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統音樂
嗩吶情緣
明森
窗外傳來一陣悠揚的嗩吶聲,接著是震耳的火炮聲把我吵醒了。嗩吶聲越來越近,我的心中猛然一緊,又有一個靈魂上天了。我起了床,推開窗戶,順著聲音傳來的方向望去,窗外的天空還沒亮呢!昏黃的路燈下,一隻送葬隊伍緩緩前行…… 秦巴山區的嗩吶聲是一倒獨特的風景,一般是不響的。但是如果響起來,就必定是有事情,或者喜事,或者喪事,但是現在已經普遍成了喪事了。
說起嗩吶,我不禁想起我們村裡一位名叫彭老么的嗩吶藝人。
記的兒時,村子裡的人們在勞作了一天之後,旁晚會聚在村頭的大核桃樹下乘涼。彭老么會不早不晚的,拿著小凳,端著茶盅來在樹下,老么的出現,人們頓時安靜下來,都不約而同地給他讓出空地來,他點頭哈腰,向眾人打聲招呼坐下,慢騰騰地從肩上取下嗩吶,先用口水溼潤一下哨子,然後銜在嘴裡活像賭氣的癩蛤蟆,腮幫子一鼓一鼓的。「嗚的打,嗚的打……」吹出幾聲。不大一會兒,前院後院都是「吱呀呀」的開門聲,光著腳丫子的小孩,還有那些正納鞋底、繡花的女人都紛紛走出門,圍在大樹下。他的徒弟聽到師傅的召喚,紛紛拿起鑼鼓傢伙四面而來,圍著師傅兩邊坐下,一個徒弟討好似的端上茶缸,恭恭敬敬地遞到師傅手上,師傅接過,不管是否燙嘴,咕嘟咕嘟幾口,一缸子茶水就見底了,然後,他把空茶缸遞給徒弟,吐一口濃痰,抬頭看看四周,看見人到的差不多了,拿起嗩吶說一聲「徒兒們,架勢整。」徒弟們聽到號令,各自抄起傢伙,吹打起來。悠揚的嗩吶聲把那些喜愛唱山歌的村民的嗓子逗得痒痒的,等到一首曲子吹完,都情不自禁唱起來。老么連忙端起茶缸喝一口水潤潤喉,用嗩吶鑼鼓伴奏,把整個非正式演出推向高潮,整個夜晚,伴隨著人們的笑聲,小孩們的嬉戲聲,熱鬧的很。
彭老么是一個孤獨的老人,沒有老伴,沒有親戚朋友,沒有兒子。聽我爺爺說,他早年搬到我們村子入住,也沒任何家當,隨身帶一桿嗩吶走一路吹一路,平時靠吹鎖吶餬口。閒時,會幫左鄰右舍幹些農活,生產隊也把他列入「五保戶」之列,吃穿能給點救濟,日子也能勉強打發過去。後來,我舅舅給他當了大徒弟,在我舅舅的帶動下,村裡一夥年輕人都跟他學吹嗩吶,遠方四鄰的紅白喜事都請他們,也得到一筆不搏的收入。
彭老么是一個善良的老人。他帶著徒弟不知替多少家娶新娘吹嗩吶送喜,偏偏自己就享受不到甜蜜的愛情。我從舅舅口中知道他曾和一個鄰村的姑娘有一段很浪漫的嗩吶情緣。大集體解散後,村民都忙於發家致富,群體聚會相對減小了。每天下午,彭老么就坐在自家房前山坡上,一個人悠哉樂哉吹起嗩吶,而陪伴他的也只有嗩吶,也只有吹響嗩吶那一刻仿佛是自己的世界。
只要嗩吶聲一響,沿河兩岸都能聽見,打破了山村長年苦寂的日子,每當這時,不管是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會坐在自家大門口靜靜欣賞,隨著曲子的起伏變化,勞累了一天的人們也隨著曲子的變化,一會兒神採飛揚,一會兒低頭哀思,甚至吹得那些覺得自己命苦的女人偷偷抹眼淚。當然,也吸引了鄰村這位姑娘的好感。一來二去,兩人就好起來,彭老么託媒人去提親,女方父母認為這個外地人家中一貧如洗,加之從事的是三教九流中最下九流的行業,門不當戶不對,被女方的父母棒打鴛鴦活活拆散了,把那姑娘嫁給一個比他大二十多歲的有錢人,出嫁那天,那多情的姑娘被大花轎抬著,遙遙三十多裡山路,彭老么帶著徒弟不請自到,加入送親隊伍,一路鼓著嘴辛酸地吹著曲子,姑娘坐
在轎內哭一路,眼淚溼透了鮮紅嫁衣。一直把姑娘送到男方家,他還不願離去,坐在院壩吹了大半夜,直到賀喜的客人散去,這才帶著徒弟們回去,結果就在就在那黑咕隆咚的夜裡,姑娘偷偷跑出去跳進房後的池塘裡,直到第二天,人們發現屍體漂浮上來,娘家自認倒黴,婆家嫌晦氣,沒人家願抬回家安葬。彭老么不聲不響抱起那姑娘的屍體,請了徒弟們一起把新娘子埋了,他還為自己無能力娶到家的「媳婦」燒完百七和三個周年,逢年過節上墳祭奠,祭奠時總是吹上一曲憂傷的曲子。
聽完這個故事,我不覺一陣辛酸,就與舅舅聊其它話題。當我問到他是否也有一段嗩吶情緣,他臉上泛起了夕陽的紅暈,露出得意的眼神。他講自己的愛情故事則比他師傅浪漫多了,他剛好趕上國家作出了實行改革開放的重大決策的年代,與舅舅同村的一個姑娘歌唱得特別好聽,年輕帥氣的舅舅嗩吶吹的特別好贏得了姑娘的好感,他們談上了戀愛。由於彼此情感深厚,儘管也遭遇娘家人的反對,兩人到了國家規定的法定結婚年齡,舅舅帶著舅母悄悄到鄉上領了結婚證,然後帶著舅母到沿海闖蕩去了,舅母娘家人很生氣,多次上門吵鬧,多次到縣上告舅舅拐跑了他家姑娘,直到鄉民政所拿出已結婚依據才作罷。
我前年回老家,專程去看望舅舅,我問起彭老么,舅舅眼裡含著淚花,說話喉嚨硬硬的,說他師傅死了兩年多了,死的頭一天晚上還在他那相好姑娘墳上吹了一整夜嗩吶,村子裡很多人聽到那獨特嗩吶聲。舅舅感覺不對,第二天早早起來趕過去,老人默默而安然的離開了這個世界,舅舅召喚了他所有的徒弟,熱熱鬧鬧給他辦了葬禮,葬禮儀式全是嗩吶聲,整整吹了一夜,第二天把他埋葬在那姑娘墳墓旁邊,兩人的一段嗩吶情緣故事依然留在我兒時生活的村莊……
嗩吶,一個遠古而悠久的樂器,嗩吶在鎮巴有悠久的吹奏歷史,據有關史料記載,在明末清初縣內境內就有了嗩吶,當時主要流傳於民間的戲班,新中國成立以來,嗩吶隊伍不斷擴大,成為當時鄉村各種喜事哀樂場合中不可缺少的演奏樂器,也是山民在沉寂苦悶日子中唯一能愉悅身心的樂器。
只要聽到嗩吶聲響,要麼喜慶、要麼哀怨,喜慶的是結婚,哀怨的是祭奠,幾乎成為一種規律。嗩吶聲一響,大人聽旋律,小孩聽熱鬧。大人能從嗩吶聲中聽出喜慶、哀怨之情愫,甚至喜慶或祭奠過程中的環節,因為各個部分都有相對固定的表達形式,嗩吶聲都有不同的表達形式。
在我的記憶中,嗩吶是鄉村一個標誌性的民間樂器,我甚至認為,只有嗩吶才能表達出大巴山人心底那種感情,熱烈、奔放、悠揚、悲壯、哀怨以及對美好生活的嚮往。我一直認為嗩吶聲是秦巴山區山民滋潤泥土發出來的天籟之音,那種感覺,根本沒法用語言能表達,只能用心去感受,感受那一種發自心底的聲音,感受那一種淳淳的感情,像飲一杯清醇甘冽的包穀酒,火燒火燎,回味悠長。 想著想著,兒時的童謠在耳邊想起:
農村嗩吶名聲遠傳,賽過漢調二黃戲班,
手拿一根黑漆杆杆,上頭鑽了八個眼眼,
安上一個燕麥片片,還有一個堵氣盤盤,
下頭掉個黃銅碗碗,綁上一對耍須子線線,
吹的樂曲是有板有眼,喜怒哀樂全在裡邊,
紅白喜事嗩吶為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