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個實際而超脫的人,平常人所專注的事情每固執而不舍,反之則一切皆不認真。而我對於一切事情來到面前,從來沒有忽略過絲毫,但從來也沒有固執過絲毫,只是盡心竭力去做。到不得已的時候,會全盤割捨拋棄,一無留戀。這大概多少有些道德、哲學上的修養之故。
——葉公自述
大雜家葉恭綽 文_宋迪非提起北京畫院第一任院長葉恭綽,現在知道的人不多了,其實他在中國近現代政治文化史上是一個極著名的人物,他出入於多個領域,多有所成,可謂大雜家。
葉恭綽(1881〜1968)字裕甫(玉甫、玉虎、玉父),又字譽虎,號遐庵,晚年別署矩園,室名「宣室」。中國廣東番禺人。出身於書香門第,祖父葉衍蘭以金石、書、畫名世。父親佩瑲通詩、書、文。葉恭綽自幼受家庭薰陶,喜愛書畫,有極深的國學修養,是我國近現代著名政治活動家、教育家、收藏家、書畫家和詞學家。
政治家葉恭綽
1912年6月,已宣誓就任中華民國臨時大總統的孫中山入京,見到時任中華全國鐵路協會副會長的葉恭綽。這是不是他們第一次見面,不得而知。但此次見面,孫中山先生非常高興,稱「吾之北也,喜得一新同志焉」,而葉恭綽也自此追隨中山先生革命。
1913年,葉恭綽赴上海與孫中山先生商議籌辦鐵路總公司,為發展文化教育,提請「減輕文教用品的鐵路運費,成立統一鐵路會計委員會,力主鐵路收益用於交通,不讓流入軍費、政費」。同年9月,葉恭綽代理交通部部務,11月開辦鐵路巡警訓練所。
1914年葉恭綽實施京漢、京奉、京張、津滬、滬寧五路聯運,創設交通博物館、鐵路材料陳列所,6月任交通部次長兼郵政總局局長,創郵政儲金規制,8月再兼國內公債局董事。1920年8月,葉恭綽重任交通部總長。1922年,應孫中山之邀,葉恭綽從北京去廣州,擔任交通部長,1924年,他又出任段祺瑞臨時政府交通總長兼交通部軍事委員會會長、全國鐵路協會會長等要職。葉恭綽的政績從1921年10月10日國民政府發行「紀念中華郵政開辦廿五周年」紀念郵票可見一斑:一套4枚郵票,票上所印3個頭像中就有葉恭綽。
1925年3月12日,孫中山先生病逝於北京。葉恭綽以輓聯表達自己的心情:人道先生未死;我惟知己難忘。1930年,葉恭綽捐出5000元在中山陵園內建造「仰止亭」。在中山陵的所有紀念建築中,「仰止亭」是唯一一座由個人捐建的紀念建築。1931年底,葉恭綽出任南京國民政府鐵道部長,僅月餘即離任去職,定居上海,專心致力於文化活動。
葉恭綽在中山陵附近捐建的「仰止亭」
1941年,時年61歲的葉恭綽避難香港,同年12月8日,日本對美宣戰,攻佔香港。葉恭綽首當其衝被列在敵人的黑名單上。為逃脫魔掌,葉恭綽購買了到重慶的飛機票。不料,臨上飛機時,他的座位卻被某黨政要員強行霸佔,葉恭綽自此也受到特務的嚴密監視。汪偽政權想利用葉恭綽的名望,開出的頭銜一個比一個大,只要表示親日,他就可以得到高官厚祿,但葉恭綽寧死不從。第二年10月,他在友人的幫助下逃離香港,移居上海。這時南京汪精衛政府又派人來找他,請他出山為汪偽政權效力,他仍是置之不理。葉恭綽自題竹松條幅云:「不隨高柳弄柔條,卻伴霜松作後雕。」
1945年8月15日日軍投降,臺灣省被日本佔領50年後歸還中國,葉恭綽欣然命筆,以詩致慶:「喜從海外赴炎洲,百戰功勳海底收。施鄭朱藍都莫問,且教呼酒酬唐劉。」
新中國成立後,葉恭綽從香港返回大陸,曾任全國政協常委、中央文史館副館長、北京中國畫院院長等職,為新中國的書畫、文物保護、宗教、文字改革等事業作出了巨大貢獻。
教育家葉恭綽
1920年8月,重任交通部總長的葉恭綽,大力引進西方科技,發展鐵路、無線電事業,而科技的應用,培養人才又是當務之急。正是這一契機,讓葉恭綽與教育結緣,並讓他成為中國近現代教育的先行者。
在任職期間,葉恭綽組織修建鐵路、建立無線電臺和無線電收訊處的同時,大力創辦鐵路職工學校,設交通行政講習所,發展職業教育,培養交通鐵路專才。他還讓國立圖書館影刊《四庫全書》及公私藏書,親自兼任京師大學校國學研究館館長。如今我們常用的廣播一詞,就是葉恭綽根據英文broadcasting首譯的。
創辦交通大學並自任校長,是葉恭綽在教育上的重要一筆。1920年12月12日,葉恭綽以「交通要政,亟需專才」為由,擬訂統一教育辦法,將交通部所屬之上海工業專門學校、唐山工業專門學校合併改組為交通大學。
葉恭綽雕像
葉恭綽在交通大學開學典禮中說:「我國積習以衡文為進取之階,於是百藝均廢惟儒術僅存」,「不能辨科名學術為兩事」,「是故求學術造詣之深,必先以學術為獨立之事,不受外界之利誘」。他明確提出學習他國的先進技術,「彼之秘密我得窺見,彼之失敗我未身嘗,倘以最新最後之方法猛晉追求,未必無同趨一軌之日⋯⋯」有研究者指出,交通大學發展成為我國近現代重要學府之一,葉恭綽應居首功;談中國現代意義上的大學,必談葉恭綽。
如今,沿用「交通大學」校名並同屬交大大家庭的共有5所學校:上海交大、西安交大、西南交大、北京交大和臺灣交大。1991年4月,西安交大95周年校慶前夕,學校東花園裡豎立了老校長葉恭綽的塑像。2000年,該校普通郵資明信片「百年樹人——西安交大千禧奉獻」發行,其中之一就是葉恭綽老校長的塑像。而在北京交通大學,校訓「知行」,就體現著葉恭綽所倡導的「知行統一」、「學理、應用並行注重」的辦學理念。
收藏家葉恭綽
提起文物毛公鼎,不能不說葉恭綽。
毛公鼎是1851年在陝西岐山出土的西周晚期的一件重器,是迄今為止出土的青銅器銘文中字數最多的稀世珍品。1910年該鼎落入直隸總督端方之手,他死後,他兒子的小妾將毛公鼎押於北平大陸銀行無力贖出。為使國寶安好,葉恭綽籌資購得毛公鼎。1937年抗日戰爭爆發,葉恭綽拒受偽職,隻身避亂香港。葉恭綽在上海的一個親屬因財產糾紛,竟把毛公鼎的消息捅給日本人,葉恭綽知道後,急令當時在西南聯大任教的侄兒葉公超趕回上海,並諄諄囑託:毛公鼎不得變賣,不得典押,決不能流出國土。毛公鼎終於沒被日軍掠去,但葉公超卻在獄中受刑7次,差點喪命。葉恭綽兩次保護國寶,才使毛公鼎未落入外國人之手。解放前夕毛公鼎由南京博物院收藏,1949年被蔣介石帶往臺灣,現藏於臺北故宮博物院。
葉恭綽捐贈的毛公鼎
葉恭綽不僅好收藏,而且很仗義。20世紀20年代,年輕的張大千常到上海孟德蘭路「詩社」以「打詩謎」的方式聚賭。有一天,他把「傳家寶」——王羲之《曹娥碑》帶去給眾人觀賞。不料當晚「入局」後連續「敗北」,轉瞬間就欠下1000多大洋,無奈,他以《曹娥碑》抵了賭債。但冷靜下來後,張大千十分悔恨,從此絕跡賭場。10年後,張大千的母親病危,詢問《曹娥碑》,張大千不知碑帖輾轉落於誰手,急成熱鍋上的螞蟻。一個偶然機會,張大千得知《曹娥碑》在葉恭綽手上,便提出3種購買方式,料想不到的是,葉恭綽二話不說,原璧返贈。
王獻之《鴨頭丸帖卷》
絹本 行草書 26.1×26.9cm
上海博物館藏
葉恭綽一生收藏古籍和文物,花了大量財力、精力,承擔了巨大風險。無論是晉代王羲之《曹娥碑》、晉代王獻之《鴨頭丸帖》、明代唐寅《楝亭夜話圖》,還是鄉鎮專志、清人詞集、清人傳記、名僧翰墨、文物圖錄,他都一一收藏,僅清人詞集就有5000餘種,《全清詞鈔》有3196家。1943年,他一次性將地理類藏書等906種3245冊捐贈上海合眾圖書館,其他珍藏文物也都通過捐贈或出售,盡歸北京、上海、廣州、蘇州、成都等有關文化機構收藏。1961年,在他80歲的時候,他將收藏的大量古字畫珍本全都無償捐給國家。
書畫家葉恭綽
葉恭綽5歲,祖父教其執筆作書,年十二,臨魏碑,十五習晉唐人書,自幼至老,每日必親筆硯,故其書法是震鑠於時的。他主張「書法應根於篆隸,而取法則碑勝於帖。」他認為:每個字的結構,不應呆板規定。字的結構解決之後,還要講究骨力,字無骨力,就沒有精神。有了骨力,還要有韻味,否則一味硬挺,就索然無味。最後還要有氣勢。氣勢不但從顏真卿那種雄健的用筆中看出來,還可以從趙佶那種柔中有剛的「瘦金體」中看出來。而歸結於「書法須有修養,修養之道,第一為學問,第二為品格,否則雖對書法曾下苦功,然其字之表現,未免有卑卑不足之感」。
葉恭綽書畫作品
葉恭綽五十後始作畫,能松、竹、梅、蘭,而專精寫竹。他說:「⋯⋯南下居滬,與餘君紹宋、吳君湖帆往來,始究心於繪竹,習之不懈,三數年間,積至二三百幅,自不愜意,則悉棄之廢簏。抗日戰起,餘由滬至香港,為日寇拘系,乃畫竹自遣,始稍窺蘊奧。又由港至滬,資物蕩盡,無以給朝夕,遂與梅畹華、張大千諸君賣字及畫,所繪亦略有進,荏苒數年,兼習梅松花卉之屬,然皆小景也。」然其畫竹,亦為世所珍視。
同為政治家,人們很容易將他的字與郭沫若甚至毛澤東的相比。毛澤東寫字如做詩,常有神來之筆、驚人之舉、汪洋之勢;郭沫若的字豪放、暢達,有一種規矩中的破格和衝動;而葉恭綽的字,雖然奇正相生,自成鋒稜,但總體來說,更多的是書卷氣。
詞學家葉恭綽
政治家的「動」和學問家的「靜」是很難統一的,葉恭綽一生編著《遐庵詞稿》、《遐庵談藝錄》、《遐庵清秘錄》、《清代學者像傳》、《清代學者傳像續編》、《五代十國文》、《全清詞鈔》、《廣篋中詞》等,殊屬不易。
1929年,葉恭綽在詞學大師朱祖謀的支持下,在上海發起編輯《全清詞鈔》,幾年間,匯集上海的清詞集逾5000種。1931年,朱祖謀謝世,葉恭綽便全主其事。1937年日本發動侵華戰爭,上海淪陷,葉恭綽避居香港,將收集到的5000種清詞集也運到香港,繼續選輯。後來其成書後達到40卷,收錄有清一代詞作者3196人,詞作8260多首。
葉恭綽著
《遐庵談藝錄》
《矩園餘墨序跋第二輯》
《矩園餘墨遐庵詩乙稿》
《矩園餘墨紀書畫絕句》
「收集的材料在那時可稱天下第一」,「僅僅是詞人的小傳,其史料價值即不可低估。書前所開列的《引用書目》,也為研究清詞提供了大量的文獻線索。」幾十年後,大學問家饒宗頤這樣評價這套書。至於葉恭綽在編書中所做的工作,饒宗頤說,葉恭綽其中所做工作之繁雜難以細說,「他前面都寫出來的,起碼有20多個人,都是當時有名的詞人。清代詞人那麼多,每個人都有幾本詞,收集起來談何容易」。
一套書編十多年,葉恭綽居然能持之以恆,可見葉恭綽對待做學問的態度。就是在1944年避居香港以出售所藏古物字畫維持生活期間,他仍治學不輟,為《婉約詞》作集評,刊行《遐庵詞甲稿》,轉錄《全清詞鈔》、《五代十國文》等。
饒宗頤說,「葉老是一個最早提倡敦煌學的人」,「很有眼光」。《饒宗頤學述》中回憶,葉恭綽遷居香江時,帶來的文物典籍仍琳琅滿目,藏品中就有不少敦煌卷子,饒宗頤得以飽覽藏珍。「我和葉恭綽先生很接近,他極力提倡敦煌研究」,「以後我能夠更進一步從事《老子想爾注》的仔細探討,實導源於此」。
葉恭綽還有一段與毛澤東以書交往的佳話。1953年,葉恭綽將自己編輯出版的《清代學者像傳》第二集寄給毛澤東,毛澤東接到贈書立刻回函:「不知尚有第一集否?」《清代學者像傳》第一集出版於1928年,已被時間淹沒很難找到,於是葉恭綽把自己珍藏的一套送給了毛澤東,並在信中表明了這套書的珍貴,聲言不必歸還。毛澤東在中南海的住所反覆詠讀,最後還在書的首頁鈐蓋了自己的藏書印「毛氏藏書」,可見毛澤東該是何等看重葉恭綽所贈之書。
葉恭綽逝於1968年「文革」期間,生前遭多次抄家,所藏文物圖書片楮無存。他一生雄才大略,風骨嶙峋,從位居要津到飲恨而逝,從名器滿篋到清光算盡,以詩文寄情、佛法澄心的文人夙願,也在大亂之中化為泡影,正應了佛經中的那個「空」字。
作者為自由撰稿人
文章來源:北京畫院大匠之門
寫字的修養
/ 葉恭綽 /
有志於寫字學及欲成書家者,單恃技藝尚不足也。其最重要者,還在修養。蓋我國藝術向重個性,要把整個人的人生觀念、學問、胸襟,流露出來。此乃我國藝術特殊之點。亦寫字的藝術例所應爾也。故欲其作品得藝術之精神,必須注意修養。
然如何能使每人的精神向上,能以書法表露其精神,此點,頗難以言詮。請以釀紹興酒喻之。
紹興酒之製法:蒸熟米之後,吸收蒸氣,蒸氣凝聚為水,再加以其他材料,乃成為酒。此酒愈舊愈佳,待其雜質下澱,埋之地中,感受地氣,將其火氣去清,乃成純酒。蓋原料好、工作好,仍須夠時候,待其爐火純青,才算醇酒也。薰陶浸潤,日積月累,逐漸變化,然後成功。如求急功,即使好酒,亦醇味不足。
夫藝術之成就,與但求實用者不同。若求急功,何不以打字機為之?今之談書法者,如制啤酒,即制即飲,隔年則失味矣。各位入世做事,因服務所需,另一說法。但不可不知藝術與實用的界限也。兩者之間,如兩間屋,雖然相通,其實各自各也。
修養之道,第一為學問。學問,包括一切學問、知識。學識豐富的學者,其態度自別於人。其言動、舉止,皆可於字裡行間覘之。例如朱九江先生,雖不以字名,但後人見其字者,即知其人之有學問也。反之,一無學問之輩,亦可於其字見之。
第二為志趣。志趣卑下,貪財好色,影響於修養極巨。蓋見解低下、思想低下,實際上已談不到修養。即使對於書法曾下苦功,然其字之表現,亦卑卑不足道也。
第三為品格。人品高尚,而又有相當寫字修養者,不特其人令人欽仰,其片紙隻字亦令人敬重。孔子所謂「誠於中,形於外」,其下筆,固已加人一等矣。
中國畫家最重修養。畫匠之畫,一望而知。此雖或為心理作用,然缺乏修養者,不能入藝術之林,已成為古今定例矣。故能融會學問、志趣、品格於書法之中,其藝術之成功乃大。否則,小成而已,或不完備而已。
由此觀之,要成就書家,並不容易。但吾人亦不可畏難。蓋任何學問,皆有必經程序,寫字亦然,故餘主張寫字之稱為學也。總而言之,無精神之修養者,非真正的書法藝術。
▔▔
編 輯 說 明
圖文來源於網絡
桑蓮居整理彙編
▔▔
往 期 閱 讀
劉濤:北魏書法之變
《〈金石錄〉後序 》 :見證李清照收藏之緣
劉濤:讓書法「活著」
華人德:漢金文的傳與承
延 伸 閱 讀
李輝 | 黃苗子談民國人物:起伏跌宕葉恭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