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志清是海外中國文學研究的一面旗幟。1968年,他的《中國古典小說》由哥倫比亞大學出版,遂成為西方漢學界古典小說研究的根基之作。
在這部著作中,夏志清選取了《三國演義》《水滸傳》《西遊記》《金瓶梅》《儒林外史》《紅樓夢》六部名著,從「義理」與文化傳統的角度做了全面闡釋,並將其放入世界文學的視閾中進行深入評述。同時,他還透過文本檢視其中所蘊含的中國文化性格。白先勇稱這本書替中國小說建構了偉大的傳統。
在對《水滸傳》的論述中,夏志清道出了許多前人所未能及的創見,既獨到地指出其種種筆法上的精妙,也揭露出其背後隱藏的民族心理陰暗面,不僅有助於我們更深層地了解《水滸傳》的複雜性,也釐清了判斷時的道德困惑。
作為一部在歷史演義小說佔據統治地位的情況下發展出來的英雄傳奇,《水滸傳》是一個反常的產物。它本來可能發展成中國第一部內容充實的非歷史小說,一種對大規模的虛構故事創作(mythmaking)的真正嘗試。可惜的是,它雖在一開始朝所謂英雄冒險故事的方向進軍並獲得相當的成功,最後卻又走回歷史小說的路徑,這對其必然是十分不利的。
《三國演義》和《隋唐演義》描述了中國歷史上兩個多彩多姿的時代,而《水滸傳》在這方面卻先天不足,苦於缺乏史實的滋養。除了楊志之外,宋江的追隨者可能全都名不見經傳,就連宋江自己也只有幾條簡略不堪的條目記載。為了迎合一般聽眾對於梁山故事的興趣,職業說書人必須設計出具有重要歷史意義的事件,可他們無法勝任這樣的工作。
因此那些說書人將這些英雄傳奇處理得看似與歷史同樣重要,仿佛宋江及其團夥提供了一個可以取代徽宗朝腐敗政權的真正選擇。這幫盜寇的引人注意之處在於,他們中的很多人是以歷史上或傳說中的知名人物為藍本而塑造的,或是被假定為某個知名人物的後裔——柴進是後周世宗柴榮的後人(宋朝開國者後來在權力與聲譽方面能夠提升,與世宗脫不開關係),楊志是宋初著名的楊家將之後,呼延灼則發揚了宋代名將呼延贊優異的尚武傳統。另有兩位英雄的塑造模仿了關羽:一個是關勝,他的面貌、習性和勇武都酷似他的祖先;另一個是朱仝,他長得很像關羽,人亦稱之為美髯公。
80後的回憶——水滸卡裡的關勝和朱仝
我們能夠很容易地想像這樣的模仿是怎樣產生的。為了找到有趣且有辨識度的人物以填滿預定數目的英雄譜,說書人借用了許多歷史上或小說中受人敬愛的英雄姓氏與特徵,來增加自己所述的英雄故事系列的人氣。
隨著小說的推進,大規模戰役日益增多,其中的一個主要原因就是這些翻版將軍的出現。講述梁山泊故事的說書人是在跟講史領域說三國、隋唐和五代史的專家對手競爭高下的。那些講史人雖然偏愛某一特定的英雄或王室,卻不能為了使英雄不朽、王室不倒而公然地藐視歷史。即使沒有羅貫中那樣的改寫故事的天才,由講史人重述的三國故事也不可能把蜀國的軍士理想化,以使他們戰無不勝。諸葛亮雖是軍事天才,但假如他手下的將軍們皆是酒囊飯袋,他就無法輕易取勝;況且,在數度遠徵魏國而戰事陷入僵局後,他也只能精疲力竭而逝。
相比之下,沒有史實根據的梁山好漢故事也就沒有這類限制與妨礙。為了滿足一般聽眾對他們的偏愛,早期說書人和故事後來的繼承者把他們描寫成百戰百勝的英雄。《水滸傳》的後三分之一,尤其是出版商利用百回本的流行而增加的材料,大部分是令人難堪的偽史;而即使在小說的前三分之二,這種趨勢也因故事的發展而愈發顯著。
到了第八十二回,接受招安之際的宋江照說是最有希望繼承宋室皇位的人,任何有志圖王者都無法跟他較量。他打敗了這個朝廷最出色的將軍並迫使他們入夥。此外他還是朝中幾位正直大臣的朋友,因此沒有費多大力氣,他便屢次挫敗並最終徹底殲滅了童貫和高俅兩大奸臣指揮下的官兵。宋江還曾俘虜梁山集團的頭號敵人高俅,待之如座上賓,臨釋放時宋江還贈送貴重禮物給他,希望他能懇求皇帝為梁山好漢提供一次招安的機會。而說到招安,種種跡象表明,說書人早就認同宋江順天應命、自建王朝的觀念,這是在中國歷史上不可能出現的荒謬情勢。
電視劇中的宋江
這幫梁山好漢必須選擇投降,因為說書人受限於這樣一個事實:在所有影響宋室命運的因素裡,這些好漢的確不大重要。所以,在羅貫中的版本(註:作者夏志清認為,假設這部小說最初版本的著作權一定要歸於某個作者,那應當歸於羅貫中。)中,這批英雄受招降後就離開了京城,率領軍隊去遠徵方臘;而在擴充後的各版本的講述中他們在徵方臘前,先被派遣去參與另外三次遠徵,以此延長他們在戰場上的光榮記錄,儘管他們在朝中的政治影響依然無足輕重。
當小說寫及大批英雄在遠徵方臘的過程中相繼戰死,寫實的基調就又回來了;一直講到倖存的英雄仍忠心侍奉那個屈於陰謀與死亡的「趙官家」,整部小說便在一種近乎輓歌的氛圍中成功地結束了。對於這樣的處理,我們也許會懷疑,這些英雄經歷那些冗長的戰役卻只換來最後一回中的感人場面是否真的值得。而《宣和遺事》對徽、欽二宗被俘之事的簡單記錄,已用簡靜從容的筆墨更有效地抓住了這種哀歌的調子。由於中國小說沒有針對虛構作品的完全自覺的寫實傳統,同小說家相比,通俗史家便佔據了全方位的優勢。
我已把這部小說裡令人惋惜之處(諸如設計偽史、用難以置信的情節凸顯戰役等)提了出來,目的是更鮮明地表現出小說在虛構部分的成功。這部分主要表現在好漢們各自的故事中,這些故事不存在是否偽裝成歷史的問題。雖然一百零八個英雄都有名字,但在小說中真正重要的人物,依照出場順序依次為魯智深、林衝、楊志、宋江、武松、李逵、石秀和燕青等。其中屬於小說家真正偉大的創作的當推魯智深、武松、李逵,可能還包括林衝。
很顯然,除了宋江和李逵,這些好漢最為精彩的經歷都發生在他們加入梁山泊以前。上梁山之後,他們就逐漸失掉了個性,成為才能趨同的軍事將領,幾乎沒有什麼與眾不同的地方。戰將「沒羽箭」張清倒是被賦予了不少浪漫的成分,但也只能算是一般故事裡的主角。
日本插畫大師正子公也筆下的雙槍將·董平
在被偽史的河流淹沒之前,那些令人過目難忘的好漢主要生活在充斥著軍官與衙吏、行商與坐賈、盜賊與娼妓、和尚與道士的江湖世界裡,他們共同構成了一個比《三國演義》更多元生動的人類圖卷。正是這樣一個熙攘喧譁而又時常殘忍激烈的社會環境,使得《水滸傳》能夠打造出有關真實人性的獨特氛圍。
在這個無休無止的冒險世界裡,最具象徵意味的首先是好漢們永遠奔波其上的大道,其次就是他們暫時停留以享用酒肉的客店。
對於剛開始接觸這部小說的讀者而言,這些好漢似乎很容易變得狂躁,這跟書裡的惡人並無分別。不過,好漢永遠知道自己與惡人的區別,因為後者並不遵守英雄們的律條(heroic code)。依照他們的律條,好漢必須是值得尊敬的,儘管可敬的界定並不需要完全遵照傳統儒家的觀念。有幾位英雄偏重孝順,尤其是宋江、李逵和公孫勝;而忠君也向來是被肯定的,即便有兩三個狂暴之人對此表示反對。
除此之外,在其他基本的人際關係中,這一律條可能又同儒家的教義相違。比如它不太在意夫妻關係,唯一的要求是妻子的忠貞(有對於她不貞的懷疑時就另當別論)。又如,它把友誼的理想狀態提升到兄弟情義的高度,有時甚至過猶不及:因為這種理想不僅認可儒家典籍中常常提到的「四海之內皆兄弟」的觀點,同時也鼓勵俠義的行為,導致他們寧願私下親手執行正義也不肯將人送交官府依法究治。
雖然這英雄律條認同儒家的各種美德,但它既然堅持個人必須以友誼或道義為先,實際上就顛覆了倫理方面更為精細的考慮。因此,在小說裡,我們絕少看到英雄們做選擇時步入進退兩難的道德困境。
日本浮世繪大師歌川國芳筆下的病關索·楊雄
例如,晁蓋因搶奪梁中書贈給蔡京的生辰綱而行將被捕時,負責緝捕工作的押司宋江竟通風報信,讓他逃走。雖說宋江因此將面臨違抗命令、不忠不孝(他的父親亦受牽連)等罪名的指控,他卻毫不遲疑地私放晁蓋,因為對他而言,友誼是處於首位的。又如,楊雄聽信他那淫蕩的妻子潘巧雲的讒言,對好友石秀表示出暫時的不信任,但在石秀證明潘巧雲的指控不實並拿出她同和尚私通的證據後,楊雄便以最殘酷的方式殺死了她。楊雄的這一行為不僅懲罰了邪惡的妻子,同時也以一種歃血的儀式加強了他同石秀的兄弟情誼——他以此請求朋友原諒他一時的疑心。
因此,這種英雄的律條雖然強調朋友如手足的博愛精神,卻因忽視了社會上禮法和人倫的區別,實際上鼓吹了與博愛主義相違的流氓道德。
況且,儘管有「四海皆兄弟」的訓諭,友誼也並非很容易就能獲得的。另有不成文的律條,暗示了好漢們能夠憑藉某些明顯的行為互相辨識。比如,一個英雄通常喜歡各種武藝,如果他並不精通武藝或善用兵器,他就要掌握某種詭計、技巧或法術,以使自己成為好漢團體中有用的一份子。但因為幾乎所有的惡棍也都習武,好漢與他們的分別就在於具有樂善好施的特質,也就是說,好漢應與圈內諸位兄弟相處融洽,隨時準備出手保護並不相識的同道中人。
電視劇中的孫二娘
「菜園子」張青和他的太太孫二娘經營著一家黑店,表面上正常營業,實際經常做些殺人越貨的勾當。但由於他們絕不傷害諸如罪犯、和尚、娼妓等底層民眾,他們有資格成為好漢團體中的一員。在另一個極端的例子中,皇族後裔柴進,即便武藝平平,單憑在自家莊上庇護罪犯、招待各路英雄的壯舉,他的聲名也能得到遠揚。宋江雖然並非出身於富有的貴族,但也因為急公好義、慷慨好施而揚名天下,哪怕在陌生的地方陷入危難,只要他透露自己的身份,好漢圈中的兄弟們都會報以敬意、施以援手。
下層社會的人如果顯得一毛不拔,便不配成為這個團體的一份子。魯智深在雲遊江湖的時候也頗以慷慨為懷而自傲,雖然他難得自己付飯錢,卻瞧不起幾個次要英雄的吝嗇表現——這幾個英雄最後也上了梁山,但所扮演的只不過是充數的角色,無關緊要。
對於英雄好漢而言,另一個或許更為重要的考驗是色慾的誘惑。梁山好漢大多不曾結婚;至於那些已婚的英雄,他們的婚姻生活也很少被提及,除非他們的妻子造成了什麼麻煩。楊雄和盧俊義因為勤於練武而使妻子獨守空帷。而宋江出於慈悲之心,買了個名叫閻婆惜的女孩。即便兩人始終保持著距離,魯莽的李逵仍覺得宋江跟閻婆惜的關係是他生命中難以被原諒的汙點之一,正如他去京師秘密會晤名妓李師師一樣。
對於專心練武的人而言,禁慾可能首先是有益於健康的,不過,在梁山故事形成之時,禁慾已成為英雄律條中最重要的一項了。既然大部分英雄都沒有足夠的財富供他們慷慨施捨,而且他們殺人、盜竊、放火的行為並不會招致同伴們的反對,那麼,節制性慾就成為衡量他們的精神力量的唯一標準。梁山好漢中僅有的一個經常被同伴們公開責難和嘲笑的好色之徒是「矮腳虎」王英,他後來與女將扈三娘結為夫妻(像扈三娘這樣一身英氣的女性憑自家本事成為「好漢」,便不再被男性當作敵視的對象了)。
電視劇中的扈三娘與王英
為了同英雄好漢有所區別,諸如田虎、王慶、方臘這類作惡的反叛領袖,以及很多次要的負面角色,都被描寫成了縱慾淫邪之人。而武松、魯智深每每看見跟年輕女人廝混的和尚道士時,就憤怒得想動殺機;李逵則一見美女就生厭惡之心。有一次,李逵跟宋江在一家酒樓吃飯,一個賣唱的小姑娘殷勤地出現在他們面前,勃然大怒的李逵「兩個指頭去那姑娘額頭上一點」,她便跌昏了過去。
在大多數社會中,禁慾通常和反對暴飲暴食並行。但在《水滸傳》中,這些英雄以耽於酒肉之樂來補償性愛的禁忌。最強壯的英雄雖能抗拒女色之誘惑同時卻也是最能吃善飲的人,比如武松、魯智深和李逵。對於熟讀《巨人傳》和《湯姆·瓊斯》這類滑稽經典名著(這兩部小說皆以淫蕩好色反對虛偽的文明)的西方讀者而言,描寫粗人盡情地享受酒肉之歡(即使是在性慾禁忌的語境中)堪稱中國小說最可愛的特色之一。
在最精彩的一些章回中,這部小說的確提供了許多充滿生命力的喜劇場面,跟大量只有狂暴意味卻無趣的行為描繪形成對照。小說中最出色的滑稽場面和魯智深有關。他以前是位軍官,現在是五臺山上的僧人。他力大無窮、食量驚人,如今在佛家嚴格的清規戒律下吃素度日,自然不免要尋機偷偷下山,以求大快朵頤一場。第二次下山時,他先到一家鐵匠鋪打造自己設計的禪杖和戒刀,緊接著就去找酒喝。路過幾家酒鋪,店家都不敢賣酒給他,最後他找到一家態度和善的酒店,盡情享用酒肉,醉後怒打泥塑金剛,並奉送狗肉來折磨和尚,仿佛自己就是粗魯喜劇中元氣充沛的化身。即便是現身於明顯過分誇張的喜劇《巨人傳》之中的修士約翰,也不曾如此痛快淋漓地肯定了人的真性情。
花和尚·魯智深
迄今為止,我根據英雄的律條,指出梁山好漢具有的特性:充滿手足之情和同道之誼,富有尚武精神,慷慨俠義,以及堅決抵制色慾與盡情享用酒肉的習性。熟悉教科書上對《水滸傳》的介紹的讀者也許會期待看到有關梁山好漢反抗政府的立場和革命志向的分析。然而,儘管有少數的激進人物表現出了這種傾向,反政府的態度卻不是一個英雄所必需的特質。
屢次打敗官軍之後,梁山好漢們堅持接受政府的招安,接著就為國家討伐反政府的叛將(在後世許多模仿《水滸傳》的小說裡,梁山好漢始終積極為政府效力,甚至從未有過反叛政府的階段)。許多大名鼎鼎的梁山好漢原是軍官,他們雖然不完全符合英雄的律條,但由於負有剿滅梁山叛亂的使命,他們最初的志向也跟《三國演義》中的人物一樣,是想通過效忠政府來獲得名譽,光耀門楣。而一些平民出身的英雄,特別是阮氏兄弟,道出了在政府壓制下的人民的不滿情緒,他們的言語和歌詞也因此常被批評家斷章取義,引以為小說主題的表達。但一般說來,這些英雄雖然反對作惡多端的官吏和不公不義的人,卻並沒有那種激發革命熱情的抽象的憤恨。
一般人都把「逼上梁山」這個俗語解釋為受到官吏殘害的英雄被迫到梁山泊去尋找他們最後的安身立命之所,然而,除了林衝遭受高俅長期迫害這一典型之例,幾乎再無其他英雄能符合這一描述。大多數次要的頭領是自願入夥的,有的仰慕宋江的名望,有的貪圖梁山泊所能提供的安全環境。他們中的大多數人縱非雞鳴狗盜之徒,也是底層社會的貧民,對於最初致使他們淪落底層的不幸或不公之事,小說有時簡單帶過,但從未正面強調。軍官、低級官吏、上層市民等這類被逼上梁山的主體人物,幾乎都是極不情願地屈服於梁山團體的勢力,他們根本不是政府迫害之下的犧牲者。
林衝
因此,就反政府這一主題而言,我們必須把個體的英雄和作為一個集體的梁山英雄加以區分,這一做法極其重要。單個好漢遵守的是英雄律條,而梁山集團所遵循的不過是一種流氓道德,這對英雄律條而言實在是一種諷刺。
單個傳奇中的英雄,像魯智深、林衝、武松,甚至包括宋江,都是有榮譽感的人。他們如果受到不公的迫害,就以勇氣與尊嚴對抗不公,以此確立自身的男子氣概。但就在王進、史進、魯智深和林衝等人的冒險事跡之後,我們讀到一段重要的情節,其中特別歌頌了瞞騙與欺詐。
在這個故事裡,組成梁山集團核心的七條好漢憑藉一個次要頭領的幫助,巧妙地劫奪了一名官吏獻給蔡京的生辰綱。誠然,蔡京是朝中四大奸臣之一,這些貴重物品也代表著通過非法手段剝奪而來的人民的財產,但重要的是,小說此前數回所寫的英雄絕不屑於加入這樣的陰謀,因為他們恥於向貪慾低頭。但吳用、晁蓋、阮氏兄弟,以及別的同謀者卻覺得成為搶奪這批禮物的盜寇並無不是之處。進一步說,他們的行動並不需要個體的勇氣和力量,這只是「智多星」吳用導演的一次審慎的集體行動,而且行動一舉成功,堪稱完美。
智取生辰綱
在實現復仇和追逐榮耀的過程中,個體的好漢絕不顧及自身的安危,但那七條好漢在智取生辰綱、佔據梁山泊之後,最關心的就是團體的安危。在一百〇八將實現大聚義之前,這個人數與力量不斷擴充的盜寇集團面臨著一個非常實際的重要任務——保存並增強團體的力量,儘管他們誇口說這是鏟奸除惡,替天行道。因此,作為梁山集團的歷史敘述,七十回本《水滸傳》的敘事重心落在了招募英雄和對外侵略這兩類事件上。
為了招募英雄,梁山集團不惜使用最殘酷的手段。第一個受害者是軍官秦明。秦明具備萬夫莫開之勇,對梁山集團非常有用,因此宋江設計陷害他,終令政府公開宣判秦明為反賊,連帶其舉家老小皆被處斬。被俘後的秦明受到了宋江的禮遇,這個性格急躁的軍官聽罷道歉,也只好向殘酷的現實低頭:
這段文字讀來有一種奇特的感覺,因為撰寫梁山故事的人做出了一次調和個體榮譽與群體使命的拙劣嘗試。我們想知道,武松或魯智深在這樣的情況下會有怎樣的反應。尤其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宋江竟立即為秦明找了一個新夫人,以補償他的失妻喪子之痛。
霹靂火·秦明
另一個遭受這種殘酷手段的人是朱仝。他是宋江從前在衙署內的同僚,對梁山集團向來態度友善。如今他因為曾協助一個罪犯入夥而被刺配滄州牢城,但朱仝自己寧願忍受流放的恥辱也不願落草為寇,損壞名聲。他在滄州充役時因為殷勤周到,深得知府歡心,知府常教他負責看護四歲的兒子。但是梁山泊的頭目們非得迫使他入夥。於是,李逵和另外兩個人(雷橫和吳用)被派去滄州,他們此行的唯一目的就是設法讓朱仝犯下滔天大罪,以便迫使他入夥。李逵到滄州後便綁架了由朱仝負責照管的知府的兒子,用斧子劈開他的腦袋,並把屍體丟在附近的一個樹林裡。李逵雖說以濫殺無辜出名,但這次他只不過是遵照梁山首領的命令行事,正如他後來在盛怒的朱仝面前為自己辯護時所坦白的——「教你咬我鳥!晁宋二位哥哥將令,幹我屁事!」朱仝對於滄州知府兒子死亡的憤恨,遠遠超過了秦明因家破人亡而感到的怒火,但在壓力之下,他也只得屈服。
梁山人馬一邊收編天下英雄,一邊不斷大動幹戈對外侵略。他們經常需要攻打城池,有時為營救被捕的兄弟,有時是為搶奪必需的糧草供給,但他們對於祝家莊和曾頭市的系統性摧毀,只能說顯露出了他們施虐與貪婪的一面。
這兩個村子也是配有軍備而且尚武好戰的田莊,與孔氏兄弟等梁山好漢入夥之前活動的村莊並無多大不同。村中居民具有獨立精神,自發練武修備,也是為了不受政府的壓迫,從這點上看,他們與梁山好漢並沒有多大區別。
連環畫中的「三打祝家莊」和「攻打曾頭市」
然而,梁山集團痛恨他們的敵對獨立行徑,雙方常常為了微不足道的事情反目成仇。因此,對這兩個村莊而言,遭到梁山集團的徹底毀滅實屬必然。當曾頭市的莊主因為兩個兒子在抵抗梁山人馬時被殺而悲痛萬分、下書求和時,梁山集團聽信軍師吳用的獻計,趁機引誘對方進入圈套,結果其一門老小悉遭殺戮。曾頭市的教頭史文恭隻身逃走,但不久又被捕獲,梁山好漢便將他剖腹剜心,以報他一箭射死晁蓋之仇。雖然史文恭射殺晁蓋是為了執行任務而非出於私仇,但他仍舊無法避免這種凌遲式的殘酷報復。
說書人當年傳誦這些故事於市井,唯以取悅聽眾為要務,未必能夠弄清個人英雄事跡與集體暴虐行為的分別。但這些故事迄今猶流傳不衰,的確顯示出中國民眾對痛苦殘忍的麻木不仁。
但正因為書中對暴虐的歌頌主要是不自覺的,現代讀者倒可以把七十回通行本看作一則充滿弔詭的政治寓言(眾好漢最終全部聚齊一堂,他們僅僅變成政府的有效工具,徹底失去了自身的團體屬性):官府的不公不義激發了個體的英雄主義,但好漢們一旦成群結黨,卻又足以斫傷這種英雄主義,而滋生出比腐敗官府更邪惡的恐怖統治。從這個角度理解,七十回本《水滸傳》是流氓道德戰勝個人英雄主義的記錄。
本文節選自
中國古典小說
夏志清 著
何欣 等譯
劉紹銘 校訂
活字文化·文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9-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