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24小時—錢江晚報記者 馬黎
81歲的胡如英,比他小14歲的妻子劉美琴,一輩子沒有走出過湯溪鎮。
用兒子胡益源的話來說,沒有踏出過山門一步。
不是概念上的沒有,是地理和肉身的定立不動。他們沒有離開過那座墓一步。
墓,就在金華市湯溪鎮,背靠金華很有名的九峰山。山緊緊環抱著它,竹,林,草,風,管著它,也由著它。墓碑上的字漸漸風化,正中間的這座,湊近,撥開碑上漫過的幾根綠草,手指抵著,才能艱難辨認:皇明誥贈鴻臚正卿安定郡七世祖考亙七十六府君胡公……
父母不識字,碑上的「古文」自然不認得。二老說著外人無法聽懂的湯溪土話,父親講不清一句完整的普通話。第二次見到外人鄭嘉勵,他小跑著回屋,拿出身份證、市民卡、老人證,點著證件上的字眼,這就是他的名字。
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研究員鄭嘉勵和考古隊在九峰山下發掘九峰禪院遺址,考察周邊遺蹟時,經過了這座墓。
幾根粗壯的竹竿頂住了墓的身體,它已垂垂老矣,嚴重的駝背,幾乎呈45度的傾斜,被山坡擠壓得非常厲害,如果不是守墓人用杆子頂住,墓面早就倒了。
墓前還留有一些石階,他推斷前面應該還有一個半圓形的風水池,在明代墓地很常見。不遠處的草堆裡,還立著兩根紅砂巖的柱子,是華表,其中一根斷了半截。
墓碑上,「嘉靖」還能清晰分辨,長期從事浙江地區宋元考古,鄭嘉勵自然敏感,墓地規模很大,墓體保存完整,一座距今400多年的明代家族墓。
墓的側後方,草堆深處,露出一塊斑駁的文物標識碑:胡森墓。2004年,金華市文化體育局立的文保點,當時還不是文物局。
胡森,陌生的名字,鄭嘉勵不知道是誰。但毫無疑問,近500年來,這個胡家一定有一支子孫在這裡守墓,否則,這座墓葬早就被盜了好多遍,或許早已消失。
胡如英家的兩條狗嗷叫起來。
第一次來,鄭嘉勵繞著墓走了一圈,在墳前抄墓碑。胡如英跟在他身後,不遠不近,不說話,眼睛死死盯著他。這個說著普通話的陌生外人,讓瘦瘦高高的老頭很警惕,鋤頭就在60米外的家裡,如果「太公」有麻煩,他會拼命。
【太公】
墓裡的人,是胡如英的「太公」。
這是一種模糊的稱呼,他並不清楚,太公「太」到哪個年代,跟他之間,究竟隔了多少代人,他究竟是胡家第幾代人。我們一度想通過胡家的輩分算一算,但他和兒子都不知道自己的輩分是什麼。
他只知道,太公是明代的。墓中其中一位「胡公」,也就是胡森,是一位離胡如英父子525年遙遠的「太公」。
沒關係,這一切的模糊,遙遠,都沒關係,只要這是我們的太公,是我們的祖先就可以了。
眼前的胡森墓,裡面安葬的並只是胡森一人,而是他們家族三代的合葬墓。在正中間的墓穴藏身的並不是胡森,而是他的父親,胡漢。
胡森的父親因病40歲失明了,10年後,胡森中舉,再過6年,中了進士,那年他28歲。
胡森曾任南京太常寺少卿,後升鴻臚寺卿。鴻臚寺管禮儀,外邦進貢,職責略同今外交部。明代鴻臚寺卿屬於正四品,是不算很小的官職了。
胡森事父母至孝,為官時都帶著父母到任。母親在他任上去世。後來,胡森辭官,絕意官場,回到九峰山下,優遊20多年,再也沒有出去過,就是為了侍奉失明的父親,直到1550年,嘉靖二十九年,父親去世,享年84歲。
此時的胡森也已57歲,老了,父母離去。而他的長子胡文炳,也早逝了。我們眼前的這座胡森墓中,長子胡文炳也安放於此。
聽起來有些糊塗,我們來理一理這座墓的時間軸。
胡森長子胡文炳,先於其祖父母而去,嘉靖九年就早逝了,一開始並不葬於此。
胡森母親王氏,嘉靖十三年過世,一開始葬在今天這個墓前幾十米開外的 「九峰法堂廢址」,也就是今天九峰禪寺遺址。
等到胡森父親胡漢在嘉靖二十九年過世後,在嘉靖三十年(1551)時,胡森才把父母與長子的墓合遷到現在的地方,並預先遺留了自己的墓穴。
請注意,1551年是個關鍵時間點,此時,是胡森親自為父親撰寫墓誌的時刻,也是這個墓建成的時刻,而守墓也應當自此開始。
我們暫時沒有找到墳圖,但根據金華二中老師、地方文史整理和研究者高旭彬提供的墓略,胡森墓的布局還是一目了然——
墓略圖
先科普一下,進百十二,是胡森;
亙七十六,是父親胡漢;
榮十九,就是胡森長子胡文炳。
湯溪明嘉靖年間胡森墓,並排一共有六穴:正中間兩穴,左1為胡森生父胡漢,右1為胡漢妻王氏;
左2為胡森,右2為胡森妻豐氏,分列正中兩穴(胡森父母)左右;左3為胡森早逝的長子胡文炳,右3為文炳妻龔氏,分列左右最外側。這就是標準的所謂「昭穆葬法」。
什麼意思?
始祖居中,父居左為昭,子居右為穆。鄭嘉勵曾寫過,昭穆的理解,有狹義和廣義之分,通俗點說,就是要講尊卑次序。北宋大儒程頤有感於當時「不分昭穆,易亂尊卑」的狀況,在《葬說》中提出了「昭穆葬法」:「葬之穴,尊者居中,左昭右穆,而次後則或東或西,亦左右相對而啟穴也」,這個嚴格的規定,在南宋極為罕見,但明代胡森墓的位次排列,分毫不差。
57歲的胡森遵守喪葬制度和喪禮的所有要求,根據《明故南京鴻臚寺卿胡公行狀》記載,他睡在草蓆上,頭枕著土塊,住在草房子。這種草廬,也就是墓廬,專門建在父母墓旁邊。
這是我們目前唯一能找到的,描寫胡森守墓的細節。
以上這些,並不是胡如英一家告訴我們的,換句話說,他們對於太公的前世,對於如何守墓,幾乎未知,模糊不清,也無從知曉。
【父親】
就在胡森墓的旁邊,60米處,沒幾步的距離,有一間三層樓的小洋房。
這是一座獨門獨戶的房子,離最近的村莊也有4公裡左右。
很顯然,為了守護這座跟胡如英一家相隔400多年的祖先墓,自父親記事開始,他們就把家安在了墓的旁邊。
由於獨門獨戶,房子直到1995才通電,至今沒有通水,家人自己打井70多米,才有水用。
胡益源的話
父親年紀輕的時候,身強力壯,相貌很好,個子1米74,叔伯也有1米8多,但住在這麼偏的地方,沒人肯嫁給我爸,不肯嫁到這裡。太偏僻了,你又是守墓的,荒山野嶺。
家裡小時候狼很多,還有狗熊,野豬,我十來歲時,經常看到狐狸。有時候地上撒一把稻穀,雞篤篤吃著,狐狸馬上過來了,我們拿著棍子敲它,它一點不怕,走開,過會兒又回來抓雞。
我們家以前沒有圍牆的時候,一到半夜,野豬都會來。
因為我們有山有地,還有點知識,媽媽16歲嫁了過來,沒有任何手續。她說,這裡苦也苦的,但起碼有飯吃。
爸爸31歲結婚,在農村很晚了。
我聽爸爸說,我們早年的房子著火了,蓋了個茅草鋪,又著火,再蓋,又著火。我出生的第十天,房子就著火了,一貧如洗。
上世紀90年代,鎮裡要搞旅遊開發,希望這裡不要再造房子,跟我老爸說,你隨便選一個地方。我老爸說,為了守墓,我們房子要造在這裡。
胡森不知會不會想到,和自己當年守護父親建造的草廬幾乎同樣的位置,400多年,他的後代依然執拗地守在這裡,守護著400多年前的他。
胡益源沒有見過爺爺。
爸爸5歲那年,爺爺30歲,被抓做壯丁,去前線當兵。
走的那天夜晚,奶奶把爸爸叫起來,給他穿好衣服。爺爺叮囑:我把你生出來,我沒辦法管你了,你要自己長大,你要聽媽媽的話,要乖一點。
胡如英用湯溪話說著這段,流下了淚,藍色衣袖邊上,有土,有淚。
爺爺不在了,守墓這件事,是奶奶戴根妹交代的。
「奶奶叫我們本本分分,對人要客氣,吃虧點不要緊,要有孝心,她對爸爸和我說,你們要在這裡好好守墓。當時,有自留田,至少不會餓死,我們住在這裡,守墓,放牛,放羊。」
胡益源小時候和別家小孩起點口角,跑回來哭,奶奶說:我們沒辦法的,你要去承擔。
【盜墓】
胡家人的守,近乎於一種,死守。
爸爸每天都會到墳頭走一圈,不再出門,更別說離開村裡。隔壁村有親戚朋友結婚,小孩要上學,村裡要做戲,親戚朋友都要去。有一次,親戚過來接胡如英夫妻,親戚朋友見到二老,很驚訝:怎麼這麼難得,他們都來了。
但他們馬上就回家了。
胡家人對陌生的外鄉人非常敏感,就像鄭嘉勵第一次來,被老爺子嚴防死守。
家裡的狗經常被毒死。
胡益源已經很有經驗了,這是盜墓賊來的前兆。
「我們眼睛很好的,以前一看到田裡有穿著白襯衫走過去,我老爸耕田耕了一半,都會跑回來,非常敏感。」
爸爸說,上世紀五六十年代,幾乎沒有盜墓。
肚子都吃不飽,沒人盜墓,媽媽補充。
但是,別人家裡要造房子,打地基,做水渠,就會來拆墓前的石板拿去用。
爸爸說,我們守著墓,不肯,但他們還是挖走了。你阻止不了,管不住。但白天,我們一定會管住,和別人也起過衝突。大家覺得挖點石板是理所當然。我家裡需要一個門檻,我拿走一塊石板而已,你都不肯。
胡森墓本體前的石板都被敲掉了,但墓本身是完整的,如果不是有家族子孫一直守著,管著,肯定沒了。鄭嘉勵說。
80年代以後,生活條件好了,盜墓也多了起來。
晚上,常常會有人說著不標準的普通話上門,老鄉,我今天過來是要盜墓的,你睡在裡面,不許動。
每年到了下半年,盜墓賊總要光顧胡森墓兩三次。
2007年3月4日,晚上。
巖下村有個村民,棉花彈得很好,白天去人家裡彈,吃了晚飯再回家。那晚,他騎著一輛自行車,前面就是胡如英家裡了。老遠,他就聽到老人家的方向,傳來了很響的聲音,像是二老在吵架。
這太奇怪了吧,從來沒有看到他們吵架過,怎麼會吵架呢,他就騎著車準備去看下,也勸勸。
那時,這裡還是機耕路,高高低低,自行車一路過去,鏜鏜鏜,發出了很大聲響。
「有人來了!」
胡如英家門口,幾個人影晃過,聽到響聲,迅速跑了。
村民一看,二老被繩子綁在了家門口的鐵環上,嘴裡塞著手套。原來剛才聽到的爭吵聲,是胡家夫妻拼死掙扎的聲音。
媽媽喘著粗氣,有八九個人,都是外地人。
大家顧不得身上了,趕緊跑到旁邊的胡森墓,正中間的胡漢墓,從上方被挖開了,砍刀、鋤頭還留在現場。一塊墓誌被挖了出來,但盜墓賊不識,不要,扔在一邊,因為發現得早,沒有其他損失,砍刀、鋤頭,全都留在了現場。
這是胡森親自為父親寫的墓誌。報警之後,人們又把墓誌回填,完好如初。
第二天,媽媽拿著自家的雞蛋去那位村民家,謝謝他。
盜墓發生第二天現場
【守墓】
鄭嘉勵的話
現在年輕人可能已無法想像,守墓在古代是一份職業。守墓人,歷史上找對象成了一個問題,對方窮,成婚也晚,這是另一個話題了。
守墓,無金錢酬勞,但有墓田,田租收入,可以保障溫飽,還能供奉墓祭。
有些地方,守墓人習慣將墓田稱為「一畝三分地」。這是籠統的謙稱,事實上,當其盛時,胡森墓地附近的墓田,面積遠大於此。只要年成不太壞,在傳統社會,守墓是相當穩定的職業。
自從1950年土地改革後,又經過歷次的「移風易俗」運動。翻天覆地後,守墓作為一種職業,一種世襲其業的生計,從經濟制度、文化基礎的根子上,已經不復存在。
高旭彬的話
在中國古代,為表達親人對亡故了的家人或尊長的哀思,很有就有「廬墓」的制度。即在親人的墳墓邊搭個草棚居住,看守一段時間,以示不舍之意。比如在孔子逝世後,他的弟子子貢就曾為他「廬墓三年」,今曲阜「孔林」裡還有孔子廬墓處。
延及後代,父母亡故後子女守孝三年以成定規,廬墓的事跡更層出不窮。在明清時,一些地方的望族對家族墓地管理有方,不僅設立了墳莊、墓田等公產以供四時祭祀的開銷,對重要的祖先墳地,或者聚集地,還會專門委派人員看守。
有些是外姓的奴僕或者受僱傭者,有些就是本家族的成員。這在中國從前是非常普遍的現象。不過在新中國成立以後,隨著舊的宗族制度的瓦解,守墓行為的倫理道德基礎不復存在,守墓人在我們身邊也就難尋了。除了有些已經自己繁衍成一個村莊外,很多都已經和臨近的鄉村融合為一體了。像九峰山腳胡森墓的守護人胡如英這樣一家的狀況,差不多是孤例了。
忠誠,是一個守墓人的職業要求,像君臣,臣僕,主奴,在傳統社會是一種正面的價值關係。
現代社會,胡家人還在繼續這樣一種古代職業。
胡森之後的幾代人,是如何守墓的,我們目前還沒有找到更多的資料。因此,從研究的角度講,我和鄭嘉勵兩個「外人」,更想從胡家人的世代守墓中,了解整個守墓制度是怎麼樣的,從歷史縱深處,把這個守墓的故事連貫起來。比如如何選擇後人?東陽有過一個例子,一個康熙年間的祖墓,曾交給異性人守,生計好了之後,他會把這個行當交給另外一個異性人。
還有關於墳田,有多少面積?
父親胡如英回憶,以前山上有62畝,5塊2毛一畝,租用給鎮裡,租用期是50年。為了守墓,還有2畝山留著自己種種菜,種種番薯。1950年,土地改革,墓田不再專屬於胡家,分割成三部分,由三個村莊瓜分。其他的,就說不上來了。
我們希望從「理性」「文獻」的層面,倒推、填補這個守墓的故事。
但很難。
這種難,也是我們的困惑,胡家人對於太公,對於胡氏家族,並沒有太多研究,也不在乎任何規則,守墓,對於他們,是一件完全單純「簡單」的事,只有四個字——世世代代。
胡益源的曾祖父叫胡錦賢,也在這裡終老。爺爺30歲當兵後,就沒有再回來,至今下落不明。胡益源說,去之前,他也是守墓的。爺爺生有二子,一個就是胡如英,原名胡嘉富,另一子胡嘉貴,可惜得病夭折了。守墓的事,自然交到了胡如英手上。
「到我爸爸,說不清是第幾代,就是這麼代代傳下來的。」
守墓人,在你們家是怎麼傳的,是傳長子?還是自願原則?如何選擇?
我們這是祖業,就是一代代傳下來的。爸爸再次強調這句話。
兒子說,沒有明確的規定,長子次子之分,也不是指定,就像現在,我和哥哥兩個人,就一起守著。這個房子造起來後,我和我哥都在這裡結婚。我們現在屬於湯溪鎮巖下村人,胡家其他的後代也住在巖下村裡。但我們為了守墓,還是住在這裡。以前這一片都是胡碓胡森祖上傳下來的山,胡森墓叫鳳凰山,村民們都叫它胡碓山。
有沒有具體的守墓職責?
沒有。兒子說,小時候,胡碓村的後人,還有青陽胡後人,會到家裡看望父母,喝口水,再去上墳,還有考上大學的年輕人,也會過來祭祖。每年正月初一,大家先到我們家,由我爸爸陪著一起去祭祖。
我們守墓的人沒有這麼多規矩,都是自願。兒子也強調了一次。
【兒子】
飯桌子就擺在寬敞的客廳,屋裡有些暗。
我們準備回考古隊工地吃飯,一轉頭,劉美琴居然燒好了一桌菜,油豆腐,香乾肉絲,饅頭,拼命留我們吃飯。
胡益源非常認真:今天,我說心裡話,你們一定要在這裡吃飯,都是自己家裡面的,我媽媽眼睛也不好了,不會用煤氣灶,都是土灶上燒的,這是我爸爸媽媽的心意。
胡益源今年40歲,是5個孩子裡最小的,在金華工作。哥哥做廚師二十多年了。他還有三個姐姐,大姐三姐也在杭州工作,二姐在金華的廠裡上班。
5個孩子的生活,安安穩穩,踏踏實實。
我們心裡的困惑越來越大。
鄭嘉勵前段時間在自己的公號上,發表過一篇《守墓人》,最後一段是這樣寫的:
老人的子女,在城裡擁有各自的事業和生活,不會再回老家守墓——我們也不能要求別人過一種早已淘汰的生活方式——他是最後一代的職業守墓人,猶如網際網路時代最後的郵差,三峽水庫建成後長江上最後的縴夫。
相信此文看到這裡,很多人也會生出這樣的慨嘆,從感情上說,這就是最後一代了,這是一個時代的自然選擇。
但飯桌前一坐下來,胡益源的心好像打開了:你們這麼說,我有點委屈。
【對話】
胡益源:有一點,我是有點那個的……文章裡面寫我爸是最後一代守墓人,這樣寫,我感覺是沒深入了解到我們內心世界。
鄭嘉勵:你們是想繼續做下去。
胡益源:不是說想繼續做下去,這本身就是歷歷代代做下來的事情,對不對?
鄭嘉勵:有個人給我留言,說要繼續做下去。我現在才知道是你。
胡益源:不是想法,是本身就是這麼做的。
我每周禮拜六禮拜天都會回來,每次會繞著山路走一圈,看一下墓。到了冬至,我們這裡的習俗,修墳墓,割雜草,山上的毛竹都要清理一下。一般到了冬至才做這件事。
客人來,也都會來祭祖,嘮嘮家常,喝口水。還有些慕名而來的遊客,聽說這裡有個胡森墓,我也會把自己所知道的故事告訴他們。人總有思想感情的。有人說「換了我,我連一天都待不下來」,在這樣的荒山野嶺,現在還有條路,以前連路都沒有,都是機耕路。
有些人喜歡九峰山,下山了也會來我家看看,我們也會給他介紹。
我老爸老媽連話都說不清楚,我小時候住在這裡,守在這裡,也沒有同齡人,沒有同伴,天天面對家人,接觸不到外面的事物,我到金華去讀高中,走出去講話臉都紅了。
1995年,我家裡面才通了電,電線桿都是自己家出錢買的,出了4000多塊錢,想想田裡面要種多少稻穀。我爸全靠一把鋤頭,一個肩膀,供我們5個孩子生活。
說這些話,我有點沒有頭緒,沒有條理,但是回想過來,這本身就是祖代相傳的,所以你說「最後一代」,我們覺得有點受委屈了。
鄭嘉勵:因為在外人看來,再堅持下去非常困難,所以你要理解,因為整體上這個時代過去了。
胡益源:一個時代過去,但我們的文化要傳承。
我父親母親,大字不識,過去電話都不會打,我們無論到哪裡,每天都要打電話回來。改革開放後,我一個年輕人都待在家裡,不符合時代的要求,但是我現在在外面工作,不等於我永遠在外面,老師,你說對不對?
鄭嘉勵:我們其實要做的事,希望能把胡森墓的文保級別升高一點,這樣會有利保護,長遠來看,這件事不只是個人,國家層面需要承擔保護,你們的壓力就能卸下來。
胡益源:我奶奶告訴我,樹活一張皮,人要有名聲,要光明磊落。你做不到光宗耀祖,但你要讓祖宗發揚光大。不知道你們能不能聽懂我的意思?
(停了一下)我默默無聞,什麼都沒有,我要以祖宗為自己的仰望目標,我要守護他,發揚祖宗留下的文化狀態。不能說守到我們這代杳無音信了,下一代看到我們,已經不知道這裡有人守墓了。不知道你懂不懂……
鄭嘉勵:不不不,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想法?這很重要。是真的這麼想?是真的還是假的?你們希望自己家把祖墳守好,但胡碓村其他後人並不是所有人都會這樣想。這是什麼樣的精神力量?
胡益源:什麼樣的精神力量?我們祖訓,什麼訓,都是沒有的,也不太知道。
鄭嘉勵:肯定沒有,因為你說連墳圖都沒看到過。你們家族每個祖宗都有墳圖,畫在一張圖上,寫得很清楚,東邊到哪裡,西邊到哪裡,你們連這個東西都沒見過。等於說,就是祖上傳下一個職業讓你們做。我們是同齡人,你表現出來的正能量,很顯然比我要高得多。
胡益源:不不,說白了,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每本經,每個人的生活閱歷文化程度不同。
鄭嘉勵:我發了公眾號,你的妻子給我留言,跟我表態,說是要把這件事永續傳下去,是那樣大的話。守墓沒有任何利益,沒有補助,你的媳婦還是外來人,不姓胡,為什麼價值觀跟你一樣,這麼認同?這樣的力量是從哪裡來的?我覺得很奇怪。
胡益源:我還不知道我老婆給你留言了。不瞞你說,我每次回來,不是躺在家裡看電視,而是有農活的時候幹農活,活幹好洗完澡,在山邊轉一圈。平常我爸都是這樣的,日積月累。
這不是什麼力量,已經成為一種習慣了,就像他一樣,每天要去墓地上轉一圈。晚上三更半夜,狗汪汪叫,我就會拿著鐵棍起來。無論寒冬臘月,我們這邊比外邊冷3-4度,我們還是這麼做的,夏天很熱,也是這樣。我哥為了這種事,以前被蝮蛇咬過。我們小時候,貓頭鷹,狼,狐狸,都很多的。現在狐狸沒看到了,狼經常是這個山頭三四頭,那個山頭兩頭。我有個堂姑,現在身上還有狼咬過的傷疤。你說我有什麼樣的毅力或精神,這就是家族裡來的。
我們去叔叔家姑姑家,爸爸去看一下,晚飯都不會吃,就趕回來,你知道嗎?我母親一個人在家裡,我老爸雖然不識字,也不是很富裕,但他給我們的精神,就是一種傳承,我是很佩服我爸我媽的。我自己工作,也一直踏踏實實,我認為這是一個職責,要敬業,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裡,都有這兩個字。我們一個守墓人家,就是這樣的。
馬黎:你怎麼和孩子們說這件事?
胡益源:孩子還小,我跟她說過,那個古墓使我們祖宗的,我們經常祭拜,是為了懷念他,我內心希望孩子長大後把這個職責堅守下去的。
鄭嘉勵:這我就非常好奇,這件事沒有帶給你任何利益,孩子怎麼傳承繼承下去?我也有孩子,他在杭州念書,但我肯定不希望孩子回到鄉下,去做這樣這樣的繼承。你怎麼會這樣想?
胡益源:我女兒很懂事。幼兒園裡,老師問她,小朋友,你是哪裡人?她會非常自豪:我是九峰山人。她逢人都是這麼說的。她知道自己的根在哪裡。
我跟她說過太公的墓,說是說過,但孩子太小還不是很懂。每個禮拜,她基本都會跟我回來,就會去墓地,一走上去,我們都還沒說,她就雙手放在地上拜拜,那時候才四五歲。
馬黎:你怎麼跟她介紹太公。
胡益源:我說,這是我們的祖先,你要拿來愛的,就像爸爸愛你,你愛爸爸一樣。
我又說,爺爺奶奶對你好不好?你對爺爺奶奶是不是也要好?愛就是相互的。
鄭嘉勵:這樣子,我才算真的認識你了。像我們這個年齡的人,已經不相信崇高了,不相信單純的崇高了。我一直覺得這件事背後,會不會有什麼利益,對於守墓這件事,你是不是有一些訴求,現在我發現沒有,只有樸素,單純的樸素。
【記者手記】
胡如英一家,是在動用肉身抵禦這個時代的洪流。
我和鄭嘉勵帶著不同的預設來到這座墓,他認為,這家人對於守墓制度,對於胡森家族,一定研究得很透,才會做出這樣祖傳的決定,守護一生。我想寫的是,在城市生活工作的胡益源和他的家人,年輕一代,對於守墓這件事,絕不會和老一輩有著同樣的意願和「忠誠」,他們的矛盾在哪裡,他的父親輩,必定是最後一代守墓人,這樣的職業,本就不可思議,終究要被淘汰的。
事實是,我們都想錯了,胡家人堅決否定「最後一代」的定義,這樣的字眼,讓他們覺得委屈,才會紛紛在鄭嘉勵的公號上留言,維護家族,維護那份責任和忠誠。
我們想像中的選擇題並不存在。
胡益源不善表達,他口中頻繁出現的「大詞」:責任、傳承、世代相守、敬業,讓我們一度很疑惑,也害怕是否是一種刻意引導。
可最後,我們還是錯了。
時代並沒有過去,只是現在的我們對於那樣的生活已經不再相信了:一種傳統的滿足,人的樸素願望,終極願望,安安穩穩,知足常樂,從一而終。
說到底,都是一些大詞,是常識,也是真理。
【多了解一點】
「太公」胡森和他的家族
在金華湯溪,胡森很有名,至今大家還以官諱稱他,提起「胡少卿」,幾乎無人不曉。
去胡碓村的路上,沿村的文化牆上,也到處寫著「歷史名人·胡森」的詩文。胡碓村裡,還保留著他當年始建的宗祠。不過進門的標識牌上,卻寫著「胡森故居」,如今是胡碓村的文化禮堂。2014年經過一次全面修繕,「你一個蜘蛛網都找不到」,胡益源很驕傲。
一路上,胡益源講了很多關於胡森的傳說故事——這都是早年間流傳下來的,如有老人說,胡森回家是騎著白馬回九峰山的。還說有個老先生說,這個墳墓的山脈,方向朝著南京,是他原先辦公的地方,叫「六步天官」。據說距離以前皇上朝政的地方,只相差六步。
還有個戲劇性的故事,據說胡森管理過的地方,最後都留有胡森的墓,共有七個,為辨別,他的小女兒在胡森的棺材角上咬了一口,留下牙印,做了記號。只有她知道,哪個墓是真的。
還有老鄉說,胡森屬牛,是「牛精」,胃口好,飯量大。以前他在村子裡幫人寫對聯,教小孩子讀書,為了答謝他,人們送他糯米粿子吃,他一口氣能吃掉一盆。
我們完全能想像,這樣一個人,在他的家族裡與地方上的地位。鄭嘉勵說。
胡森生於1493年8月22日,終於明嘉靖甲子(1564)二月初九,活了72歲,在當時算長壽了。他字秀夫,號九峰,顯然,他太愛這座家鄉的九峰山了,出的詩文集也叫《九峰先生文集》,為眼前這座山,定製了很多詩:「滿路林光晨靄合,一川花氣午煙開」(《九峰巖》)、「龍丘回白日,鶴駕軼長煙」「雪竇懸修瀑,風巖嵌紫煙」(《遊九峰》)。
即便天陰,九峰山在雲霧中依然呈現出好看的曲線,高低起伏,典型的丹霞地貌,近看狀若蜂巢。九峰山的最有名的山峰叫達摩峰,九峰仙洞就在達摩峰的半山腰上。
仰著頭,我們在達摩峰的石壁上,看到了很多摩崖石刻,其中有《九峰三賢事略》、宋趙清獻《九峰巖》詩、明胡希華的《九峰瀑布》詩和胡森自作《遊九峰》三首。
胡森是現金華經濟開發區湯溪鎮胡碓村人,不過,如果要追根溯源,他的祖先原先居住在相鄰的洋埠鎮青陽洲,「我們和附近的胡姓村子都是同一個祖宗,屬於『青陽胡』。」胡益源說。
我們作為外人,這兩個地名,只是名字而已,但他們之間的關係,歷史的變遷,家族傳統,對一個人的作風行事,人生軌跡,是有聯繫的。我們有必要來理一理。
南北宋之交,戰亂頻繁,胡氏先人跟當時的大部分人一樣隨宋南渡,隨後幾代又在金華、蘭溪與湯溪等縣境內多處遷徙。在原湯溪縣境內的最早定居之地本在今九峰水庫庫底的石埠頭村,後來在明代初年的時候,在家族排行的廉一的胡麒帶領之下由其舅家上境前衢江邊的青陽洲居住。青陽洲土肥水美,交通便利,胡氏家族在此發家,嗣後成為湯溪數一數二的大家族。胡麒的侄子胡童,生了五個兒子,在青陽胡的支系中以他的子孫最為興盛,比如曾任福建懷安縣令的胡節,南昌知府的胡公廉,都是他的後代。胡森也是如此。
但胡森這一支,自他的祖父胡鑑(字孟藻,行亨五十三)開始,又從青陽洲遷到了如今九峰山麓的胡碓村(胡碓明代稱吳碓),這一帶當時是他們家的田莊。
青陽胡家族在明代中葉最強盛,光正德6年至嘉靖11年這22年裡就有四位進士等地。胡森,便是其中之一,明正德十六年(1521)進士。
他的叔叔胡佩,也是青陽胡進士。他自幼就跟胡佩學習《詩經》,中年後喜談良知之學,在理學上有一定的成就。由於他任太常寺少卿的時間更長,所以湯溪人喜歡稱他為「胡少卿」。
胡森做官清正。他與明嘉靖朝先後任內閣首輔的夏言、嚴嵩都相識,但從不利用這層關係為己謀求私利。夏言是江西人,上京要經過衢江,派人請胡森見面,胡森竟推辭不去。他的女兒胡玉嫁給蘭溪人唐汝澧。唐汝澧之父唐龍與兄弟唐汝揖和嚴嵩家族關係密切,他更不趨炎附勢,早早地退職還鄉,奉養老父。
胡森還有一件事情經常為鄉人稱道。
當時的賦稅勞役在共同的轄境內可以互相調劑。同為金華府的下轄單位,當時的永康人哭窮,說湯溪人的日子過得好「鬥庫京班」等重役分派給湯溪人,加重了湯溪人的負擔。胡森給知縣蘇時化打了一個報告,寫成一篇很長的《卻役書》,為湯溪辯護,他說,永康的條件其實遠遠比我們好,讓湯溪承擔是不對的。湯溪人口少,經濟其實很差,希望上司要諒情解決。
所以,胡森雖然官不大,卻在家鄉有著極好的口碑,流傳至今。
而青陽胡家族在入清後雖然聲勢不同以往,但在胡森的後代裡還有胡邦盛考中進士,繩其祖武,紹述門風。在胡碓的祠堂裡,我們就看到了一塊「祖孫進士」的牌匾,青陽胡僅有的六個進士裡,他們佔了兩個。
【參考書目】
《九峰先生文集》明 胡森
《「青陽胡」——明清湯溪縣屬第一望族 》高旭彬
《守墓人》鄭嘉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