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21日,《雙峰鎮》第三季正式上線和觀眾見面了。在2017年的今天,「雙峰鎮」這個詞更多是作為一個遠古傳說而存在,現在的人們只是耳聞過在那遙遠的1990年裡《雙峰鎮》創下過的輝煌。如果你對《雙峰鎮》前兩季的播出年代沒有具體概念,那麼請想想那一年:納爾遜•曼德拉剛剛出獄,戈巴契夫剛成為蘇聯在解體前的唯一一任總統,IBM、蘋果解除了和微軟的合作關係,唐納德•川普正因房地產不景氣而債臺高築,以及,馬克•扎克伯格剛過完他的6歲生日。一切只因第二季結尾,故事中的受害人蘿拉•帕爾默一句神秘的「我將在25年後和你再次相見」,在前兩季播出的整整27年後,雙峰鎮裡發生的那一系列罪惡故事終於有了後續。我永遠也忘不了2014年10月,我翻開一份英文報紙,在文娛板塊看到「大衛•林奇有意重啟《雙峰鎮》」時的驚訝心情。先不說《雙峰鎮》在25年後竟然真的有了下文(在中國,真正了解《雙峰鎮》的觀眾其實非常少,就算當時最有名的女演員之一陳衝在其中扮演了一名關鍵角色。因為它在西方風靡的時候,中國觀眾正沉迷在《俠膽雄獅》和《神探亨特》的世界裡),就連它的主創者大衛•林奇都已經有接近十年沒拍過任何影片了。「大衛•林奇攜《雙峰鎮》王者歸來」的消息實在太過震撼,這消息甫一放出,就讓全世界的雙峰鎮影迷歡呼雀躍。我看著《雙峰鎮》第三季第一季片頭的「Directed by DAVID LYNCH」,感覺像做夢一般。因為在過去的十年裡,因為大衛•林奇對電影工業強烈的牴觸態度和他特立獨行的藝術做派,我已經不再相信林奇能夠再次拍攝什麼影片, 很久之前我就把《內陸帝國》當成了林奇導演生涯的句號。但這次《雙峰鎮》的重啟,大衛•林奇竟然一口氣拍了這麼多(至少目前放出的前四集全部由林奇親自執導,他自己扮演的庫珀的上司——科爾探員也有了比較重要的戲份),而且這些他重出江湖後拍出來的劇集,竟然濃縮了他之前幾乎全部電影的經典部分,再加上劇集中那些驚悚、扭曲、超脫常理的帶有明顯林奇個人符號的元素一一登場,我知道,這個臭名昭著又讓人愛得發狂的「老毒物」,不但沒有因為十年的休息而折損創造力,反而藝術風格更臻成熟。接管黑暗世界的大衛•林奇,終於回來了。其實我們現在站在這個因《冰與火之歌》《行屍走肉》《絕命毒師》收視率狂飆而形成的美劇大爆炸年代,回望《雙峰鎮》在美劇的市場和總體製作水平正方興未艾時的成功,不難發現《雙峰鎮》為整個美劇產業帶來的根本性變革。在八九十年代,美國家喻戶曉的電視劇通常以反映家庭價值、捍衛社會正義的溫情家庭喜劇或驚險刺激的時尚劇為主(以《成長的煩惱》、《辛普森一家》、《護灘使者》為代表),「全家每周一次守在電視機前」是當時民眾最為核心的家庭娛樂事件。但當時的美劇並未像現在這樣和好萊塢的成熟影視工業體系緊密聯繫,當時的劇集普遍結構鬆散,缺乏劇情上的緊迫性,既沒有絕對扣人心弦的情節懸念,也沒有「基本娛樂」以外的立意,觀眾更多隻為了「每周的那輕鬆一刻」,因每集中那一兩個零星的笑話或追逐戲而長期守候一部動輒百集的電視劇。《雙峰鎮》是史上第一次由知名電影導演拍攝電視劇集,好萊塢那卓爾不群的創作活力、更有效率更嚴謹的製作環節、更加強大的商業推廣手段,都被注入了電視劇世界,更何況它的創作者是在整個世界影壇都能以藝術創造力著稱的大衛•林奇。《雙峰鎮》改變了從前美劇一貫的敘述方式和價值立場。故事以一位美麗的女中學生蘿拉•帕爾默的死開始,不再是從前美劇的「萬事從頭細細講來」。蘿拉死前發生的事件佔據了片中所有人物談話內容的大部分,劇集從整個故事的中段開始,第一季第一集開篇之前曾發生的事,成了推動劇情發展的最大的謎團(這一點被後來最火爆的美劇廣泛運用,比如《權力的遊戲》中幾大家族聯手推翻坦格利安王朝的戰役就發生在劇集開篇之前,而且它比劇集中所有向觀眾直接展示的戰役都要規模宏大),一則傳說成為故事的重要組成部分,這是《雙峰鎮》的首創。另外,《雙峰鎮》中不計其數的細節,都為後來的美劇提供了取之不竭的靈感。比如《紙牌屋》第二季用Frank Underwood失而復得的戒指來表現人物的心理狀態,和《雙峰鎮》男主角FBI探員庫珀第二季被神秘巨人收走又歸還的戒指基本完全一樣;《冰血暴》模仿了《雙峰鎮》中險惡的家庭關係和「社區與警局構成的小世界」;《真探》繼承了《雙峰鎮》將超驗世界裡看到的信息當做在現實中查案的重要線索這一「神棍特質」。而《超感獵殺》直接在片頭擺出了「Twin Peaks」幾個大字直接致敬。但儘管後來的所有優質美劇幾乎都是在《雙峰鎮》的枝杈上結出的果實,可是《雙峰鎮》仍然有和其它所有美劇都不同的地方。可以說《雙峰鎮》發明了現代美劇模式,但它又同時做到了真正的獨一無二。《雙峰鎮》每集結尾埋一個關鍵的伏筆,迫使觀眾緊追下集,但到了下一集,它又用從容的步調繼續鋪展故事,而不是僅僅作為上一集懸念的解答者。這種集集相扣的結構,基本就是當代美劇引發收視狂潮的原因,但在無數美劇照搬堆疊這一技巧之後,大量的劇集因為收視率目的,片面追求了劇集埋設伏筆和懸念的那部分,捨棄了影片該有的其它內涵,讓觀眾感到了一種套路化和取巧。《雙峰鎮》以它的「在懸念的逐漸升溫中又包含了極度的耐心」的慢節奏,在身為當代美劇模式開創者的同時,又具有一種「美劇模式革命者」的身份。它在1990年革新了從前美劇產業不健全的部分,自己建立了一套完整可供後世借鑑的系統,又在2017年用新的第三季,在自己創造的模式中,再次以叛逆者的身份登場。《雙峰鎮》第三季從決定立項到播出,歷時兩年完成。林奇其實早在九十年代,就抱怨過《雙峰鎮》在第二季不給他主創權後,脫離了他開始所鋪設的軌道,劇集向著「逐漸變味」和「面臨毀滅」的路子駛去。早在第二季,他作為劇集的開創者和主要掌門人,就已經無法控制劇情走向了,在1992年單獨拍攝的故事前傳電影《雙峰鎮:與火同行》就是他當初做的反抗。但《與火同行》中的人物狀態和某些故事邏輯,已經和不再由他執掌的《雙峰鎮》第二季後半部分有很大的不同(這也導致了《與火同行》的口碑完全失敗:沒看過原劇集的觀眾完全不懂這故事在講什麼,原劇集的鐵桿觀眾則受不了前傳電影對劇集的偏離)。這次第三季重啟,重新拿回全部主創權,也可算是林奇對之前遺憾的彌補,以及對好萊塢工業的一種反擊(林奇對電影產業強烈的批判,是他2007年「息影」前的幾部作品中的「主角」)。新一季書接上回,25年前,FBI探員庫珀受命來到西雅圖以北、美加交界的叢林密布的伐木小鎮「雙峰鎮」,調查一起中學校花蘿拉•帕爾默死亡事件。在調查過程中,小鎮居民們各自的生活問題也隨之被展現出來。就像偵探懸疑片簡介中常說的那樣:「•••他也逐漸發現,這一切並沒有看起來那麼簡單,一個恐怖的謎底正在等待著他•••」事實上,《雙峰鎮》中那個「恐怖的謎底」比任何懸疑片還要恐怖:超自然的邪惡力量化身為殺手鮑勃,潛入良善簡單的小鎮居民體內,犯下聳人聽聞的血案。在第二季結尾,探員庫珀在追逐殺手鮑勃的時候,跌入了象徵生與死之間的空白地帶的「紅房間」,進入了一個無善無惡,無喜無悲,沒有時間也沒有靈魂主體的形而上的場所。庫珀在這個紅房間中見到了如神一般洞悉一切也驅使一切的小矮人,見到了實體化的殺手鮑勃,同時也見到了死後的蘿拉。蘿拉和難說是天使還是魔鬼的小矮人一起端坐在沙發上,向庫珀說著讖語。而庫珀也在紅房間內失去了自己的主觀意識,木然地看著這一切,陷入了無時間也無意識的深淵(這既像基督教中的Limbo靈薄獄,地獄外緣,也像東方宗教中的「黃泉路上」)。庫珀就在這個紅房間裡承受了25年的無意識痛苦,而《雙峰鎮》的粉絲們也跟著男主角一起經受了長達25年的沒有謎底的煎熬。而第三季就從蘿拉所訂的「25年」年限已到開始,雙峰鎮的居民們被歲月摧殘了面容,當年一個個俊男美女全都衰老了,紅房間中的超自然力量決定釋放庫珀。第三季目前放出的前四集中,大衛•林奇在展示「庫珀從紅房間返回人間」時,又用出了他之前電影中常見的拍攝手法和三觀。第三季出現了新的場景,在紐約,一名年輕男子坐在沙發上監控一座神秘裝置:一個包裹著洞開的窗口的密封玻璃箱。它有著非常明顯的當代裝置藝術風格,作用似乎是在密封一盒從窗口吹進來的紐約的空氣。監控的男子和送咖啡的女子在這裡上演了一出張弛有致的驚悚豔情戲。大衛•林奇的幾個主要關鍵詞在這裡再次出現了:幽暗神秘的空間,充滿猜忌相互防備的對話,擺脫人的控制的機械設備,由設備短路帶來的「電的失效」,以及時刻埋伏在角色身後的未知危險。從小學畫的大衛•林奇,同時也是一位裝置藝術家。他的作品深受弗朗西斯•培根和安塞姆•基弗影響,在他「息影」的這十年時間裡,他的主要工作就是作畫。而我們在「久別」了林奇十年後,從重啟的《雙峰鎮》中,又見識到了他作為畫家和多媒介裝置藝術家的成熟(這件在開篇情節中佔據了關鍵地位的玻璃箱,和蘿拉媽媽客廳中「照鏡子的電視機」)。而雙峰鎮最核心的場景紅房間及其裡面發生的一切,則是集林奇藝術的大成。紅房間既像一處生死之間的結界,也像是由惡魔設立的私人法庭。而被「卡在」這個無悲無歡的空間裡的人的精神狀態,則非常像林奇最崇拜的畫家弗朗西斯•培根的畫作中,那些面目模糊、在線條分明的無背景環境中坐著焦急地等待著什麼卻又似乎無可等待的人,他們呆坐著,在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處境中經受靈魂被抽空的煎熬。紅房間裡的人說話也帶著一種特殊的音效,這種音效的製作由來林奇曾經說過。他利用了六七十年代搖滾樂錄製中常見的「音軌倒播」,先將朗讀的臺詞錄下來,然後倒著播放,讓演員照著倒放出的臺詞的音念出來,再把這倒放的聲音再倒放,變成了正序的聲音。由此產生了一種似是而非的、絕對詭異的聲音。帶著這種聲音,紅房間中的「靈魂主宰」,將被囚禁滿25年的庫珀放逐回人間。而庫珀就通過前面劇情展示的那架玻璃箱,進入了更加抽象的虛無世界——繁星密布的宇宙中的一間太空艙。庫珀再通過這間太空艙,從現實世界中一個長相和他一模一樣的人臥室的插座孔中回到實境。在這裡林奇設置了三個庫珀:紅房間中被困的、從前兩季而來的FBI庫珀、現實中一個名叫庫珀但是身為殺手的庫珀、有著不同的名字但長相完全一樣的庫珀。當FBI庫珀「回到人間」的行程開始時,地球上另外兩個庫珀的替代品或者說衍生物,就開始不適嘔吐,最後一個直接死亡,一個被抽空靈魂。《雙峰鎮》開篇這個「庫珀回地球」,非常像林奇的《橡皮頭》和《妖夜荒蹤》中所表現的「人的降生」和「身份的置換」(人物痛苦的嘔吐和林奇學生時代的短片習作《六個生病的人》非常相似)。「我是誰?如果有我,有幾個我?」和「同一個靈魂降生轉世到不同肉體之內」,來自於林奇長期以來對藏傳佛教中轉世系統的理解。在這裡,林奇似乎是借著雙峰鎮的劇情,來闡釋自己所理解的生死觀。他認為人降生到人間不是從人的出生開始,而是被高於人的神秘力量「半途發配」到某具身體中,這個身體所具有的社會屬性,就成為了降生的靈魂來地球上需要去過的一生。看重啟版《雙峰鎮》前四集裡展示的這個主要事件,我懷疑除了《雙峰鎮》,再也不可能有哪部美劇,能像這樣完全地拋開市場和受眾因素,如此任性地講一個根本不存在於這個社會的主流價值觀中的東西。《雙峰鎮》無論視聽風格、敘事節奏、人物類型、表演方式,還是最基本的三觀,和這個時代的所有能在主流媒介上看得到的影視作品,有著本質上的絕對不同。希望觀眾們可以懷著最大的好奇心和一份必要的耐心,來觀摩這部完完全全「僅此一家」的作品。因為這個世界似乎就是如此被分成了兩大類:林奇的世界,林奇以外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