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信生前有兩個言論:
第一:韓信成為楚王后,因為被人告謀反被劉邦抓了一次,韓信對劉邦說:
狡兔死,良狗亨;高鳥盡,良弓藏;敵國破,謀臣亡。
然後韓信對劉邦說,天下已經定了,我死我認命。結果劉邦沒有殺他,而是將他貶為淮陰侯。
第二:韓信被殺之前,他嘆氣道:
吾悔不用蒯通之計,乃為兒女子所詐,豈非天哉!
韓信在臨死前後悔沒有聽蒯通的話。因為韓信擔任齊王時,蒯通勸他反了劉邦,他沒有聽。
如此的這兩個言論,似乎對韓信的被殺就已經有了結論,原因是他沒有擺脫中國千百年以來封建專制的宿命,功臣宿將就是這樣的下場。
三千年以來,有些朝代中有些不太自信的君主為了自己的江山永固,存在殺功臣宿將的現象,但這種現象並不普遍。如果是普遍現象,那麼在改朝換代之際,即將勝利的一方一定是自己人之間殺得不可開交,以下亂上成為普遍現象,因為誰都不願意看到勝利後自己被殺的命運,這樣的結論是比較荒謬的。
真正拿開國元勳不共戴天,存在大規模殺戮的屈指可數,明太祖朱元璋是個特例。明太祖能大規模殺功臣,也說明功臣們事先毫無準備,因為這樣的現象不具備普遍性。
回到韓信的被殺,如果只是因為歷史存在的一個現象就簡單地得出結論,韓信是被冤殺。這個結論下得未免草率,對劉邦也不公平。
韓信到底是被冤殺,還是謀反而被劉邦鎮壓?
劉邦殺韓信,並非韓信已經舉起了反旗,正式宣布和劉邦決裂而被抓獲,而是呂后使計殺了韓信,這就讓劉邦處於非常不利的地位。再加之後來發生了劉邦的白馬之盟,他只希望劉姓為王,這就讓人們有理論上的推論,韓信是被冤殺。
對韓信是被冤殺的認定,很大程度上在於,很多人認為劉邦即使不認為韓信會反,他也會殺韓信。
之所以基於這樣的認定,因為《史記》中記載了一句話,韓信認為劉邦「畏惡其能」。也就是劉邦害怕,嫉妒,恨韓信的能力。
如果僅憑韓信自己認為劉邦嫉妒他,恐怕缺乏說服力,不能作為他和劉邦恩怨的證明,除非是公正的第三者這樣說。
要判斷人物和事件的聯繫,最主要的是看行動,而不是當事人的自說自話。劉邦殺了一些功臣,可是他殺的功臣都是有過得硬理由的。
一、劉邦殺了哪些功臣?
劉邦誅殺的開國功臣,除了韓信外,還有燕王臧荼、潁川侯利幾、韓王韓信、趙相陳豨、梁王彭越、淮南王黥布。
從以上幾個功臣看,燕王臧荼、潁川侯利幾、梁王彭越、淮南王黥布原本都是項羽麾下的降將,其中燕王臧荼、潁川侯利幾和淮南王黥布都有反劉邦之實。
梁王彭越是被手下告發有謀反之心,劉邦本是將他流放,只是後來被呂后吹了枕邊風才改了主意,可是他還是沒有殺彭越,因為雖然彭越被告謀反,但是並沒有過得硬的證據。這也看出劉邦不是隨意殺人的人,結果呂后又再安排彭越的門人告彭越謀反,這才讓劉邦殺了彭越。
韓王韓信雖然不是項羽的降將,可是他勾結匈奴謀反是事實,同樣,趙相陳豨在代地起兵謀反也是事實。
因此,從劉邦殺的幾個人看,他都有過得硬的理由,唯獨殺韓信沒有理由?這就是蹊蹺,而有蹊蹺就往往和人們認知的不符。
二、劉邦被認為不喜歡韓信的四件事
學界流傳的關於劉邦不喜歡韓信的理由,主要因為韓信做錯了四件事,可是仔細分析這四件事,可以發現韓信其實並沒有錯:
第一:韓信對劉邦的重要謀士酈食其的死負有直接責任。當初酈食其到齊王軍中說服齊王田廣罷兵,齊王田廣也聽了酈食其的意見撤銷了防禦,結果韓信為了爭功突襲齊營,致使酈食其被齊王所烹。
韓信突襲齊營,主要是聽了蒯通的計策。蒯通說你數萬人打了一年才拿下趙國五十多座城池,酈食其只憑三寸不爛之舌就將拿下齊國七十多座城池,你打了幾年仗難道還不如一個儒生?可是,蒯通說這個話是有前提的,這個非常重要的前提被後來人有意忽略。
蒯通的前提是,韓信攻打齊國是受令於劉邦的,是劉邦正式下了詔書的,而他並沒有接到停止進攻的命令。從嚴肅軍令出發,韓信必須攻打齊營。韓信之所以猶豫,是他分不清從非正常渠道獲得的消息和正常渠道的軍令之間的關係,這正是將者的忌諱,好在蒯通提醒了他。蒯通從公私兩方面告訴韓信,必須攻打齊營。
事實上,也並沒有看到後來劉邦因為酈食其的死對韓信有意見。
第二:韓信平了齊地後,在劉邦被圍滎陽時,他不但沒有立刻去救劉邦,反而向劉邦討封齊王。
第三:劉邦在固陵被圍時,韓信要和劉邦約定先分地,然後再出兵。
以上兩點被認為韓信是趁機要挾,從而引發劉邦的仇恨。可是,這也可以看做韓信為避免被劉邦猜忌而使用的手段。
這方面典型的事例是秦將王翦。王翦伐楚時,他不斷向秦王提條件,又是要田地美宅,又要求封侯,正是這樣趁機要挾的行為才消除了生性多疑的秦王的疑心。
如果韓信表現得一無所求,一副無欲的樣子,那才是真正要讓劉邦起疑心的。
第四:就是韓信和劉邦之間那場流傳甚廣的對話,即韓信帶兵多多益善。劉邦問韓信,在韓信眼裡他劉邦能帶多少兵,韓信說不過十萬,劉邦又問你韓信能帶多少,韓信說多多益善。
這樣的對話,又被認為韓信給劉邦心裡留下了陰影。
其實,這段對話還有背景。韓信已經被貶為了淮陰侯,而劉邦卻經常和他在一起交流各位將領的能力。這是一個很奇怪的場景,如果一介帝王已經將某位大臣邊緣化或者冷落,他是不可能常常去和這位大臣探討其他大臣的能力的。之所以如此,證明劉邦認定韓信不可能反,因此對韓信並不設防,才可以「從容」地和他討論其他將領的問題。
一個領導經常去找被自己降級的下級聊天,而且聊的還是本部門的人事,可以想見這位領導開闊的心胸以及在下級面前所具有的心理優勢。
劉邦和韓信兩人的談話明顯透著輕鬆,而且劉邦聽了韓信說自己帶兵多多益善後,笑著問他:「你帶兵多多益善,怎麼會被我抓了?」韓信說:「我帶兵多多益善,你帶我們這些將領多多益善,而且我被你抓,因為你是君權神授,代表上天的力量,而不是人力所為。」
可以看出韓信不是不會說話的人,他和劉邦兩人的對話也非常輕鬆。
韓信和劉邦兩人的這番對話,其實含有更深一層的意思,就是韓信認為自己在戰術上勝劉邦,可是在戰略上卻不如劉邦,這是韓信對劉邦的一種認輸。
因為具體帶兵打仗,無論多少數量的兵,都是戰術層面,而御將則是戰略層面。
因此,被認為劉邦不喜歡韓信的四件事,恰恰是劉邦認為韓信不可能謀反的理由。
三、韓信被認為不可能謀反的三點理由
一直以來,學界流傳的韓信不可能謀反的理由有三點,可是,仔細分析,其實這三點得不出韓信不謀反的結論:
第一:韓信對漂母之恩都不敢忘,還把當初對自己行胯下之辱的少年提拔為中尉,所以他不可能對自己有知遇之恩,讓自己成就大事業的劉邦進行謀反。
政治從來講究利益,將恩怨放在政治上就是幼稚。
韓信的做法,也正是他回到自己的家鄉擔任楚王時,收買人心的做法。韓信還賞賜了他寄食過的那位亭長百錢。看樣子,韓信幾乎將和他有緣分的人賞賜了個遍。而韓信做這些並不是私下做,而是做在明處,其實更是一種宣傳。
對讓自己受胯下之辱的少年,韓信讓他做官還不夠,還對自己麾下的文臣武將們耐心講解這場胯下之辱的故事,以及自己的處理方式。
自古幹大事者各有各的特點,可是有一個特點是共有的,就是仗義疏財。韓信對和自己有仇的故人不僅能一笑了之,而且還賞賜錢財,可想而知他對自己的手下和豪傑們更加不吝賞賜,為什麼會被告謀反?廣交豪傑,籠絡人心是重要因素
第二:當年韓信手握重兵時,項羽派武涉勸韓信反,韓信不聽;之後,蒯通又勸韓信反,韓信還是沒有聽,後來韓信被貶沒有了實力,更沒有反的理由。
對項羽的為人,韓信非常清楚,沒有理由再跟著他的指揮棒轉。
蒯通勸說不成也是有原因的。韓信和劉邦翻臉,最終是靠實力,當時韓信剛成為齊王,他本人立足未穩,很難說在和劉邦、項羽的三足鼎立中能討到什麼便宜。
蒯通是一介儒生,並沒有爭霸天下的戰略眼光,他一味說劉邦不可信,要韓信反,可是反了之後如何做,恰恰在這個重要的問題上,蒯通給不出任何建議,而這卻是韓信需要考慮的重點。
劉邦雖然沒有韓信善於帶兵,卻是一位戰略家,這點韓信是從內心感到服氣的。實際上劉邦也不是一般的戰略家。後來陳豨謀反,劉邦一眼就看出他軍隊配置的缺陷,沒有「南據漳水,北守邯鄲」,就知道陳豨成不了事。
因此,站在韓信的角度,他如果要反,只能有兩個條件,一是被逼得走投無路,明知不可為也不得不為;二是認為可為。
當蒯通讓韓信反時,韓信當時還不滿足上述兩個條件的任何一個。
第三:韓信謀反,不去聯合實力強勁的諸侯王,卻聯絡遠在北部邊境的趙相陳豨,因此不合道理。
韓信沒有聯合諸侯王,因為他並沒有一個可以交道的諸侯王,算得上朋友的可能就只有相國蕭何一人,其他的諸侯王和韓信沒有太多的交情。而且諸侯王們都戰功赫赫,打仗並不比韓信差,在雙方並無交情之下,韓信不可能貿然去聯合諸侯王。
而且韓信被貶為淮陰侯,已經被驅逐出諸侯王的行列,讓他去聯合比他級別更高的諸侯王造反,即便有諸侯王和他一拍即合,如何進行利益分配?再讓韓信為人做嫁衣肯定是不願意的,可是要讓其他諸侯王為他一個淮陰侯做嫁衣,也是不可能的。
而韓信和陳豨的聯合反而更有可能,因為陳豨名氣不大,級別不高,可是手中握有對抗匈奴的漢朝精銳,即趙、代地區的邊兵。正如韓信對陳豨所說,這支邊兵是一支天下精兵。這支軍隊如果被韓信握在手裡,是可以和劉邦一戰的。
因此,認為韓信不可能反的三點理由,其實都不成立。
總結來說,通過對一直以來學界流傳的劉邦不喜歡韓信的理由進行解析,以及對韓信不會謀反的理由進行解析,得出了兩個結論:一是劉邦不認為韓信會謀反;二是韓信有可能謀反。
那麼韓信到底有沒有或者是否打算要謀反呢?
四、韓信是否要謀反?
討論韓信是否有謀反企圖的問題時,我們已經有了上述討論的兩個條件:
第一:劉邦不認為韓信會謀反;
第二:韓信有謀反的條件。
在這兩個條件之下,再加上韓信謀反需要滿足的另外兩個條件:
第三:被逼得走投無路,明知不可為也不得不為;
第四:是通過對形勢的判斷,認為可為。
有了以上四個條件,判斷韓信是否有謀反的企圖就明晰了,因為最後要判斷韓信是否謀反,取決於他的性格。
韓信在做齊王和楚王時,他沒有要反的想法,這點在《史記》為他的傳中說得很清楚,關鍵是他被貶為淮陰侯以後。
韓信的性格中,有一種先秦時期的士人精神,這是難以今人的眼光來看待的。
韓信當年是「貧無行」,在人們的眼裡就是窮而且渣,而且還不是一般的渣,因為他被剝奪了進體制的資格,連小吏都不能做。如何生存呢,韓信常到人家家裡「寄食」,說白了就是要飯,只不過是在人家家裡吃而已,結果讓很多人厭惡他。讓今人無法理解的是,儘管人們討厭韓信,卻還是會讓他到家裡來白吃。
這就是那個時候人們生活的生態,白吃的羞恥感並不如現在來得強烈,而白給人吃也不如現在來得憋屈。當亭長的妻子不給韓信放上碗筷時,他一怒而去,而且再也不登門,他認為這樣的侮辱,比胯下之辱更甚。
這從後來韓信對給他胯下之辱少年的感謝和對亭長的責備,也可以看得出來。因為不給飯吃是看不起,而胯下之辱是打不過。打不過可以認慫,可是決不能讓人看不起。
再加之漂母的一番大丈夫竟然連一餐飯都解決不了的教訓,更加刺激了韓信的上進心。
韓信從一個連一日三餐都要人施捨的人,一躍而成齊王,楚王,如此大的落差,相信功名利祿對他來說,應該比生命都重要。
同為漢初三傑的張良本是韓國王室後裔,因此他可以急流勇退;蕭何本是縣組織部長,他可以偃旗息鼓,謹慎小心。可是韓信不能。
韓信從齊王到楚王再被貶為侯,又看到諸侯王們接連起兵謀反,他不知道後續還會遇到什麼,會不會再被剝奪淮陰侯的爵位,或者被一擼到底,回到家鄉做庶民?這是韓信不能接受的,正好陳豨要出去掌握精兵,這讓韓信給自己先留了一條後路,他告訴陳豨一旦起事,他可以提供幫助。
韓信對陳豨的話說得很清楚,如果陳豨被逼造反,自己保證和他在一起,如果陳豨沒有被逼造反,大家還是該幹嘛幹嘛吧。
結果,陳豨反了。
趁著劉邦主力上了前線,京城空虛,韓信準備偷襲留守的呂后,也就成了順理成章了。
結論:劉邦並不認為韓信會反,可是韓信卻有了反的行動,因此韓信被殺並不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