裡予
廚師齋藤助之心裡有一張「魚
單」,他的師父傳給他,他師父
的師父也是這麼遵守和執行
過來的。
春天要吃櫻加吉魚、金槍魚、鰹魚、銀魚、海螺,特別留意是富山縣的櫻花蝦,如果實在買不到,臺灣產的也勉強吧。夏天屬於大部分長著銀色魚皮的魚,竹莢魚、青花魚和鰤魚。關西九州一帶的竹莢魚、青花魚特別鮮美;長野縣潺潺流水裡成長的溪魚「香魚」,嬌弱難覓,這個時節最肥美,適合用來做刺身或壽司。冬天是鱈魚、金槍魚、鮟鱇魚和日本蠔的季節,北海道最美好的雪場蟹、紅毛蟹和帶子價錢可不便宜。
至於秋天,蠔們開始為過冬做準備,便也算鮮美了,還有北海道的金吉魚和鰹魚。最重要的,秋風起,一定要品嘗秋刀魚。
日本作家佐藤春夫的《秋刀魚之歌》很有名,你讀過,便知道在日本人心中,這種魚的季節指向性有多麼強烈了,「秋風悽悽,你若有情,請告訴他們,有一個男人在獨自吃晚飯,秋刀魚令他思茫然」。
秋刀魚顧名思義,秋天裡的長得像刀一樣的魚。他們常活動在溫帶海域,日本北到北海道,南到衝繩都是秋刀魚的回遊區域,每年8月至9月是產卵季,一般秋刀魚最早於每年八、九月份出現於日本東北巖手縣附近的三陸海岸地帶,然後在十、十一月份南下到東京附近的房總半島,然後到達紀州新宮,則是次年三月。
眼下的季節,的確是秋刀魚最為肥美的時刻。上好的秋刀魚形如上好的彎刀。弧度美妙,魚嘴鋒利;鱗片泛著青色,帶有月光一樣嫵媚的明亮光澤。湊近聞,有極淡的腥味。秋風蕭瑟的日子裡人們烤著秋刀魚,小火爐上青煙直冒,發亮半邊黑的秋刀魚胴體滋滋滲出脂肪沫,味道飄滿一室,分外濃鬱,人一聞之,便知道秋已來臨,像是風吹透心中隙縫,涼颼颼的感傷隨即湧上來。
據塚田國之《魚類物語》,秋刀魚廣為食用是在江戶時代中葉以後,是因為有了新的捕獲方式,加以燈光誘惑,可以大量漁獲。又因其價格低廉,上層武士一般不吃,只是大眾平民代表性食物。直到上世紀60年代,東京街頭,每至秋季,還能見到主婦們抬出自家的小爐,青煙嫋嫋,女人坐在門口邊聊天邊給男人烤下酒的秋刀魚,是城中一景。
鹽烤秋刀魚之所以最受歡迎,和秋刀魚本身的特點有關。秋刀魚雖然外形狹長瘦削,其實肉質中卻富含油脂,尤其是眼下季節,脂肪最為豐富。魚肉放在火爐上烤成金黃色,油花噼啪作響,散發出迷人的香味,此時只需撒些鹽花,就可以完整突出魚肉之鮮。鹽的量度是關鍵中的關鍵,魚大小,新鮮程度,脂肪的肥厚與否,所有的因素一起決定鹽量的多少,必須精確,只能憑經驗,無現成食譜可用。
齋藤說,一定要連同內臟一起烤,據說也是民間的發明,日本人的執拗也可窺得一二,太純粹的鮮甜就淪為單調了,男人們頗喜歡用口味清苦的內臟來下酒,三分油香,三分鮮,三分苦,半分腥和半分甜,恰處於似有若無的微妙境界。
烤秋刀魚的配料為剁得極碎的蘿蔔泥、醬油、醋慄,以及一款十分特別的生薑根。生薑根是取姜最嫩的時候形如蘆筍的下段,浸泡於甜醋之中,直到變成水紅色即可。這樣處理的生薑根沒有姜的辛辣刺鼻,還能夠恰到好處地平衡魚的微腥。食用時將生薑根與醋慄的汁擠在魚肉,生薑根苦中回甘,醋慄與青檸檬類似但更為清香,兩者最大限度地吊起了魚肉的鮮味。浸泡過生薑根的醬油倒於蘿蔔泥中拌勻,配魚肉和白飯一併食用,風味絕佳。
秋刀魚當然不只一種做法。但這種最普通的魚獲卻是對新鮮度最為敏感的。新鮮度喪失最細微的一分,味道便差別得天高地遠。做秋刀魚刺身的師傅,也需要有相當的經驗——齋藤說,全日本的主婦都會做鹽燒秋刀魚,卻只有光漁民和技法純熟的大廚敢做秋刀魚刺身,新鮮的秋刀魚片應該呈現出一側青黑、一側櫻桃紅的顏色,口感同樣肥美,蘸一點用醋慄、蘿蔔泥、生薑茸、鮮山葵做成的醬汁,魚肉被襯託得既鮮嫩又爽口。
齋藤在杭州工作過,大抵知道江南人秋天也講究要吃魚的,最肥美是鱸魚。鱸魚名氣之盛來自晉人張翰的一走了之與「蓴鱸之思」。西晉時期,江南文學家張翰在洛陽為官,一年秋天,西風乍起,寒潮將臨,他忽然想起家鄉的鱸魚和蓴菜正是肥美之時,隨即吟道:「秋風起兮木葉飛,吳江水兮鱸正肥。三千裡兮家未歸,恨難禁兮仰天悲。」唱罷便辭官回鄉吃鱸魚解饞去了。從此,「蓴鱸之思」的美談流傳至今。
後世人喜「蓴和鱸」,食材之美外,自然是因為推崇張翰的氣節。鱸魚中,尤以松江鱸魚最為著名,現在也稀罕得很了。松江鱸魚肉質潔白似雪,肥嫩鮮美,少刺無腥,食之口舌留香,回味不盡。 而蓴羹裡的蓴菜,並非西湖才有,反倒太湖更旺,現在正是吃秋蓴菜的時節,芽尖葉嫩,水香撲鼻。最好的搭配是和魚湯、筍、菌類一起,再加一點火腿絲吊吊味,它的素淡一點不能被埋沒掉,蓴菜入口的一剎那,輕輕一吸,滑軟地遊進口中,鱸美菰香,秋風又起,一下子,那些文人過客季節性的騷情詩意通過舌尖,變得美好又悵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