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丁:胎心 單讀

2021-02-22 單讀



· 你想閱讀一篇特殊的作品。一個未出生的生命,獻給這個世界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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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初具人形,眼耳口鼻和四肢在那個叫B超的屏幕上清晰可辨。我的頭長得很快,佔到了我身體的一半還多,幾乎成了負擔,所以我不得不在子宮裡蜷縮著,一副羞於見人的樣子。不過好處是顯而易見的,那個在我看來像個累贅的大頭使我有了意識和感知。比如這時我就感到輕微的壓迫,一隻手捏著個冰涼的東西在媽媽的肚皮上遊走。

醫生的動作和母親橫膈膜的移動微微震蕩著羊水,我平生第一次體會到 「舒適」的感覺。我保持靜止,捕捉著那些蕩漾在波紋中的隻言片語。那是些歡快的句子——醫生恭維著我有力的心跳,媽媽為我的發育正常發出「咯咯咯」的笑聲。

持續的顛簸,媽媽在行走。路面被她的鞋跟有節律地敲打著,橐橐作響。這聲音讓我昏昏欲睡,隨即我就真的睡著了。除了在溫暖的羊水中睡大覺我無事可做。

不管是睡著還是醒著,我都在長大。在這件事上我聽基因的,那些小東西每時每刻都在對我發號施令,讓我按照它們的指令生長。它們總誇我乖,將來一定是個懂事的好孩子。我很樂意聽它們跟我說話,它們可絕不是趴在你耳邊粗魯地吆五喝六,相反,溫柔極了。它們的話不經過我的耳朵,而是像溫度適宜的水一樣滲入我的顱骨,再蔓延到我大腦皮層的每一處。這就是它們和我交流的方式。

剛才在那個叫醫院的地方,醫生委婉地拒絕了媽媽的請求。出於醫生的職業道德,她沒告訴媽媽我的性別。可我早就知道了,我是男孩。那些小東西透露給我,你是個男孩,你的兩腿之間已經長出一個小不溜丟的東西,現在它還不如黃豆大呢,不過等你再長大點兒,它就變成柱狀了。

柱?我問,是不是跟連在我肚臍上的那個東西差不多?

哈哈不是,差太多了。它們笑,它們說你那個小東西可長不了那麼長,即使處於亢奮狀態也達不到臍帶的長度,否則就成妖怪了,哈哈。可能是怕我不高興吧,它們之中的某一個說,別擔心,我們不會讓你變成小妖怪的,你將跟所有的男孩子一樣正常、健康。

這麼說我就沒必要擔心了,它們也就安靜下來,守護著我在夢中的生長。

我是被音樂聲吵醒的,那種旋律聽了讓人發瘋。雖然被媽媽的肚皮和子宮壁阻隔了大半,剩下的那一小部分還是令我心跳加快。我不安地扭動,已經生出五指的手碰到了臍帶,我一把攥住,搖晃著抗議,把我的不滿傳遞給媽媽。

她似乎感覺到了我的不高興,那聲音消失了,然後我就聽到媽媽說話,她的聲音壓得過低,振蕩也就太輕,我聽不清她在說什麼。不過我能捕捉到她話語裡的親暱,又軟又糯。她的呼吸也變得急促起來。

媽媽說了很久的話,她應該是坐在某個地方的,我感覺不到她移動。說著甜軟的話,手還在自己的小肚子上摩挲,媽媽在摸我呢,那是我的後腦勺,她的手滑軟,還熱乎乎的,我就撒起了歡兒,使勁拿後腦勺頂她的手,好告訴媽媽我喜歡她這樣。可是費了不小的力氣,我的脖子太細了,頭又太大太沉。然而她的手馬上就挪開了,我再頂,後腦勺就頂了個空。真氣人,我的肚子咕咕響,我使著勁兒,憋紅了臉,拉出一小團胎糞。雖說不臭,可那團東西粘在我屁股上,怎麼扭也沒用,屁股掀起的羊水的波濤都衝不走它。我就更煩躁了。我一失望就肚子疼,一肚子疼就拉屎,這是我剛剛發現的。

我想哭,可我的肺還是癟的,想哭也得等我從媽媽身體裡出來再說。我發誓到時候會大哭一場,把接生的嚇得躲進媽媽的子宮裡。

媽媽站起來了,繼續走。隨後她應該是上了一輛叫做「車」的東西,未來我將在識圖卡上認識它們。我在媽媽的肚子裡感受著車的速度、滑行與顛簸。說實話我挺喜歡這玩意,尤其是它行駛平穩的時候,相當過癮。這感覺讓我想起自己還是一尾精子的時候,那種飛速遊弋的快感。這快感是建立在成就感基礎之上的——我是跑得最快的那個,遠遠的,我就望到那顆圓滾滾的紫色卵子,那時她歡快地搖頭晃腦,是在給我加油呢。於是我擺尾、加速,箭一般撲向那個可愛的紫色圓球——就這樣,我完成了人生的第一次衝刺。幹得漂亮!卵子說。我鑽進去,隔著半透明的卵泡大口喘氣,望著我那些義無反顧的兄弟們,突然間覺得有點兒憂傷。

車停下了。因為慣性的原因,我的後腦勺頂了媽媽一下,一陣水的激蕩聲。不是羊水,水聲來自媽媽的膀胱,她被我這一頂頂出了尿意,隨後我就捕捉到她血液裡湍急的焦躁。她下了車,小跑著衝進某個空間,窸窸窣窣的聲音之後,是急促而悠長的一泡尿。她長出了口氣,我也舒服了許多,那個硬邦邦圓鼓鼓的東西擠了我好一陣子了。

她走進一個四方形的鋼鐵小屋,撳動按鈕,我的腦袋登時就暈了,失重感讓我的小心臟也陡然空了一下,我幾乎又躁動起來,可還好,小屋很快就停止了運動。媽媽走出來,摁響了某個東西,「叮咚叮咚」,這聲兒聽著就舒坦多了。

等我出來,一定要找媽媽要個能發出這種聲音的玩具。

接著,我就被一股力量擠壓了,力氣大到前所未有,雖然說我還不能呼吸可我也快窒息了。媽媽的心臟砰砰砰跳得起勁兒,身體裡的血流也快了許多,可把我害苦了,我的小細血管哪受得了,都脹得快要炸開了。子宮裡的溫度在上升,我燥熱無比,可又出不來汗,我覺得媽媽這是要煮了我,我只好用我最大的力氣踢騰。它們就安慰我說,你媽媽不會那麼幹的,每個母親都愛自己的孩子。她不會傷害你的。

其實不用你們說我也知道,可那種滋味別提有多難受了。

那股力量消失後,我好受了些。媽媽又開始說那些我聽不懂的又軟又糯的話。這時另一種聲音鑽進她耳朵,波動的形狀和振蕩的幅度與媽媽不同,低沉、渾濁,我辨析不出那是些什麼話,只知道是個男人,但不是爸爸,味道不對。我本能地排斥著這種聲音,抓著臍帶再次搖晃起來,指望羊水的攪動能把那種讓我不高興的聲音驅散。

可我趕不走侵入媽媽體內的東西。雖然我看不見它,可它確實進來了。

它就在離我很近很近的地方探頭探腦,鬼鬼祟祟卻又蠻橫無比,在媽媽的身體裡衝來撞去,似乎拼了命要鑽進來,好把我活活拽出去似的。我害怕,可我畢竟是在媽媽的子宮裡,世界上還有比這兒更安全、更值得託庇的地方嗎?沒有。它們說。那我還怕什麼,所以我就鬆開臍帶,努力把手伸出去,我想抓住那東西,可我胳膊太短,夠不著它。力氣也小,即便是抓住了,也抓不疼它。我只求碰到它就行了,讓那個東西知道我在這兒呢——滾吧你,這是我的地方,我可不喜歡你靠近我。

可我做不到。我還算不上個男孩呢。它們先是說我調皮,接著又嘆氣,叫我別管大人的事。你只管健健康康地成長、等著出生就行了,它們說。我沒好氣地問:那是個什麼東西呀,老想抓住我、把我扯出去的東西?

它不會把你扯出去的。它們溫和地回答著我的問題,它們的語氣有點不對勁兒。你不會有什麼危險的,你媽媽會保護你。它們說。

可那到底是什麼鬼東西呢?

它們不再回答。而是沉默著,釋放出一種細小的黑色顆粒,如輕柔的黑紗般覆蓋在我大腦皮層上,我很快就睡著了。

再醒來時,媽媽已離開了那個空間,置身於另一個空間裡。這兒有我熟悉的味道。我一醒就立刻分辨出這是我未來的家,這裡有媽媽和爸爸混雜在一起、拆分不了的氣味。實話告訴你,爸爸的大部分氣味都讓我不快,比如他跟媽媽說話時夾雜著濃重煙味兒的口氣,還有他從脖子、腋窩和肚臍下散發出的酒氣、汗味兒和內臟燃燒的怪味兒。我都不喜歡,甚至厭惡。可是畢竟這是我的家,如果不發生什麼好的意外,等我呱呱墜地後會在這裡長大。我總不能厭惡自己將要長大的地方吧。那些小東西們也說,它們已經把愛注入我身體裡了,它們說,愛有很多種,不出意外的話,一個孩子總是會愛他的爸爸媽媽的。這是人世的多種愛裡的一種,也是最美、最重要的一種。

那種內臟燃燒的怪味再次出現了。伴隨著這種味道,我將要生長的空間內「咣當、咵嚓」的響——爸爸在砸東西,不停地抓起什麼摔到地上,緊接著,是「噼裡啪啦」的聲音,媽媽的內臟戰慄著、躲閃著,我隨著她的身體左搖右晃,但還好,在子宮的保護之下到目前為止我還安然無恙。可我很害怕,但不敢像之前那樣抓住臍帶搖晃,是它們打消了我那個念頭,保護好自己!保護好自己!它們一遍遍地說著相同的話。我得聽它們的,我知道它們是真為我好。可我特別想知道外面發生了什麼,為什麼媽媽也像我一樣蜷縮著。還有——

羊水有了鹹味。

這回我的害怕跟以前不同,比害怕更可怕的東西沿著臍帶流入我身體裡,我說不清那是什麼。它們之中一個蒼老的聲音說:那是恐懼。像是在自言自語。

同伴們想制止它說下去,可它還是不停地咕噥:愚蠢,狡獪,簡單,複雜,天使,魔鬼……

亂七八糟的,我聽不懂,這個老糊塗。

外面該是夜晚了。這個空間恢復了寂靜。我的房間漆黑一片,我浸泡在子宮裡,一隻手虛弱地扶著懸浮的臍帶。那個念頭的嫩芽就是在這一刻萌生的,可它太微小,連無所不能的它們也沒察覺。

那種讓我恐懼的事情重複了多次,羊水中的鹹味漸漸淡了,如今已消失不見。換成了一種有別於從前的味道,嘗上去我的舌頭嘴唇有點兒麻。我的睡眠越來越短促、細碎,總是在不想醒來的時候醒來。不知何時起我開始做夢,在夢裡我是會走的,可我走路的方式是頭下腳上。我沒夢到過白天,可能是因為我還沒出生,想像不出白晝的樣子。在夢中,胎盤像巨大的雲漂浮在離我的腳底板高遠的黑幕中,我緊緊攥著繃得筆直的臍帶,一隻手行走,生怕我的胎盤會因為臍帶的斷裂突然飛跑。我看不到天空,卻能感覺到在我身體之上,有隻爪子不停地從雲層中探出來,劃拉著,劃拉來劃拉去,目的只有一個,就是把我的胎盤和我一起抓走,扔到一個我再也沒法回來的地方。

我沒有停止生長,它們說離我降生的日子越來越近了。可是它們這麼一說我就難過。

媽媽又在走了。那條路一定筆直、寂靜。我的生長迅速,能感知的東西越來越多。比如我就知道,此時媽媽正走在樹蔭下,草木氣息的涼爽通過她的呼吸滲入子宮,羊水也變得清澈,懸浮其中的胎脂掠過我的皮膚,涼颼颼的,胎盤如巨大的樹冠,青翠蔥蘢。

樹蔭沒有了,媽媽步態遲緩地走在驕陽下。肚皮之外該是盛夏,即使我也能感覺到太陽的炙烤。我猜太陽是個圓球,就像卵子,但不是紫色,而是燃燒著的紅色火球。

驀地,媽媽蹲下身子,一隻手摁在肚子上。她的呻吟聽上去很陌生。

有人在說話。同時,從媽媽的脊骨上透入一種前所未有的暖流似的東西。

暖流我是司空見慣的,我就活在溫暖宜人的子宮裡。在漫長的等待降生的無所事事中,我時常攪動出渦流,我喜歡溫暖的液體在我皮膚上的衝刷,那是對出生後的我被媽媽的手撫摸的模擬。然而此時這種暖流是不一樣的,使我的肌膚產生愉悅感並不出奇,出奇的是它進入的方式和流經的地點——輕柔地、不易察覺地滲入我的心臟,再由心臟將難以形容的歡愉輸送至全身。就從這一瞬間我開始笑,我的笑是無聲的,是綿延的,與在我身體內部流動的欣快同步。

她的聲音比起她製造出的暖流並不遜色,比我此前聽到的 「叮咚」還要好聽,可我並沒有找媽媽要一件仿聲玩具的衝動,那是模仿不來的,有生命的聲音怎麼可能被複製呢?誰能製造出含有關切的聲音呢?神通廣大的它們也做不到。

是的。它們說。我們也做不到,那是你們人類特有的。

是某些人類。那個蒼老的聲音說。

它們又沉默了,達成了不與它爭論的共識。我猜它多半是它們之中的長者。

媽媽站起身,她和她一起走。我確信她沒有離開,因為那股暖流還在我體內循環著。我確信是「她」而不是「他」,這是本能,我可是個男孩,不用求助它們我就可以做出準確的判斷。

她們走得很慢,她和媽媽聊著什麼。我安靜地傾聽,那些字節如音符般美妙。

她一定很美,不用親眼看到,她吐出的字符足夠我在腦袋裡勾勒出她的樣子。她身上散發出的氣息也被我正在發育的嗅覺中樞捉到了,芬芳,卻淡雅,若有若無。類似於媽媽在公園的花圃間散步時我聞到的味兒,不過沒那麼濃烈。香氣太濃了會衝腦子的,現在可不是,我腦袋裡像被青草的汁液洗過那樣清新清醒。我腦袋裡的東西也因此而活躍了,一個令我不安的疑問如清亮的水泡冒出來——

媽媽蹲下身子,痛苦地捂住肚子的那一刻,我很乖啊,沒踢騰啊,沒搗蛋啊,不是快到我出生才該有那種疼嗎?

到家了。爸爸在。我嗅到他了。但沒聞到內臟燃燒的味兒。

他迎上來攙扶媽媽,他把手插在媽媽潮溼冰涼的腋窩裡,扶她坐下。媽媽在呻吟的間歇說著她對自己的好,爸爸說著感謝的話,那些話聽上去跟媽媽的呻吟一樣有種古怪的陌生感。

她開口了。她吐出的字還是那麼柔軟,芬芳。我從中析出了一些醫院的氣味,那些我聽不懂的詞句與前些日子那位醫生相似,說的全是為我、為媽媽好的話,諸如一些保胎之法什麼的。媽媽使勁點著頭,頸椎發出異樣的彈響。

她的手離開了媽媽的身體。

暖流依然在流淌,但速度慢下來,時斷時續,被我的不安稀釋到幾近於無。

她起身要走。爸爸端來了什么喝的東西。天氣太熱了,即使不為感謝,出於禮貌也應該讓客人喝點兒什麼。她大概是微笑著拒絕了。可爸爸媽媽又熱情又殷勤,最後她還是喝了。

她真是口渴了,喝得咕咚咕咚的。她不知道我在媽媽的子宮裡發現了什麼,我一著急又排出了胎糞,真令人沮喪,我恨自己什麼也做不了。

媽媽心臟跳得混亂。子宮裡升溫了,羊水變得渾濁,一些絨毛似的顆粒浮遊其中,雜亂地跳動,像是些因為不明原因而躁動的小生命。我心驚膽戰地聽著外面的響動。

她的聲音消失了。肚皮外闃寂無聲。

媽媽把手貼在她身上,這使我觸摸到了她的體溫和皮膚的滑膩。媽媽的手在那個軀體上慌亂地遊走,通過她的手,我感受到她平緩均勻的呼吸。那是睡,謝天謝地。

爸爸的手也加入了,粗暴蠻橫。他的手推開了媽媽的手,我感知了他的力量,有些熟悉,想起來了,就像那天通過媽媽的身體施加在我身上的壓迫。

爸爸的喘氣聲越來越粗。似乎正在做一件特別耗費力氣的事。相似的喘息聲,在那個奇怪的東西入侵媽媽身體時我聽到過。

她的聲音再次出現,卻是哭。並沒有像之前那樣,在我身體裡激起暖暖的細流,而是催生了我的無助感,比那次我偶然地翻了個跟頭,發現臍帶繞在自己脖子上、越掙扎越勒得緊,更無助,更絕望。是它們救了我,它們耐心地指導著我,讓我再翻個跟頭,只是要反方向翻,我拼命讓自己冷靜下來,照做了,才解救了自己。

可沒人救她。也許媽媽……

媽媽走了過去。我錯了,我以為她是來救她的,我畢竟還是個胎兒。看看她都幹了些什麼——

她的頭急促地扭動,像瘋了一樣,她一度都快成功了,上半身已經抬起。這時,媽媽的兩隻手摁住了她的肩膀,她還在掙扎,媽媽覺得吃力,就把半個身子橫著壓上去,她壓上去的時候已忘記了我的存在,在媽媽的胸骨下,我的腳已碰到了那個顫抖的身體,這段長時間的觸碰的結果是,源自她體內的絕望連綿不斷地流進了我的心和腦。

羊水裡有了絕望屈辱和憤怒的味道。來自那個正在掙扎的身體。

我不知道外面發生了什麼,我想從它們那兒得到一個答案。可它們都沉默著,連那個最老的傢伙也沒吭聲。

只有爸爸越來越劇烈的喘息。

不知何時,爸爸的喘息聲消失了。媽媽的全身的肌肉驟然繃緊,她的呼吸隨之停止,只聽到她心臟的搏動——我仔細感覺著外面的一切變化,查找著源頭,發現那股讓媽媽屏住呼吸的力量來自於爸爸的胳膊,他的肌肉像鐵一樣硬,似乎扼住了什麼,死命想把一個靈魂從一個鮮活的軀體裡擠出去。

注入我身體的絕望和憤怒消失了。子宮裡那些躁動的小生命失去了活力,徐徐沉落。

我不再是一個聰明的胎兒。我像個人形空殼懸浮於羊水之中。

那個念頭卻已生出了眉眼。

我不想再從大人的世界裡捕捉到什麼,我停止了思維,把自己變成沉澱在子宮底部的那些絨毛狀的東西。

那天我最後聽到的,是銳利的金屬聲,和骨骼斷裂的脆響。

我把那個念頭跟它們說了。可沒人理我,就好像它們根本就不曾存在、從來沒有發出過各種指令讓我生長一樣。我無計可施。可我知道它們還在,因為我還沒有停止發育。

慢慢的,我長成了一個男孩的樣子。可以說已經是個人類了。它們中的一些已經在準備慶祝了,可我無動於衷。那些躍躍欲試的傢伙就消停了,從此默不作聲。

刺耳的笛聲響起的那天,爸爸被人帶走了,去了他該去的地方。我猜他多半會死掉,用不了多長時間。是的,我已經知道什麼是死了。死就是靈魂跳出身體。不過有時候靈魂並不是自己跳出去的,是被一些魔鬼般的人硬擠出去的。

爸爸走的第二天,媽媽被人送到醫院,她即將臨產。

我又聞到了醫院的味道,讓我想起那個被爸爸擠走的靈魂。那些從她嘴巴裡飄出的芬芳字符,還有她身上,如同青草被陽光烘烤後彌散出的氣息。

我開始行動。從這天起,我拒絕睡覺,並開始喋喋不休,把那些我從外面聽到的零散的字符隨意組織起來,說個沒完。我相信它們會做出回應的,否則我就無休無止地嘮叨下去。

為了達到目的我有些不擇手段,我把漂到我嘴邊的胎脂胎糞勇敢地吞下去,努力把自己弄成一個自暴自棄的瘋子。我的脊椎和肌肉比過去更有力了,這讓我的活動更加便利,我一次又一次翻著筋鬥,為的是讓臍帶在脖子上多繞幾圈。最後,我把自己保持在頭上腳下的姿勢,這個姿勢的胎兒註定難產。

她很不好受,我知道我把她折騰得不輕。她發出的聲音已經不是呻吟了,是嚎叫。那時候我真有點兒愧疚。不過很快我就沒什麼可愧疚的了,甚至忍不住要為那四位親人的話歡呼。

如果我出生了,他們就是我的爺爺奶奶、外公外婆。

對尚未出生的我,四個人的態度堅決而一致:拒絕撫養。

多好的消息啊。我趕忙告訴一直以來裝聾作啞的它們。我說你看你看,你們就忍心看著我一生下來就成了孤兒嗎?你們就真的不在乎一個孩子活在恥辱中嗎?你們……

終於,那個最蒼老的它說話了。好吧,我幫你。

這之後它們都出了聲,七嘴八舌地說著,試圖勸阻最蒼老的它。

閉嘴。它說。頓時,一切都安靜下來。它聲音裡的威嚴像時間一樣沉重。

沒有任何異議了。它說話算話,開始悄無聲息地幫我。

短短幾天之內,我的手指上就長出了指甲,我粉嫩的牙床上,冒出了骨質的尖。我第一次發現,生長是伴隨疼痛的。可我得忍住,比起生而為人之苦,這點兒疼實在是不算什麼。

可以了。那個蒼老的聲音說。做你想做的事吧。

我看不到它的模樣,可我打心眼裡感激它。

我抓住臍帶,一使勁兒,鋒利的指甲就嵌了進去。我奮力撕扯,可我只是把臍帶抓出了些傷痕,暗紅色的血沁出,羊水被染成了粉紅色。我挺起沉甸甸的頭,手握臍帶,送到嘴邊,我的牙齒雖然細小,碰撞時卻也發出了金屬般的聲音。

我的牙齒完成了任務。臍帶斷了,胎盤搖搖晃晃地沉下去。

我漸漸失去意識。墜入永恆的黑暗。

在我失去思維之前,就已預知了我的結局。我將逐漸枯萎,直至萎縮成一個小小的、汙穢的肉塊,最後被她,那個差點兒就成為我媽媽的人,排出體外。

本文來自果仁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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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胎心監護是什麼?懷孕幾周做胎心監護?胎心監護,是胎心胎動宮縮圖的簡稱,通過胎心率電子監護儀將胎心率曲線和宮縮壓力波形記下來供臨床分析的圖形。至於胎心監護的頻率,孕36周前需要兩周做一次,孕36周後應該每周做一次,有的醫院可能會要求從孕32周開始,每周都得做一次;也有的可能整個孕期只做兩三次,具體也得看醫院要求。胎心監護怎麼做?胎心監護數據怎麼看?
  • 孕婦胎停了都沒發現,還沒去做胎心監護?孕期裡胎心監護很重要
    醫生指出:胎心監護須在20分鐘內,測到胎寶胎心加速3次、且數據基線保持在正常範圍,有變化才算通過。編 輯:柔山審 核:許百萬到了孕晚期,孕媽們除了常規的產檢之外,還有一個檢查需要經歷,那就是胎心監護,有不少的孕媽提到做胎心監護的過程不好過。
  • 到中國的鄉鎮,看見超現實的生活丨單讀相冊
    單讀:簡單的自我介紹一下吧。單讀:這些照片都拍攝於哪些地方?你是怎麼選擇拍攝地點的?成煥發:威海、平遙、湖北家鄉大冶、武漢、上海、雲南等地方。有 5 次左右專門為了一些拍攝的旅行,每次時間有長有短。單讀:回到中國鄉鎮的拍攝有什麼不同的感覺?成煥發:可能因為自己生長在鄉鎮吧,對鄉鎮生活更有親近感。城市太大而陌生,即便已經在大都市生活了很多年,總覺得不屬於那裡。鄉鎮裡的人也更友好,即便是陌生人,自己對他們似乎更熟悉。
  • 孕婦要不要買胎心儀?孕幾周就能聽到寶寶胎心了?用法一定要準確
    而在孕晚期,除了監測胎動以外,還要配合監測胎心來判斷寶寶在肚子裡的情況,也是判斷胎寶活動的有力依據了。但是孕媽只有在醫院裡才能進行常規的胎心監測,也不可能每天都去監聽,所以很多孕媽在孕晚期購買了胎心儀,來監測胎寶寶的心率。一般胎心儀的使用是在孕晚期,也就30周以上時,很多心急的媽咪早早就備起來了,也無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