,他到底是個變節投敵的漢奸,還是捨身救民於水火的英雄呢?只能說,在不同的時代背景下,不同的人從不同的立場和角度,會得出不同的結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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