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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初具人形,眼耳口鼻和四肢在那個叫B超的屏幕上清晰可辨。我的頭長得很快,佔到了我身體的一半還多,幾乎成了負擔,所以我不得不在子宮裡蜷縮著,一副羞於見人的樣子。不過好處是顯而易見的,那個在我看來像個累贅的大頭使我有了意識和感知。比如這時我就感到輕微的壓迫,一隻手捏著個冰涼的東西在媽媽的肚皮上遊走。
醫生的動作和母親橫膈膜的移動微微震蕩著羊水,我平生第一次體會到 「舒適」的感覺。我保持靜止,捕捉著那些蕩漾在波紋中的隻言片語。那是些歡快的句子——醫生恭維著我有力的心跳,媽媽為我的發育正常發出「咯咯咯」的笑聲。
持續的顛簸,媽媽在行走。路面被她的鞋跟有節律地敲打著,橐橐作響。這聲音讓我昏昏欲睡,隨即我就真的睡著了。除了在溫暖的羊水中睡大覺我無事可做。
不管是睡著還是醒著,我都在長大。在這件事上我聽基因的,那些小東西每時每刻都在對我發號施令,讓我按照它們的指令生長。它們總誇我乖,將來一定是個懂事的好孩子。我很樂意聽它們跟我說話,它們可絕不是趴在你耳邊粗魯地吆五喝六,相反,溫柔極了。它們的話不經過我的耳朵,而是像溫度適宜的水一樣滲入我的顱骨,再蔓延到我大腦皮層的每一處。這就是它們和我交流的方式。
剛才在那個叫醫院的地方,醫生委婉地拒絕了媽媽的請求。出於醫生的職業道德,她沒告訴媽媽我的性別。可我早就知道了,我是男孩。那些小東西透露給我,你是個男孩,你的兩腿之間已經長出一個小不溜丟的東西,現在它還不如黃豆大呢,不過等你再長大點兒,它就變成柱狀了。
柱?我問,是不是跟連在我肚臍上的那個東西差不多?
哈哈不是,差太多了。它們笑,它們說你那個小東西可長不了那麼長,即使處於亢奮狀態也達不到臍帶的長度,否則就成妖怪了,哈哈。可能是怕我不高興吧,它們之中的某一個說,別擔心,我們不會讓你變成小妖怪的,你將跟所有的男孩子一樣正常、健康。
這麼說我就沒必要擔心了,它們也就安靜下來,守護著我在夢中的生長。
我是被音樂聲吵醒的,那種旋律聽了讓人發瘋。雖然被媽媽的肚皮和子宮壁阻隔了大半,剩下的那一小部分還是令我心跳加快。我不安地扭動,已經生出五指的手碰到了臍帶,我一把攥住,搖晃著抗議,把我的不滿傳遞給媽媽。
她似乎感覺到了我的不高興,那聲音消失了,然後我就聽到媽媽說話,她的聲音壓得過低,振蕩也就太輕,我聽不清她在說什麼。不過我能捕捉到她話語裡的親暱,又軟又糯。她的呼吸也變得急促起來。
媽媽說了很久的話,她應該是坐在某個地方的,我感覺不到她移動。說著甜軟的話,手還在自己的小肚子上摩挲,媽媽在摸我呢,那是我的後腦勺,她的手滑軟,還熱乎乎的,我就撒起了歡兒,使勁拿後腦勺頂她的手,好告訴媽媽我喜歡她這樣。可是費了不小的力氣,我的脖子太細了,頭又太大太沉。然而她的手馬上就挪開了,我再頂,後腦勺就頂了個空。真氣人,我的肚子咕咕響,我使著勁兒,憋紅了臉,拉出一小團胎糞。雖說不臭,可那團東西粘在我屁股上,怎麼扭也沒用,屁股掀起的羊水的波濤都衝不走它。我就更煩躁了。我一失望就肚子疼,一肚子疼就拉屎,這是我剛剛發現的。
我想哭,可我的肺還是癟的,想哭也得等我從媽媽身體裡出來再說。我發誓到時候會大哭一場,把接生的嚇得躲進媽媽的子宮裡。
媽媽站起來了,繼續走。隨後她應該是上了一輛叫做「車」的東西,未來我將在識圖卡上認識它們。我在媽媽的肚子裡感受著車的速度、滑行與顛簸。說實話我挺喜歡這玩意,尤其是它行駛平穩的時候,相當過癮。這感覺讓我想起自己還是一尾精子的時候,那種飛速遊弋的快感。這快感是建立在成就感基礎之上的——我是跑得最快的那個,遠遠的,我就望到那顆圓滾滾的紫色卵子,那時她歡快地搖頭晃腦,是在給我加油呢。於是我擺尾、加速,箭一般撲向那個可愛的紫色圓球——就這樣,我完成了人生的第一次衝刺。幹得漂亮!卵子說。我鑽進去,隔著半透明的卵泡大口喘氣,望著我那些義無反顧的兄弟們,突然間覺得有點兒憂傷。
車停下了。因為慣性的原因,我的後腦勺頂了媽媽一下,一陣水的激蕩聲。不是羊水,水聲來自媽媽的膀胱,她被我這一頂頂出了尿意,隨後我就捕捉到她血液裡湍急的焦躁。她下了車,小跑著衝進某個空間,窸窸窣窣的聲音之後,是急促而悠長的一泡尿。她長出了口氣,我也舒服了許多,那個硬邦邦圓鼓鼓的東西擠了我好一陣子了。
她走進一個四方形的鋼鐵小屋,撳動按鈕,我的腦袋登時就暈了,失重感讓我的小心臟也陡然空了一下,我幾乎又躁動起來,可還好,小屋很快就停止了運動。媽媽走出來,摁響了某個東西,「叮咚叮咚」,這聲兒聽著就舒坦多了。
等我出來,一定要找媽媽要個能發出這種聲音的玩具。
接著,我就被一股力量擠壓了,力氣大到前所未有,雖然說我還不能呼吸可我也快窒息了。媽媽的心臟砰砰砰跳得起勁兒,身體裡的血流也快了許多,可把我害苦了,我的小細血管哪受得了,都脹得快要炸開了。子宮裡的溫度在上升,我燥熱無比,可又出不來汗,我覺得媽媽這是要煮了我,我只好用我最大的力氣踢騰。它們就安慰我說,你媽媽不會那麼幹的,每個母親都愛自己的孩子。她不會傷害你的。
其實不用你們說我也知道,可那種滋味別提有多難受了。
那股力量消失後,我好受了些。媽媽又開始說那些我聽不懂的又軟又糯的話。這時另一種聲音鑽進她耳朵,波動的形狀和振蕩的幅度與媽媽不同,低沉、渾濁,我辨析不出那是些什麼話,只知道是個男人,但不是爸爸,味道不對。我本能地排斥著這種聲音,抓著臍帶再次搖晃起來,指望羊水的攪動能把那種讓我不高興的聲音驅散。
可我趕不走侵入媽媽體內的東西。雖然我看不見它,可它確實進來了。
它就在離我很近很近的地方探頭探腦,鬼鬼祟祟卻又蠻橫無比,在媽媽的身體裡衝來撞去,似乎拼了命要鑽進來,好把我活活拽出去似的。我害怕,可我畢竟是在媽媽的子宮裡,世界上還有比這兒更安全、更值得託庇的地方嗎?沒有。它們說。那我還怕什麼,所以我就鬆開臍帶,努力把手伸出去,我想抓住那東西,可我胳膊太短,夠不著它。力氣也小,即便是抓住了,也抓不疼它。我只求碰到它就行了,讓那個東西知道我在這兒呢——滾吧你,這是我的地方,我可不喜歡你靠近我。
可我做不到。我還算不上個男孩呢。它們先是說我調皮,接著又嘆氣,叫我別管大人的事。你只管健健康康地成長、等著出生就行了,它們說。我沒好氣地問:那是個什麼東西呀,老想抓住我、把我扯出去的東西?
它不會把你扯出去的。它們溫和地回答著我的問題,它們的語氣有點不對勁兒。你不會有什麼危險的,你媽媽會保護你。它們說。
可那到底是什麼鬼東西呢?
它們不再回答。而是沉默著,釋放出一種細小的黑色顆粒,如輕柔的黑紗般覆蓋在我大腦皮層上,我很快就睡著了。
再醒來時,媽媽已離開了那個空間,置身於另一個空間裡。這兒有我熟悉的味道。我一醒就立刻分辨出這是我未來的家,這裡有媽媽和爸爸混雜在一起、拆分不了的氣味。實話告訴你,爸爸的大部分氣味都讓我不快,比如他跟媽媽說話時夾雜著濃重煙味兒的口氣,還有他從脖子、腋窩和肚臍下散發出的酒氣、汗味兒和內臟燃燒的怪味兒。我都不喜歡,甚至厭惡。可是畢竟這是我的家,如果不發生什麼好的意外,等我呱呱墜地後會在這裡長大。我總不能厭惡自己將要長大的地方吧。那些小東西們也說,它們已經把愛注入我身體裡了,它們說,愛有很多種,不出意外的話,一個孩子總是會愛他的爸爸媽媽的。這是人世的多種愛裡的一種,也是最美、最重要的一種。
那種內臟燃燒的怪味再次出現了。伴隨著這種味道,我將要生長的空間內「咣當、咵嚓」的響——爸爸在砸東西,不停地抓起什麼摔到地上,緊接著,是「噼裡啪啦」的聲音,媽媽的內臟戰慄著、躲閃著,我隨著她的身體左搖右晃,但還好,在子宮的保護之下到目前為止我還安然無恙。可我很害怕,但不敢像之前那樣抓住臍帶搖晃,是它們打消了我那個念頭,保護好自己!保護好自己!它們一遍遍地說著相同的話。我得聽它們的,我知道它們是真為我好。可我特別想知道外面發生了什麼,為什麼媽媽也像我一樣蜷縮著。還有——
羊水有了鹹味。
這回我的害怕跟以前不同,比害怕更可怕的東西沿著臍帶流入我身體裡,我說不清那是什麼。它們之中一個蒼老的聲音說:那是恐懼。像是在自言自語。
同伴們想制止它說下去,可它還是不停地咕噥:愚蠢,狡獪,簡單,複雜,天使,魔鬼……
亂七八糟的,我聽不懂,這個老糊塗。
外面該是夜晚了。這個空間恢復了寂靜。我的房間漆黑一片,我浸泡在子宮裡,一隻手虛弱地扶著懸浮的臍帶。那個念頭的嫩芽就是在這一刻萌生的,可它太微小,連無所不能的它們也沒察覺。
那種讓我恐懼的事情重複了多次,羊水中的鹹味漸漸淡了,如今已消失不見。換成了一種有別於從前的味道,嘗上去我的舌頭嘴唇有點兒麻。我的睡眠越來越短促、細碎,總是在不想醒來的時候醒來。不知何時起我開始做夢,在夢裡我是會走的,可我走路的方式是頭下腳上。我沒夢到過白天,可能是因為我還沒出生,想像不出白晝的樣子。在夢中,胎盤像巨大的雲漂浮在離我的腳底板高遠的黑幕中,我緊緊攥著繃得筆直的臍帶,一隻手行走,生怕我的胎盤會因為臍帶的斷裂突然飛跑。我看不到天空,卻能感覺到在我身體之上,有隻爪子不停地從雲層中探出來,劃拉著,劃拉來劃拉去,目的只有一個,就是把我的胎盤和我一起抓走,扔到一個我再也沒法回來的地方。
我沒有停止生長,它們說離我降生的日子越來越近了。可是它們這麼一說我就難過。
媽媽又在走了。那條路一定筆直、寂靜。我的生長迅速,能感知的東西越來越多。比如我就知道,此時媽媽正走在樹蔭下,草木氣息的涼爽通過她的呼吸滲入子宮,羊水也變得清澈,懸浮其中的胎脂掠過我的皮膚,涼颼颼的,胎盤如巨大的樹冠,青翠蔥蘢。
樹蔭沒有了,媽媽步態遲緩地走在驕陽下。肚皮之外該是盛夏,即使我也能感覺到太陽的炙烤。我猜太陽是個圓球,就像卵子,但不是紫色,而是燃燒著的紅色火球。
驀地,媽媽蹲下身子,一隻手摁在肚子上。她的呻吟聽上去很陌生。
有人在說話。同時,從媽媽的脊骨上透入一種前所未有的暖流似的東西。
暖流我是司空見慣的,我就活在溫暖宜人的子宮裡。在漫長的等待降生的無所事事中,我時常攪動出渦流,我喜歡溫暖的液體在我皮膚上的衝刷,那是對出生後的我被媽媽的手撫摸的模擬。然而此時這種暖流是不一樣的,使我的肌膚產生愉悅感並不出奇,出奇的是它進入的方式和流經的地點——輕柔地、不易察覺地滲入我的心臟,再由心臟將難以形容的歡愉輸送至全身。就從這一瞬間我開始笑,我的笑是無聲的,是綿延的,與在我身體內部流動的欣快同步。
她的聲音比起她製造出的暖流並不遜色,比我此前聽到的 「叮咚」還要好聽,可我並沒有找媽媽要一件仿聲玩具的衝動,那是模仿不來的,有生命的聲音怎麼可能被複製呢?誰能製造出含有關切的聲音呢?神通廣大的它們也做不到。
是的。它們說。我們也做不到,那是你們人類特有的。
是某些人類。那個蒼老的聲音說。
它們又沉默了,達成了不與它爭論的共識。我猜它多半是它們之中的長者。
媽媽站起身,她和她一起走。我確信她沒有離開,因為那股暖流還在我體內循環著。我確信是「她」而不是「他」,這是本能,我可是個男孩,不用求助它們我就可以做出準確的判斷。
她們走得很慢,她和媽媽聊著什麼。我安靜地傾聽,那些字節如音符般美妙。
她一定很美,不用親眼看到,她吐出的字符足夠我在腦袋裡勾勒出她的樣子。她身上散發出的氣息也被我正在發育的嗅覺中樞捉到了,芬芳,卻淡雅,若有若無。類似於媽媽在公園的花圃間散步時我聞到的味兒,不過沒那麼濃烈。香氣太濃了會衝腦子的,現在可不是,我腦袋裡像被青草的汁液洗過那樣清新清醒。我腦袋裡的東西也因此而活躍了,一個令我不安的疑問如清亮的水泡冒出來——
媽媽蹲下身子,痛苦地捂住肚子的那一刻,我很乖啊,沒踢騰啊,沒搗蛋啊,不是快到我出生才該有那種疼嗎?
到家了。爸爸在。我嗅到他了。但沒聞到內臟燃燒的味兒。
他迎上來攙扶媽媽,他把手插在媽媽潮溼冰涼的腋窩裡,扶她坐下。媽媽在呻吟的間歇說著她對自己的好,爸爸說著感謝的話,那些話聽上去跟媽媽的呻吟一樣有種古怪的陌生感。
她開口了。她吐出的字還是那麼柔軟,芬芳。我從中析出了一些醫院的氣味,那些我聽不懂的詞句與前些日子那位醫生相似,說的全是為我、為媽媽好的話,諸如一些保胎之法什麼的。媽媽使勁點著頭,頸椎發出異樣的彈響。
她的手離開了媽媽的身體。
暖流依然在流淌,但速度慢下來,時斷時續,被我的不安稀釋到幾近於無。
她起身要走。爸爸端來了什么喝的東西。天氣太熱了,即使不為感謝,出於禮貌也應該讓客人喝點兒什麼。她大概是微笑著拒絕了。可爸爸媽媽又熱情又殷勤,最後她還是喝了。
她真是口渴了,喝得咕咚咕咚的。她不知道我在媽媽的子宮裡發現了什麼,我一著急又排出了胎糞,真令人沮喪,我恨自己什麼也做不了。
媽媽心臟跳得混亂。子宮裡升溫了,羊水變得渾濁,一些絨毛似的顆粒浮遊其中,雜亂地跳動,像是些因為不明原因而躁動的小生命。我心驚膽戰地聽著外面的響動。
她的聲音消失了。肚皮外闃寂無聲。
媽媽把手貼在她身上,這使我觸摸到了她的體溫和皮膚的滑膩。媽媽的手在那個軀體上慌亂地遊走,通過她的手,我感受到她平緩均勻的呼吸。那是睡,謝天謝地。
爸爸的手也加入了,粗暴蠻橫。他的手推開了媽媽的手,我感知了他的力量,有些熟悉,想起來了,就像那天通過媽媽的身體施加在我身上的壓迫。
爸爸的喘氣聲越來越粗。似乎正在做一件特別耗費力氣的事。相似的喘息聲,在那個奇怪的東西入侵媽媽身體時我聽到過。
她的聲音再次出現,卻是哭。並沒有像之前那樣,在我身體裡激起暖暖的細流,而是催生了我的無助感,比那次我偶然地翻了個跟頭,發現臍帶繞在自己脖子上、越掙扎越勒得緊,更無助,更絕望。是它們救了我,它們耐心地指導著我,讓我再翻個跟頭,只是要反方向翻,我拼命讓自己冷靜下來,照做了,才解救了自己。
可沒人救她。也許媽媽……
媽媽走了過去。我錯了,我以為她是來救她的,我畢竟還是個胎兒。看看她都幹了些什麼——
她的頭急促地扭動,像瘋了一樣,她一度都快成功了,上半身已經抬起。這時,媽媽的兩隻手摁住了她的肩膀,她還在掙扎,媽媽覺得吃力,就把半個身子橫著壓上去,她壓上去的時候已忘記了我的存在,在媽媽的胸骨下,我的腳已碰到了那個顫抖的身體,這段長時間的觸碰的結果是,源自她體內的絕望連綿不斷地流進了我的心和腦。
羊水裡有了絕望屈辱和憤怒的味道。來自那個正在掙扎的身體。
我不知道外面發生了什麼,我想從它們那兒得到一個答案。可它們都沉默著,連那個最老的傢伙也沒吭聲。
只有爸爸越來越劇烈的喘息。
不知何時,爸爸的喘息聲消失了。媽媽的全身的肌肉驟然繃緊,她的呼吸隨之停止,只聽到她心臟的搏動——我仔細感覺著外面的一切變化,查找著源頭,發現那股讓媽媽屏住呼吸的力量來自於爸爸的胳膊,他的肌肉像鐵一樣硬,似乎扼住了什麼,死命想把一個靈魂從一個鮮活的軀體裡擠出去。
注入我身體的絕望和憤怒消失了。子宮裡那些躁動的小生命失去了活力,徐徐沉落。
我不再是一個聰明的胎兒。我像個人形空殼懸浮於羊水之中。
那個念頭卻已生出了眉眼。
我不想再從大人的世界裡捕捉到什麼,我停止了思維,把自己變成沉澱在子宮底部的那些絨毛狀的東西。
那天我最後聽到的,是銳利的金屬聲,和骨骼斷裂的脆響。
我把那個念頭跟它們說了。可沒人理我,就好像它們根本就不曾存在、從來沒有發出過各種指令讓我生長一樣。我無計可施。可我知道它們還在,因為我還沒有停止發育。
慢慢的,我長成了一個男孩的樣子。可以說已經是個人類了。它們中的一些已經在準備慶祝了,可我無動於衷。那些躍躍欲試的傢伙就消停了,從此默不作聲。
刺耳的笛聲響起的那天,爸爸被人帶走了,去了他該去的地方。我猜他多半會死掉,用不了多長時間。是的,我已經知道什麼是死了。死就是靈魂跳出身體。不過有時候靈魂並不是自己跳出去的,是被一些魔鬼般的人硬擠出去的。
爸爸走的第二天,媽媽被人送到醫院,她即將臨產。
我又聞到了醫院的味道,讓我想起那個被爸爸擠走的靈魂。那些從她嘴巴裡飄出的芬芳字符,還有她身上,如同青草被陽光烘烤後彌散出的氣息。
我開始行動。從這天起,我拒絕睡覺,並開始喋喋不休,把那些我從外面聽到的零散的字符隨意組織起來,說個沒完。我相信它們會做出回應的,否則我就無休無止地嘮叨下去。
為了達到目的我有些不擇手段,我把漂到我嘴邊的胎脂胎糞勇敢地吞下去,努力把自己弄成一個自暴自棄的瘋子。我的脊椎和肌肉比過去更有力了,這讓我的活動更加便利,我一次又一次翻著筋鬥,為的是讓臍帶在脖子上多繞幾圈。最後,我把自己保持在頭上腳下的姿勢,這個姿勢的胎兒註定難產。
她很不好受,我知道我把她折騰得不輕。她發出的聲音已經不是呻吟了,是嚎叫。那時候我真有點兒愧疚。不過很快我就沒什麼可愧疚的了,甚至忍不住要為那四位親人的話歡呼。
如果我出生了,他們就是我的爺爺奶奶、外公外婆。
對尚未出生的我,四個人的態度堅決而一致:拒絕撫養。
多好的消息啊。我趕忙告訴一直以來裝聾作啞的它們。我說你看你看,你們就忍心看著我一生下來就成了孤兒嗎?你們就真的不在乎一個孩子活在恥辱中嗎?你們……
終於,那個最蒼老的它說話了。好吧,我幫你。
這之後它們都出了聲,七嘴八舌地說著,試圖勸阻最蒼老的它。
閉嘴。它說。頓時,一切都安靜下來。它聲音裡的威嚴像時間一樣沉重。
沒有任何異議了。它說話算話,開始悄無聲息地幫我。
短短幾天之內,我的手指上就長出了指甲,我粉嫩的牙床上,冒出了骨質的尖。我第一次發現,生長是伴隨疼痛的。可我得忍住,比起生而為人之苦,這點兒疼實在是不算什麼。
可以了。那個蒼老的聲音說。做你想做的事吧。
我看不到它的模樣,可我打心眼裡感激它。
我抓住臍帶,一使勁兒,鋒利的指甲就嵌了進去。我奮力撕扯,可我只是把臍帶抓出了些傷痕,暗紅色的血沁出,羊水被染成了粉紅色。我挺起沉甸甸的頭,手握臍帶,送到嘴邊,我的牙齒雖然細小,碰撞時卻也發出了金屬般的聲音。
我的牙齒完成了任務。臍帶斷了,胎盤搖搖晃晃地沉下去。
我漸漸失去意識。墜入永恆的黑暗。
在我失去思維之前,就已預知了我的結局。我將逐漸枯萎,直至萎縮成一個小小的、汙穢的肉塊,最後被她,那個差點兒就成為我媽媽的人,排出體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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