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陸的邊疆
在中國的版圖裡,湘西在明清時期被稱作苗疆,在更早之前是武陵蠻的聚居地。不服王化,民風剽悍,叛服無常是此地的特性。
東漢名將馬援便是病逝於徵剿武陵蠻的途中。
唐宋時期,在西南廣設羈縻州,也只是保持名義上的臣屬關係。而羈縻州的實際控制權,由土司家族世襲。湘西彭氏土司,自五代到清中期,統治湘西達到八百一十八年。
直到忽必烈率蒙古大軍攻滅大理,為了溝通雲南與內地,修築了連接湘黔滇的普安驛道,正好穿越苗疆。明朝對普安驛道擴建,並在驛道兩側設置大量軍屯、衛所用以防護,使之成為雲南進出內地的要道。
官府的衛所守護、地方的土司掌控,也仍然不能完全掌控那些不通漢語、不納稅、不服役的生苗。
生苗的活動區域,被稱為「生界」,也就是後來所說的苗疆。
明朝曾多次發動大軍徵剿苗疆。每次徵剿,動輒斬首幾千級。並利用當地土司」以夷制夷」,鎮守苗疆。再設置衛所防範、監視當地土司。
於是,生苗、土司的熟苗、朝廷的軍戶,犬牙交錯,相互牽制。
明末衛所制度衰敗,北方烽煙迭起,朝廷無力南徵苗疆,單靠土司,又被其挾苗自重。乾脆,建起一道邊牆,將「生苗」隔離在外。
清朝實行「改土歸流」流官替換土司,積極開闢苗疆。又將明朝邊牆,由土牆改建為石牆,增加碉樓、哨臺,將邊牆兩側漢苗民眾,編入軍屯,統一納入國家管理。此舉被稱之為「屯政」。
而苗疆自古獨立的特性,不可能一時改變,再加上大量湧入的屯田、拓荒的漢人,以及官府的盤剝,苗民為了「逐客民、還故地」,三十年一小反,六十年一大反,被稱之為「苗患」。
最大的一次,莫過於讓清廷調動七省十八萬官兵,歷時十餘年才平息的乾嘉苗民大起義。
百餘年後,辛亥革命,湘西紛亂再起。年僅十歲的湘西少年沈從文,便每天跑到街上去看殺人,「有時殺不動了,就擲筊定生死」。
恰在同一年,二十五歲的湘西青年陳渠珍,卻在青藏高原上逃命。
西藏生死戀
陳渠珍出身「屯政」軍旅世家,由湖南武備學堂畢業,投入川邊大臣趙爾豐麾下。
其時,英軍入藏,趙爾豐揮兵迎敵,陳渠珍便是援藏軍中的一名督隊官(營副)。由於勇探敵巢,陳渠珍被陰錯陽差的升為管帶(營長),之後又與一名叫西原的藏女結緣。可謂,有升官又結婚,好事連連。
高興沒多久,辛亥革命爆發了,一切都變了:
哥老會控制了軍隊,援藏軍統帶(旅長)羅長琦被殺。
在四川的援藏軍頂頭上司趙爾豐,為防兵變入川,派兵堵截。
援藏軍內部的分裂,又會給當地反動勢力有可乘之機。
此時,陳渠珍帶隊在四川和拉薩之間的江達。他本身有同盟會背景,又是湘西人,這使得他與主導兵變的哥老會(四川人),處於拉薩的援藏軍中的保皇派鍾穎,再次派兵入藏堵截的趙爾豐,都不可能關係融洽,或取得對方信任。但原地不動也不行,如果不及時離開,又會遭到當地反動頭人的反撲。
陳渠珍夾在幾派勢力之間,變得非常尷尬,甚至性命堪憂。無奈之下,陳渠珍選擇翻越唐古拉山,走進羌塘草原的無人區,以此返回內地。與之同行的是115名湘黔滇籍的士兵。
這一路,歷盡艱辛。晚上睡在千裡無人的野外,一覺醒來,身上能有幾寸厚的積雪。由於迷路,食物吃盡,甚至爭搶著吃死人屍體。在生存面前,在文明之外,人性之惡顯露無疑。 最後。
最後,歷時二百二十三天,陳渠珍等十餘人,走出無人區。與他隨行的,還包括那個叫西原的藏族少女。
在青海時,陳渠珍遇到了當年隨左宗棠入疆的湘軍老兵。這湖南老鄉已經七十多歲,流落此地,娶妻生子,兒孫滿堂,連湖南鄉音都變了。
陳渠珍問他是否與老家聯繫過?答道,已經六十年不通音信,家鄉故人應該也不在了,回去也不可能有認識的人,所以也就只能留在此地了。
陳渠珍的家族出身於湘西鎮筸軍,是清朝綠營兵裡唯一驍勇的一支部隊。在對陣太平天國軍隊時,鎮筸軍與湘軍協同作戰。當年陳渠珍的父輩,可能就與這流落在外的湖南老兵,並肩作戰過。
兩代湖南軍人在塞外的相遇,讓剛剛經歷過大生死的陳渠珍,也是嘆息不止。
此後,陳渠珍窩在湘西三十年,再不出山。即使有機會做更大的官,也不去做。可能也和這次相遇有關吧。
不久,更大的打擊也來了,與他經歷了生死,相伴穿越無人區的藏女西原,不適應內地,竟染病去世。
誰能想到,日後叱吒湘西三十年的陳渠珍面對愛人離世,無錢下葬,坐困異地。其悲苦之情,以至他二十年多後回憶當年經歷,寫下《艽野塵夢》時,仍不能釋懷,留下「肝腸寸斷」四字。
少帥田應詔
陳渠珍返回家鄉後,投入湘西鎮守使田應詔麾下。
如果說,田應詔是湘西版的少帥,那陳渠珍便是湘西版的郭松齡。比起正版的郭松齡由於反叛,被老帥張作霖所殺;湘西版的張作霖——一代悍將田興恕早已去世多年。
田家是鎮筸軍的宿將,在湘西樹大根深。田應詔儘管是個二世祖,卻也在辛亥革命時,參加敢死隊衝鋒在前。
不過,田應詔卻虎頭蛇尾,守著湘西這塊地盤,沒什麼大作為,手下的兵還是清朝時候的綠營老班底,管起事來還是清朝時候的老一套。
恰在此時,陳渠珍回到湘西,做了田應詔的參謀長。田應詔樂得把事務全交給陳渠珍管理,自己在長沙過起了有錢人的枯燥生活。
甚至,陳渠珍被人誣告為殺害羅長琦的主謀,遭了官司。脫案之後,陳渠珍仍然被田應詔重用。
五年後,陳渠珍正式接手湘西軍政大權。把遠在長沙的田應詔供了起來,依舊保留他的湘西鎮守使的頭銜,定期給錢。
1921年,陳渠珍以「保境息民」為口號,統一湘西,開始建設這個昔日的內部邊疆。而說到治理,正好在他前面就有一個樣板——閻錫山。
小號閻錫山
在民國,做軍閥時間最長的,莫過於閻錫山。整個民國史一共三十八年,閻錫山就做了三十八年的山西王。而陳渠珍能穩坐湘西,得到湘西王的稱號,也是從閻錫山那裡得到的經驗。
湘西治理的難點,除了土地貧瘠、山高林密,也是西南到內地鴉片的走私通道。當年明清時期的普安驛道,此時發揮了重要作用。圍繞在這一巨大利益周邊的,還有幫會、山賊,以及本就是世代軍旅駐地民房彪悍,好勇鬥狠者不乏其人。
以至於民國亂世中的湘西,民、匪、兵,沒人分得清。
陳渠珍畢竟是新式軍人,又是本地人,在分析形勢之後,開始了一系列對湘西的整頓,包括整頓吏治、剿撫土匪、清理屯田、興辦學校和工廠。
同時,陳渠珍也借鑑閻錫山治理山西的經驗,草擬湘西自治條例。閻錫山有個成功經驗叫做「村治建設」,幾十萬村幹部是他統治山西的基礎。
陳渠珍也開始推行湘西的村治建設。每個鄉選出五到七個人組成鄉自治委員會,其下設有自己的武裝,槍械由本鄉公攤出錢,村民就是士兵。戰時為兵,平時務農。這倒也符合湘西自身屯田軍戶的傳統。因為所產生的費用,由民眾公攤,少了層層盤剝,負擔也減輕了。
陳渠珍還經常舉辦鄉政自治培訓,加強他與各基層幹部的聯繫。使得大多數鄉長,陳渠珍都認識。鄉長們跳過縣長,直接與陳渠珍取得聯繫。
這樣一來,陳渠珍有了牢固的群眾基礎。整個湘西,也只認一個陳渠珍。
湖南省內先後上任的趙恆惕、何健、薛嶽,或相鄰的貴州軍閥王家烈、四川軍閥熊克武,誰都惦記過陳渠珍,但誰也都動不了他。
二十年間,坐鎮湘西,巍然不動的湘西王陳渠珍,與那個流落異域、肝腸寸斷的青年軍官,簡直判若兩人。
部下或對手
陳渠珍有個不太聽話的部下,叫賀龍。兩人相差一年多,先後加入田應詔的部隊。只不過,陳渠珍做參謀長,賀龍則為下面其他部隊的營長,沒有太多隸屬關係。
之後陳渠珍開始帶兵,並將其他勢力排擠出局,賀龍也就成為其名義上的部下,卻也一直被陳渠珍視為心腹大患。
直到陳渠珍把他推薦給了為孫中山招攬舊部的石青陽。才算被禮送出境。不過這也是一向心向革命的賀龍的本意。
「陳渠珍感到我對他威脅太大,就命令我隨石青陽去四川。我向陳渠珍要正式命令,陳渠珍不給。入川之後,陳渠珍打電報給趙恆惕,說賀龍叛變了。」
而在這前後,那個少年時去街上看殺頭的沈從文,因為看到陳渠珍的部隊軍戎不錯,便投到陳渠珍的部隊。
被後世稱為鳳凰三傑中的兩人,終於有了交集。
沈從文十幾歲從軍,卻因為喜歡上了看書,苦練書法,便自以為是一個讀書人。而沈從文自感舊軍人的身份,並不被人尊重。身邊多數人也覺得他是古怪。
但到了陳渠珍這裡,因為書法好,沈從文被升為司書,幫助管理陳渠珍的書房。這樣,沈從文終於實現了當時的小目標——「從戎而無法投筆的人」。
陳渠珍的書房不僅有百來軸宋明清的舊畫,以及其他大量古董;還有十來箱書籍和一大批碑帖。這些書籍和珍藏,極大的增長了沈從文的眼界。
又因為一場大病,沈從文意識到,要去湘西之外,看更大的世界。他向陳渠珍請假,又趕上湘西有派人才出去交流的計劃,陳渠珍便支取沈從文三個月薪水,
臨行前,陳渠珍也不忘囑咐,希望他一兩年後,可以畢業回來。
「這裡仍然有你吃飯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