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
一回到故鄉,耳朵就放假了,如一隻小小的蜜蜂流連於花叢中不出來,丟下你一個人於鄉路上慢慢地走。
風吹過,溫柔地吹過。你可以感受到它撫摸著你臉頰的那絲清涼,可你聽不到它的狂嘯,也看不見它撕扯著枝頭,它就那麼貓兒一般悄聲而過。小草在陽光下無聲地長著,花朵在陽光下無聲地開著,河水也只是一個音節,譁譁、譁譁地流著,流得你的心痒痒的,想唱些什麼,可你什麼也不能唱,鳥兒沒唱,花兒沒唱,你只好不唱。你實在不忍心打碎這寂靜,這寂靜是一層薄冰,你踩上去便會破裂。你便在故鄉的山路上,在那些一歲一枯的綠草中間慢慢地走著,慢慢地看著,慢慢地享受這份寧靜。寧靜裡有生命在湧動。
你知道故鄉前行的沉重。為了這份寧靜,曾經有過的喧鬧凋零了,磚廠的轟鳴像秋天的樹葉一片片飄落。從凋敝的磚廠舊址走過,小草在斷壁上飄動,仿佛是在替故鄉看守著昨天的故事,看守著故鄉的一份眷戀。一隻鵝,不理會這些,依舊在村路上散步,鵝的叫聲讓小村更靜,靜得你甚至聽到了陽光掉在地上的聲音。鳥鳴山更幽,鵝鳴村也更幽。
從城裡回來,從待得久了的噪聲裡逃出來,回到這故鄉的山坡站一站,於寂靜之中聽陽光鎳幣般落在你肩頭的聲響。
舉頭思故鄉。
低頭也思故鄉。
藍
天開始藍。藍得讓你感到餓,一種長途跋涉之後迫不及待的飢餓。你便開始發饞,饞饞地凝視著那藍天,想扯下來咬上幾口。那是一種純淨的藍,藍得有一種透人心脾的力量,即便是一顆星星掉進去,濺起的也只是藍色的浪花。
天藍之後,水也幸福地碧了。
藍天之下的大雅河,河水舒緩地在一個個石頭中間跳來跳去,雲習慣於每天在河水裡把自己洗得乾乾淨淨之後,再回到天上去。
自從上遊的造紙廠停產了之後,河水恢復了小時候的樣子,年輕時候的樣子。河兩岸淡淡的花明明滅滅,小草蓬勃,樹在努力生長著。河的美好和故鄉的美好一樣,從沒有停止前行的腳步,它總是不斷地長高自己,不斷地讓生命綻放。
關鍵是為了河的美麗,故鄉一次次地放下自己往日的榮耀,放下這些,才能夠讓河走得更遠更美。一個懂得放下,敢於放下的故鄉,就一定會寧靜致遠。
於是,「生態」是一個新名詞,「休閒」是一個新動詞,沿著河的兩岸高低飛舞。靜坐河邊,看河從小村走過,從我們的生命中走過。就想起與河相伴的日子,想起小小少年的快樂,想起光著屁股洗澡的背影,想起用石片在水面上激起的浪花。
在故鄉成長的二十年,這個世界有了許多的改變。在推土機的轟鳴聲和渾濁的河水掃蕩過的土地上,我們丟失了許多河流、湖泊,許多魚也去流浪了。二十年之後我們明白了,可那些魚是找不回來了,那清清的水也找不回來了。
我總是在想,即使找不回那魚了,至少我該讓生活於河邊的人,像我故鄉的父老一樣,知道自己失去過什麼,然後才懂得失而復得的寶貴與快樂。
綠
剛入山口,故鄉便用清新的空氣砸你,大片大片砸得你精神抖擻時,你抬起頭,見四面全是綠。樹綠著草綠著山綠著嶺綠著,淺淺的綠深深的綠,仿佛誰不經意打翻了一盆綠色的顏料,綠色沿著那嶺那溝,無邊無際地流下去流下去,瀑布一樣,掛在山崖山坡。只有偶爾飛過的鳥兒才讓人一震,你的目光才會隨那鳥兒向遠處飛去,飛也飛不出去這一片濃綠淡綠。
在故鄉的四月,你可以聽到綠色走來的腳步聲,輕輕的靜靜的,一場春風一場春雨之後,就有綠意爬上枝頭,就有小草拱出地面,不但紅杏枝頭,所有的枝頭春意都在鬧,鬧得故鄉熱熱鬧鬧。
女兒牽著我的手問:為什麼這裡的小哥小姐不放風箏。在都市常常被樓群電線掛斷風箏的女兒,以為故鄉的田野是放風箏的最佳場所,她不知和她同齡的鄉村的孩子,已和大人一樣肩負生活的擔子,他們勞作,用自己的勤勞捻成長長的線。放飛自己讀書的願望。這些事情,女兒不知道,都市裡的很多孩子不知道。
他們更不知道,為了這綠,靠山吃山的鄉親,放下了祖祖輩輩伐木的斧頭。這些父老鄉親從山谷深處走出來,從一種生活習慣中走出來,不再靠山吃山。鍬鎬與山的撞擊聲替代了伐木聲。他們彎下腰的身影,仿佛是一個把手安裝在山坡上,握住就可以把一山的綠色拎走一段回家,他們把從大山拿走的一切又還給大山。
伐木者寂寞的小屋是山坡上的路標,讓父老鄉親不會走錯路。木材加工廠被遺忘在山腳下,苗圃在山坡上像一面綠色的旗幟。林場成了景區,伐木工成了導遊,木把頭成了老闆,原本傷痕累累的山坡又被綠色佔領了,那些低矮的原本不成材的楓樹,把自己生命的壯美在秋天舉起來,紅紅的山谷竟然讓遊人從四面八方向這裡飛過來,讓鄉親們知道了,風景也可以賣錢了,讓鄉親們知道了青山真的是銀山。一個原本生疏的名詞「生態」,也像屋門的把手,被他們握得錚亮。
離開故鄉的日子,我珍視都市裡那極少極少的綠地,甚至連樓角與磚縫擠出的一絲綠意也讓我欣喜。而在故鄉,這一切都是極普通極平淡的,便覺得許多平淡的東西因為缺少而珍貴,比如水比如空氣比如真誠,我們丟失了什麼才去尋找什麼。
風吹背後寒,在故鄉,迎面吹過來的不是風,是風景。
本文摘自人民日報,版權歸屬原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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