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縣豪,「今日頭條」影評大賽一等獎
《日常對話》作為臺灣申奧電影,雖然不可能拿下奧斯卡最佳外語片,但對於2017年的臺灣而言,它卻是最合適的申奧作品。
因為它融合了現在臺灣文化與現實最顯著的特點。
首先,放在臺灣的文藝環境中考慮,這部只有88分鐘的紀錄片,更像一篇用鏡頭寫下的文學作品,它的每一種元素,幾乎都能令人窺見臺灣文學最典型的特徵:熱衷於同志書寫、自日常中挖掘驚爆點、方言性。
豆瓣條目的劇情簡介,本身就像一篇散文的開篇,簡介裡「唯一的交集是她為我準備的吃食」、「震耳欲聾的沉默」這種筆法,是臺灣寫作者最迷戀的那種語感:使勁渾身解數鑽研語言本身的魅力,意圖從最細節的地方精準呈現人物靈魂,甚至不惜令文本晦澀。
《日常對話》劇照
臺灣近年的文學獎,大量湧現同志題材作品,而且這些作品不滿足於普通的同性情愛,她們意在創造「奇情」。
2017林語堂文學獎首獎小說《穴棲》,便用奢侈、糜爛的語言講述了「舅老倌和姐夫偷情」的故事;2017林榮三文學獎散文二獎《男人的手肘》,則用輕鬆、細膩的筆觸,表達作者是「如何迷戀父親的手肘、以及同性戀人的手肘」,這已經類似於一種「戀物癖」;2014九歌年度小說獎《養狗指南》,則聚焦一對男同性戀伴侶如何洗牌傳統家庭的倫理關係。
酷酷的T媽媽在家不愛說話,在外卻很討女孩子喜歡
而這部《日常對話》,導演黃惠偵將鏡頭對準了自己的同性戀母親,這本身就打破了此類電影的一般套路:擁有同志身份的是子女,需要被理解的,也是新生代,似乎父母的歲月已過,他們的秘密已被時間永遠雪藏,不值得再掙扎。
比如2008年臺灣根據真人真事改編的同志電影《艾草》,以及2013年白冰冰本色出演的《那天媽媽來看我》。在這些作品中,父母是沒有身份認同焦慮的,但這部《日常對話》,卻將這種焦慮移植到父母身上。
原因之一,它是紀錄片,真實情況本就如此;原因之二,2017年5月24日,臺灣成為亞洲第一個同性婚姻合法的地區,依託這件大事,臺灣的同志文藝似乎在經歷一種「由呈上檯面到縱深挖掘」的進化:
當一件事物成為「普遍意義上的正常」,創作者要做的,便不再是維權了,而是專注於事物本身。最典型的就是《月光男孩》,同性愛在其中已經內化為一種完全的成長因素,它的基礎是「人」,而不再是「黑人」,也不是「同性戀者」(雖然美國同性婚姻沒有合法,但這不妨礙他們的創作者具有這種超前意識)。
宣讀同性婚姻合法化後,有情侶相擁慶祝
而這部紀錄片的際遇,正如《嘉年華》遇見「三原色事件」,《日常對話》公映也恰逢2017年4月臺灣同性婚姻民法修正草案在立法院的二讀(「二讀」是臺灣立法中介於「一讀」與「三讀」之間的深入討論環節,包括質疑、說明、修正等,為立法過程中的重要步驟),這種「遇見」,似乎是電影的運氣,又似乎是電影的使命。
《日常對話》對照的另一個臺灣文藝現狀,就是「從平常中見驚心」。
日常對話,這是很稀鬆平常的四個字,和「嘮嗑」、「擺龍門陣」的唯一區別,可能就是更趨溫情,然而,往往在平常與溫情中,能聊出令人為之震驚的「八卦」。
片中有一個典型的場景,也是電影海報的來源:一張長方形飯桌、兩張椅子,母親與女兒,各坐一邊,母親脫了鞋,將腳蜷在椅子上,女兒坐得稍為正式。兩人開始對話。節奏緩慢,吞吞吐吐。
但營造著一種「深度訪談」加「自我剖白」的氣氛。在這種氣氛裡,兩人對談而出的,是極為嚴重的家庭暴力、深夜的親子性侵等令人瞠目結舌的往事,這些往事將母親的同性戀身份和她神乎其神的戀愛歷史越衝越淡,越衝越淡,到最後,你在看的,根本不再是「同志題材」,而是「家庭甚至犯罪題材」。
雖然母親的性取向或許是這些往事的根本原因(影片並未點明),但影片的焦點已經完全轉移,使人明白生活中遠有比性取向更令人困惑的痛苦,這是《日常對話》最令人讚許之處:它令我們分清「真正的生活之痛」與「造作的生活之痛」。
片中母女二人對話的經典場景
這一點在臺灣文學中同樣有所對應。
2006林榮三文學獎散文首獎《父後七日》,即2010金馬獎最佳改編劇本電影《父後七日》原著散文,僅4000字,卻以幽默、細緻的筆觸寫盡父親葬禮的種種悲喜之事,細細碎碎,平平常常,甚至寫到作者去酒吧轟趴,也只是給同學淡淡一句「欸,忘了跟你們說,我爸掛了」,及到所有情感就緒,而父親的離世似已被忘記,作者在香港飛往東京的班機上,提醒自己回臺入境前,給父親買一條黃長壽,「這個半秒鐘的念頭,讓我足足哭了一個半小時」——情若太深,便訴之淡然,而在《日常對話》中,事若太痛,則揭示於飯桌對談。
這就是生活的本質,沒有儀式,不洗手焚香,再不能負荷的,都交給日常。
日常是一戳就疼的心,也是再怎麼砸都不會碎的殼。
帶著女兒逃家的母親只能做「牽亡人」
而片中母親的職業,牽亡人(引領亡者之路,類似於內地「職業哭喪」)的神秘色彩與「不祥」之意,也已經被臺灣小說家李儀婷在其代表作《躺屍人》中書寫過,巧合的是,《躺屍人》的主角也是一位母親,而這位母親在痛苦與困窘之外,同《日常對話》的母親一樣,也有自己隱藏在靈魂深處瀟灑的一面。
最後就是方言性。顯而易見,在這部大多數取景都在臺灣鄉下的紀錄片中,片中人物基本上講的都是臺語,這就像我們在閱讀臺灣中文小說時,屢屢讀到「伊無袂轉來啦,讀冊無閒」、「飯煮好啊,會當食囉」之類的對話,即使不能完全明白,但仍能知曉大意,而這樣的對話,也往往由臺灣老一輩的人發起,年輕一輩還是更願意講國語。
在駱以軍、林俊穎等人的小說中,時見這樣的處理。在《日常對話》中,臺語和片中的風聲、煮飯聲等環境音一起,共同構成臺灣特定的地理人文性,而片中小女孩的國語,或許代表臺灣新生代對時代的靠近。
電影處處散發著臺灣鄉土的詩意
《日常對話》雖然明晰,卻具有這樣的文學性,這與其製作團隊不無關係。監製侯孝賢的存在令人玩味:你既能在片中聞到侯孝賢電影的氣息,最典型的就是仿佛能聽見膠片轉動的聲音,很有質感,但你又看不出明顯的侯孝賢印記。
而在片尾字幕的「感謝」名單中,可以看見「朱天心、朱天文」這對臺灣文壇雙生花的名字,其中,朱天文本身就曾以同志題材的長篇小說《荒人手記》拿過時報文學百萬首獎,恰好,《荒人手記》的主角,也是一位中年同性戀者,此外,影片是新北市政府文化局的支持項目,新北市本身就很注重文藝扶持。
這種種因素使《日常對話》形同於一部「文化眾籌」之作,令人對臺灣文藝環境豔羨之餘,對待影片本身也如對待一篇嚴肅文學,要字字句句逐步領會。
「私電影」是臺灣紀錄片的顯學,黃惠偵將其發揚光大。影片從不避諱鏡頭的存在,甚至「咄咄逼人」
《日常對話》另一個獨特之處,是導演的強勢介入。導演黃惠偵就是影片中的女兒,整部影片是以女兒對母親的「採訪」構成,所以對於一部紀錄片而言,《日常對話》的鏡頭介入也顯得有些強勢。
我們在觀看《地球脈動》這類紀錄片時,會疑惑「這個鏡頭要怎麼拍攝?攝影機究竟被擺在了哪兒?」,證明鏡頭的存在感微乎其微,我們似乎處在上帝視角,眼睛即鏡頭。
但在《日常對話》中,可以明顯感覺到鏡頭的存在。比如餐桌對談的情節,攝影機一定就擺放在餐桌前方,剛好將母女二人都可以入畫,甚至可以看見,導演擺好攝影機,或者指導過攝影師後,自己再匆匆坐到母親對面。這樣的「場外性」,其實會對觀影情緒有所影響,因為會有「擺拍」嫌疑。
黃惠偵選擇在客廳而非臥房這一更私密的空間展開對話
但從另一個方面想,要在一部紀錄片中完全隱去鏡頭的存在感,是不可能的。臺灣時報文學獎有一年的散文首獎名為《不在》,作者很想看自己的房間完全無人時是什麼樣子,但她每次悄悄推門去看,完全無人的狀態便被破壞了。
紀錄片就是這樣一個房間。我們要看,就必須允許媒介的介入,雖然媒介介入的瞬間,這個房間就被改變了。我們能做的,就是儘量輕。儘量不打擾。但別試圖追求完全的潔淨,因為鏡頭即眼睛,眼睛不在,將什麼都看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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