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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even Scallions
張峰偉攝影
白 底 牌
文/吉汗
鐵達尼號
一個猛子,他一頭扎進靠近一片別墅區的海灣。在跳海之前,這座平陽府古城正鬧300年不遇的地震。他沒穿潛水衣,也沒來得及脫去一件衣服。聽到有人喊:快跑!下意識就往安全的地方奔跑。倉惶的姿式,逃命時慣有的狼狽顯而易見。腦子裡很恐懼,想著要被海水吞沒、被飢餓的魚群分食。但是,他想錯了。大海的深處,竟然隱藏著另一個世界。如果他的判斷系統沒有出問題,應該是溺水者、自盡者和被家族酷刑實施後背綁一方磨盤石沉入海底的違規者,他們在這個同樣充滿溫情的地方,重新組成了一個國外之國。由於在遊泳池以及故鄉的小河練過遊泳技術,跳水的動作還算專業,兩隻胳膊併攏前伸,憋住呼吸,身軀騰空後,躍成一條黑魚。
是的,一條黑魚。他喜歡黑色的衣服,早晨長跑時總著這身一黑到底的運動衣。刺進海面的瞬間,濺起幾朵蔚藍的浪花。
結果,本能逃命的中年男人落在一塊像足球場那麼大的甲舨上。同樣出於本能,反應敏捷的男人就地十八滾,找到平衡後又站了起來。這是什麼鬼地方?坦泰尼克號?他再站起來時狼狽與倉惶恐懼與焦灼全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驚喜,所謂地獄並非地獄,一個人們相處非常和諧的天堂。迎接他的海底人排成兩行,構成一個甬道,一律腰彎九十度,一律臉上笑容可掬。一位挺著啤酒肚的矮胖子,估計是總經理什麼的,三步並兩步走近他,把他的手使勁握了一下,頗有風度地說:歡迎作家先生光臨敝場。「敝場」,遊樂場?他四周打量著這艘和坦泰尼克號幾乎一模一樣的巨船,有些不安地問道:老闆,這是什麼國家呀?歡迎的人都蒙著面紗,分辯男女老少只好從身上的某個部位的凹凸來分辯。
後來,胖子親自導遊,參觀了這艘容量巨大的遊輪。就餐間、棋牌室、健身廳、歌舞廳、標準客房什麼的一應俱全。他在參觀中,胖子被擁擠的人流弄丟了。許多年特立獨行的他,巴不得這樣呢。自個兒參觀更自由自在,從上面到下面,又從下面到上面,當他扶著梯欄登上最高一層時,發現一隻碩大的腳擋住他的去路。仰頭,是一位自稱船長的巨人。他的個頭很高,絕對超過五米了。努力地仰視,只能看見他的下巴頦。在他的記憶中,那位船長自始至終只對他說了兩句話。一句是,新來的客人,我是這船的船長。一句是,請亮出你的底牌!
請亮出你的底牌?什麼意思啊。他感到有點慚愧,船長的目光含蓄地盯著他,似乎在說,這都不懂還當作家?這艘巨大遊輪的底牌也許就是這位巨人船長,巨人船長的底牌也許是他擁有至高無上控制這個國外之國的權力,而自己的底牌是什麼?他想。
神山賓館
我終於醒來了,揉了揉眼角的一粒異物,瞥一眼果綠的百葉窗,起身倚在床頭吸了一支煙。親愛的讀者,我不明說你可能也猜到了,剛才,我做了一個奇怪的夢。為了寫一部《白底牌》的小說,我住進一座名叫神山賓館的寓所。負責登記的女服務員,眼皮也沒抬,態度冷傲地問:住宿啊?當時,我心裡暗罵,廢話,不住宿來賓館幹嘛?和別的賓館沒啥區別,對方索要過我的身份證押金後,隨手把一張房卡扔到吧檯上。有一點區別,就是女服務員的腦袋一下也沒抬,整個二層樓就我一個房客,空蕩蕩的。心裡覺得蹊蹺,便刺激對方一句:姑娘,你山裡出來的?這回,女服務員的眼睛閃亮登場了。啊!我像被電擊似的楞在那裡。這是人嗎分明是狼,昏暗的光線下,她的兩眼冒著綠光,這且不說,兩顆獠牙和小像一般直逼向我的好奇。拿上房卡,我趕緊往樓上走。一刻也在登記處待不下去了。
青面獠牙,難怪客人全嚇得落荒而逃。姑娘卻不依不饒,朝我的背影說,先生,你說的對,我家在後山溝裡,和我媽吵了架,我一氣之下離家出走的。本來,應該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我不也是在小城待不下去了,才美曰其名上山寫小說,才坐著班車來神山的。
秋天,不熱不冷的。可是,我卻討厭秋天。估計和年齡有關,討厭秋天天空飄揚的黃葉,在我眼前晃來晃去的。自己這片葉子,無可奈何地被昨夜西風一番謀殺,凋零而下,又被一陣黑旋風卷到這座據說老人能夠延年益壽寫作者可以帶來靈感的山上。
肚子咕咕對我提抗議了,一邊往樓下走一邊回味著昨夜的夢,自己想,荒誕、荒誕,簡直太荒誕了。一把年紀了,還夢見坦泰尼克號。令人費解的一個細節,急著吃早點我忘了跟女服務員結帳,朝登記處望也沒望一眼,然而,竟然沒有人提醒我結帳。女服務員肯定不見了,登記處肯定沒人坐在那兒。直到我走到門口,也沒聽見有人攔我或者訓我。
炸油條的小攤前,我嚼了一根油條後,突然想起這茬兒,忍不住衝圍著油鍋的說,咋沒人跟我結帳?廚師的臉被罩在油鍋和火爐一起嫋嫋的煙霧氣霧,若隱若現間冷笑一聲:賓館要裝修,早停業了,那樓上經常鬧鬼,你敢住?一聽,我禁不住多看了對方兩眼,無論如何,不想相信他的鬼話。也就是說自己在鬧鬼的鬼樓上住了一宵。未等舊的疑惑解開,新的疑惑出現了。胖廚師眼面熟,一定和巨輪上的胖老闆一個模子刻的。緊接著,對方一句莫明其妙的問話,證實了我的推測。
請亮出你的底牌,一張散發著迷人光澤的白色底牌。
石雕後的女人
假如到了神山不登山,那等於沒來神山,真的如此。被稱之為神山的這座松柏密布的高山,過去遠在天邊,現在伸手可及。為了不虛此行,他僱了一輛當地老百姓叫蹦蹦的三輪摩託車。劇烈顛簸中往山頂爬。彎彎山道,像一條血腸,和大山糾纏不清地綿延好幾公裡。他想,自己嚴格地說是作家嗎?真是的話,也是一位流亡作家。之所以這樣說,他剛在小城殺了一個男人。遺憾啊,沒把狗日的腸子捅出來。曾經,他對自己立過誓言,假如這輩子有機會殺人,而且非殺不可的話,也只殺男人不殺女人。女人是用來愛的。現在,只要他一閉眼,衛生間發生的一幕便會重演。其實,他早有精神準備,在殺這個男人之前,他私下裡和暗刺美國總統的刺客一樣,一個動作練習數遍。甚至請教過專業打手,怎樣刺不致命。行動時,他按打手的要領做了,先一拳將那個該死的傢伙打暈,然後,從腰裡飛快地拔出利刃,只使用整個刀鋒十分之一的尖端,對準那個男人的臀部一口氣連扎了三十刀。
他聽過,動痔瘡手術的老中醫就這麼動的。當然工具不同,老中醫麻醉病人的情況下,使一把袖珍剪刀要剪一百多下。對方昏迷不醒得如一頭死豬,整個不到90秒的挨刀過程應該是沒有痛苦。不過,清醒後就開始生不如死了。想到這兒,他的嘴角掠過一絲令人不易察覺的冷笑。
山頂的石雕,矗著一位傳說中的聖君。聖君發明了井水,而他又是喝故鄉的井水長大的。他打發走送他上山的農民,點燃一根通天香。第一,感恩聖君的井水養育了他。第二,祈求聖君保佑那挨刀的男人別這麼快死掉。再過三年,他還準備再扎對方三十刀。所以,不僅別死,還要恢復得好好的,把保養極好的臀部給他留著。膜拜完畢,他也累了,坐在一塊石頭上,又在回味這兩天發生的一切。這時,一個靈感降臨了。也許,他扎進大海時的身影不像一條黑魚,而酷似一把匕首,白色的匕首。
突然,聖君石雕後猝不及防地閃出一個女人,她那白得耀眼的運動服,與他的黑運動服形成鮮明的對比。於是,他先發制人地說,你是誰,請亮出你的底牌。這句話一出口,他就懊悔了。神秘的來歷不明的女人是石雕的底牌,正如巨人是巨輪的底牌,但是,女人的底牌是什麼,傻瓜也不會告訴他。況且,對方精的和妖精差不多呢。
你以為躲到山上就能逢兇化吉?女人說。
聽不明白,你到底是誰?男人說。
甭管我是誰,先說你心中有鬼沒有?女人說。
哈哈,我也在找你哪,你以為你來山上就可以轉危為安?男人說。
哼,我就是你們這種男人的剋星。女人說。
別吹牛,只要你不是警官來追捕我,先聽我講一個故事——本來我打算寫進我的沒來及動筆的小說《白底牌》裡的。男人說。
喲嗬,一個什麼樣的故事?女人說。
一個小城現代版的坦泰尼克號的故事。男人說。
看來,就是一物降一物。不可一世的女人終於安靜了下來,大概是一種交換,女人拋給男人一瓶飲料。眼疾手快,男人準確無誤地接在右手,還擰開蓋,毫不客氣地咕咚咕咚喝了幾口。
血腥的模型
也不知到底震沒震,反正小城像被捅了一棍子的馬蜂窩,人們魂不守舍,在世界末日來臨之前,紛紛尋找適宜自己的末日之歡。那時,我正在構思我的《白底牌》。在我看來,沒有比寫作更重要的事情。大家慌不擇路的混亂中,我把自己關在一間搖搖欲墜的屋子拉我創作的提綱。
這個神秘的女人走進我筆下的世界,完全屬於一種偶然。我沉吟著,構思著,現實生活中應該順理成章地發生一個這樣的故事。
一本正經,我對女人這樣講述:你天生是妾命,算命先生給你算過,你心裡比誰也清楚。你瘋狂地愛上一個陌生男人,不是愛他的財他的才他的貌,只有一個純生理的原因,因為他是高個男人。人高馬大,力大無比。你為什麼這樣做,我想,可能你並不缺錢,就不定你的老公是煤礦老闆車。有一點敢肯定,你缺少愛情,或者赤裸點說,缺少情愛與性愛。如果你去尋找能夠藏在抽屜裡或QQ日記中的情人倒也可以理解。但是,你對愛情太過於苛求,這種苛求超過了佔有欲。於是,當你遇見這個男人,當男人撫著你的長髮問你需要什麼禮物時,你沒有說金戒指銀耳環之類,卻撒著嬌說,我要一個坦泰尼克號模型。這下,那男人傻眼了。其實,對方寧可勒緊褲帶去珠寶行買一條晶晶亮亮的項鍊。要模型還說要一個坦泰尼克號模型。到哪弄去?高人男人邁動兩條細長如麻杆的長腿四處搜尋,像機警的警犬,嗅覺到一點蛛絲螞跡都要竄過去。也許,世上真無一堵不透風的牆。也許,商業社會即使存在不顧一切的生死之戀也是畸形的生死之戀。在一個酒吧,男人聽一個胖子老闆說自己有一個模型,還是另一個富婆送的,怕老婆發現說不清,藏在書櫃下的密室裡。這密室是胖老闆吩咐蓋房的工人在別墅裡偷偷挖的,專供保存隱私或幽會用的。月黑風高之夜,男人在愛情力量的驅使下,攀上陽臺伺機入戶。他無論如何沒有料到,即將襲擊的是他的情敵。胖子老闆趁老婆在夢鄉之中流著涎水,又一次從密室拿出坦泰尼克號模型,湊近欣賞著玩味著。男人耐心等待,直到胖子老闆也進入夢鄉也流著涎水,才悄然進去,把對方一時疏忽收走的純金模型,揣入懷準備離開。也怪他運氣不好,主人醒來了。緊接著,發生了一場是誰都可以想像到的搏鬥。在高大無比的男人手下,脂肪過厚的無縛雞之力的胖老闆自然很快被打倒了。男人用力一推,胖老闆像口麻袋倒在地板上,倒下時頭磕在寫字桌角上。回過身,對富人刻骨仇恨的男人又用模型在主人頭上補了一擊。第二天,睡得太死的女人,踉踉蹌蹌跑到陽臺上,朝伸懶腰的小區保安拼命尖叫:出人命啦,來人——
講到這裡,我喝了幾口水。那女人聽得入神,由於神往緊張,夾煙的手指顫了顫。她抽的是正宗的古巴雪茄,又粗又長。一支,起碼400元以上。半晌,好才喃喃地說,你怎麼知道這麼細呀?
我繼續往下講前,心裡想,原來這女人真是胖子死者的老婆、高個死者的情婦。我說,坦泰尼克號的模型,你是最終得到了。血染的模型啊,為了得到一種畸形的所謂愛情,你不惜或者說無意之中毀滅你的親情。不止一次,你對高個男人說過,你和丈夫只有親情,沒有愛情。那天,警察在海邊追捕一個逃犯,鳴槍警告後,高個男人驚慌失措地跳進一片深不可測的大海,再也沒浮上來。實際上,警察追的不是他是一個搶劫嫌疑人,離家出走的他,就這樣在異鄉外地把自己解決了,給法律一個交待了。雖然,對兩個男人的死,你沒有親手害哪一個,但是,你的行動再一次印證了千古不變的一句老話:漂亮女人都是禍水。
說完,我平靜地說,到時候了,請亮出你的白色底牌。
神秘女人的底牌比雪萊的詩句還要簡潔,一點也不像我拖泥帶水,她猩紅的嘴唇先吐出一個煙圈,然後,冷笑著說,我誤進了男衛生間,那天在天天快樂酒店……
顯然,是指我行刺另一個男人的過程被她抓個正著。
關於我和另一個男人的故事,你想聽嗎?也可以作為我的小說《白底牌》中的一個情節。我問她。
女人說,想聽。
我說,可我沒心情講,因為我剛從鬼樓出來,一身的晦氣。
有一天,我在街上遇見一個早就改行的文友。他有點外行地問我,哥們,見你剛寫了一篇《白底牌》,寫的是你的奇遇?我不置可否地一笑,對他說,那裡面的我和現實的我不是一個人,只能說都是男人部落的。我走路都怕樹葉砸破頭,你還不知道。他說,可是,我覺得你像獨來獨往的劍客,完全能做出那事。我聽了這話,低頭看著自己中指尖上鋼筆擠壓的厚厚老繭,心裡模稜兩可地說,功夫和功夫不同,也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