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女神中行二者為嘆息之母,伊未憑虛御風,亦不著頭冠。人若見其目,非玄非妙,然人不能識其思,儘是南柯枕冷,頹垣不還。
--託馬斯·德·昆西 〈雷瓦納和悲傷女神〉
1977年,達裡奧·阿基多指導的經典邪典電影《陰風陣陣》上映,如今這陣陰風跨越了40年的時間長河,帶著女巫尖厲的嬉笑聲、病重母親的喘息,再度在我們耳邊吹過。
由盧卡·瓜達尼諾執導的新版《陰風陣陣》在威尼斯電影節主競賽單元大放異彩,這已經是他第二部進入主競賽單元的作品。
他的上一部影片《請以你的名字呼喚我》曾在17年初的聖丹斯電影節上口碑大爆,並在接下去長達一年多的時間裡在各方面都取得了非常優異的成績,還在奧斯卡上大放異彩。
新作在原作的基礎上進行了改編:生活在美國鄉村的少女Susie,為了追尋舞蹈的夢想,隻身一人來到柏林,加入了一所知名的舞蹈學校。遠大前程近在眼前,但事實並沒有這麼簡單:入學之後Susie就一直怪夢纏身,學員無故失蹤、教師們過於親密的教導。這背後隱藏著一個巨大的陰謀……
新版《陰風陣陣》色調沉悶而壓抑,一改老版張揚華麗的風格,沒有過分的視覺衝擊,畫面更偏向冷戰時期壓抑的寫實風格:終日不見陽光的天空,骯髒潮溼的街道,時不時閃過抗議的人群,電視上24小時滾動播放的「紅軍團」恐怖襲擊的畫面,甚至連故事發生地——舞蹈學院本身,比起前作那精緻的小樓,都顯得灰暗老舊了很多,學院門口更是正對著覆蓋著塗鴉的柏林圍牆。
熟悉邪典CULT類型片的觀眾,想必不會對「鉛黃電影」這個概念感到陌生:這是一類暴烈、更重感官的義大利恐怖片,由於其素材大多來自黃色封面的犯罪、色情小說,也被稱作「鉛黃電影 Giallo Film」,這也是義大利最具邪典色彩的電影類型。「鉛黃電影」出現於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期間,以犯罪、神秘、驚悚、恐怖、色情、殺人狂為題材,極盡血腥、色情、暴力之能事,對死亡過程有著詳盡寫實描繪的癖好。死者往往是美麗優雅的女性,總要遭受一番皮肉割離的殘忍虐待,死狀又慘又豔。
二戰後,義大利的經濟復甦很快達到頂峰,開始回落。從1960年開始義大利經歷了橫跨20年的經濟危機,失業率激增,社會衝突此起彼伏。1970年極左翼恐怖組織「紅色旅」成立,爆發了多起襲擊殺人案。連前總理阿爾多·莫羅也被綁架撕票,社會上人心惶惶。 世界範疇,越南戰爭愈演愈烈、歐美爆發的各種女權運動、性解放運動、嬉皮士運動,無一不對傳統倫理觀產生了巨大衝擊,在這些林林總總的社會文化背景之下,恐怖片作為挖掘人心陰暗面的電影類型獲得了最有營養的文化土壤,老版《陰風陣陣》應運而生。
代表血液的紅色統治了整部片,女性的力量也響徹這棟舞蹈學校。新版《陰風陣陣》一樣強調聲音的物質性:鉛黃電影常見的身分不明兇手皮革手套擠壓的聲響;鐵圈刷刷聲與銳利的皮膚割裂;躲在門內數著腳步聲計算著神秘房間與自己的距離.電影透過聲音調動其他感官的想像,這些想像伴隨著強烈的身體與物關係的感受。
《陰風陣陣》開場不久的跳舞殺人,就是這樣先聲奪人:當Susie第一次來到舞蹈大教室加入學員的團練,毛遂自薦想當領舞,然而隨著Susie作出手勢和各種扭曲的動作,即會扭轉撞碎密室中歐嘉的骨與肉。其中,被強調放大的踏步聲、揮手聲與撞擊聲透過兩處平行剪接的傳遞和呼應,正是足以達成有效的痛感的魔咒。
《陰風陣陣》重歸大熒幕,毫無疑問是帶有未來主義傾向的「鉛黃電影」的一次復闢。
在這段少女深陷女巫巢穴的古老故事裡,瓜達尼諾幾乎使用了每一種景別,每一種角度和每一種運鏡,處心積慮地破壞觀眾的安全感。
影片大量的使用了低角度的鏡頭,在不同的場景裡,產生了不同的效果。
Susie與舞蹈老師Blanc的對話,採用中景AB面的低角度鏡頭,轉到Susie時,是危險到來之前的未知,轉到Blanc時,則是陰謀爆發之前的未知。
這樣的鏡頭,結合人臉與場景對比鮮明的燈光,很好地將觀眾帶回黑色電影時期的美學。
當Blanc走到Susie身後時,Susie還不曾到來的恐懼感用特寫前景來表現,而Blanc則全身模糊在後方,用景別上「作假」的強烈矛盾(這種矛盾甚至是不符合物理現象的)來突出人物關係的不對等。
同樣的鏡頭語言,還體現在快速粗糙的推拉鏡頭與搖鏡頭上。攝影機的視點從一個人物突然轉換到另一個人物,營造了場景的緊張感。
突然出現的臉部大特寫,給觀眾帶來強烈的視覺衝擊力,人物臉部的詭異表情進一步增加觀眾的不適感。
大量平行剪輯出意味不明的蒙太奇堆疊,一閃而過的少女臉上的蛆蟲,衣櫃裡摺疊扭曲的肢體,染血的粉色內臟……這些意向在體現主角Susie內心世界的同時,顯著增加了電影想要營造出的詭異感。
在威尼斯電影節的導演專訪中我們了解到,他的畫面不是用於敘事,而是為了挑起觀眾的恐懼,讓他們看得「不那麼舒服」。比如,Susie第一次跳主演舞蹈的時候,出走的另一位女學生Olga,則在密室裡承受筋骨俱斷的痛苦。
如果只是為了交代學校裡真的有女巫一事,這個場景不需要如此多的時長。這場戲之所以拍的那麼漫長,顯然是為了讓觀眾受到更大的感官刺激。你知道接下來將會發生什麼樣的屠殺,你只是不知道,這個屠殺要持續多久。
影片中不斷播放的恐怖襲擊新聞和來回切換的場景,暗示1977年秋天德國的新生代反叛力量與舊政府的對抗,同時這也是對舞蹈學院故事線的隱喻。
在我看來,導演或許是想藉助在那個特定年代德國的政治環境的變化,暗喻現今世界女權運動理應值得反思的現象。
《陰風陣陣》中的男性被嚴重邊緣化,甚至唯一的男性角色精神科醫師,也是由女演員蒂妲·史雲頓化妝出演。導演仍舊有意保留其女性聲線,而一群女巫成立了完全可以在獨立於男性社會以外的女性團體,尤其是其中女巫猥褻兩位男性警察,更是挑戰男性權威,其用意無外乎彰顯女權主義,實在是明顯的不能再明顯。
而正如心理醫生對Sara所說:不管是宗教還是帝國的統治,其實起源都來自於個人妄想的傳播。他本人的妻子死於集中營,他口中所謂的帝國就是納粹,納粹對於全力的濫用,對於精神的控制,某些程度上,在這個獨立的女性宗教團體內,難道不同樣正在上演嗎?瑪寇斯掌控著一切,利用宗教來滿足個人的私利,濫用權力,諷刺如Sara口中:「舞團是一家人,其樂融融。「
結果最後被人操縱獻祭,成為了權利下的犧牲品。
在這個所謂的女權世界中,即便當權者也在自欺欺人。印象深刻其中心理醫生被女巫綁架到學校內時,女巫大喊:「大逮捕之前,你有好幾年可以將你老婆送出柏林。當女人像你闡述真相時,你沒有幫她們,反而說她們是妄想。」
這段話有人理解為是對男權的控訴,然而這句話是從女巫們口中說出的,所以從這幾句話我們不難看出,作為女權者本人,在根本的思想上依舊是依附男性,「你們男人為何不如何如何」其本質還是男權思維,與其標榜的女權背道而馳。
最後,嘆息女神對心理醫生的那句話:「我們需要有人認罪,也需要有人羞愧,但那個人不是你」。可以理解為權利階級需要內省,需要反思,也可以理解為,男人,無需再為你不能保護的女性而懊悔,羞愧,因為真正所謂的女權,是女性自己為自己爭取權利。某種意義上,這才是真正所謂女權的覺醒。
影片的最後,象徵著一段黑暗歷史的柏林圍牆倒塌,草木逐漸豐茂,鏡頭又回到了東柏林的鄉間小屋,牆上夫妻二人留下的痕跡依舊在,或許就像這個圖案,男人與女人本身就是折角的兩個世界,即便相愛,也是平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