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翟錦 林子璐
編輯|金匝
2020年冬至,距離新年只剩9天,晚上八點多,莊紅估摸著丈夫韓偉跑完單了,給他打了一個視頻電話,但手機屏幕裡沒有像往常一樣出現丈夫的臉,而是一位陌生的交警。
韓偉在北京送外賣,作為一位外賣騎手,他被交警攔下,是和人發生衝突,還是遇到車禍?這是莊紅當時最壞的猜測。
交警讓莊紅去一趟派出所,林華也去了,他是韓偉的同鄉,也在北京做騎手。接到莊紅電話時他心想,可能就是韓偉的單子快超時了,著急進小區,保安不讓,兩人吵起來,驚動了派出所。他和莊紅都沒料到,即將要面對的是一個噩耗。
3個小時前,韓偉接到當天要送的第34單外賣,到店取餐後,他沿著朝陽區的香江北路騎行,離開店不過幾分鐘,在一個十字路口前,陡然倒地猝死,摩託車後座上,還放著4份沒送出去的外賣。
這一天,北京的天氣是-7℃至5℃,天氣寒冷。中午,莊紅還叮囑韓偉一定要好好吃飯,騎手吃飯不規律,韓偉在微信上回復她,說跟朋友們一起吃的,還給她拍了照片,是個吃得乾淨的碗。韓偉不抽菸,很少喝酒,猝死之前,莊紅也沒聽他說起過身體有哪裡不舒服。韓偉的弟弟韓飛聽聞消息,連夜從太原開車趕到北京,見到哥哥的遺體時,哥哥還穿著那件藍色的騎手制服。
如果韓偉這天沒出意外,按照原來的生活軌跡,再過一會兒,他們一大家子就該聚在家庭群裡,熱熱鬧鬧地打個視頻電話,聊一聊吃了什麼,天氣冷不冷,今天跑了多少單,孩子聽不聽話。這是韓偉一天裡最放鬆的時刻,遠在山西的小兒子和爺爺奶奶擠在一個手機屏幕裡,他白白胖胖,和韓偉長得像,性格也像,喜歡笑,喜歡說話。
2019年夏天,韓偉把兩個孩子接到了北京,一家人在一起短暫地生活了一個月。大兒子不顧韓偉和莊紅的反對,堅持給自己找了份暑期工,刷盤子,「要給自己攢學費。」韓飛嘆息,「也上不起補習班。」
那個月,韓偉只休息了一天,沒有送外賣,他和莊紅把小兒子帶上,去了天安門、鳥巢,這也是夫妻倆第一次在北京玩。等第二天他們各自去上班,小兒子就一個人待在出租屋裡。
後來,兩個孩子回了老家繼續讀書,大兒子讀高二,小兒子上小學,韓偉很支持孩子學習,在他看來,如果孩子想念書,那他就要儘可能地創造條件,這是他生活裡的一點盼頭。韓飛見過韓偉反覆叮囑孩子:「沒文化,在每個城市都做不了什麼,只能像你爸一樣,做最底層的工作。」
兩個孩子讀書這筆帳,是算不到頭的,大兒子馬上要高考,上大學,小兒子要讀初中、高中、大學,需要學費。他們還想在縣城給大兒子買套房,房子要大,敞亮,一百多平,好娶媳婦,但要花不少錢,至少七八十萬,這意味著他們要在北京打拼很久,要「一個勁地幹,一直幹」。
來北京前,他們在太原打工,韓偉做快遞員,莊紅做家政工,兩個人都是四千上下的收入。2019年,兩個人到了北京,這裡雖然租房貴,生活成本高,但工資也高,韓偉一個月能掙七八千,莊紅能有五千,要實現那些生活裡的目標,到底還是更有希望些。
同村的老鄉,很多都和韓偉一樣,人拉人來了北京,聽說送外賣能掙錢,而且沒什麼門檻,下個APP就能跑,大家幾乎都在幹這一行。林華比韓偉要晚一些加入騎手隊伍,剛開始跑的時候,他覺得很累,每天在路上,電動車要騎很快,風險很大,心裡都是緊繃的。接單,取餐,上路,送貨,一邊擔心超時,一邊擔心出車禍,每個環節都很緊張,只有下班了,手機不再彈出單子,人才能放鬆。但堅持跑了兩天,林華還是決定留在外賣行業,因為掙錢確實比他之前要多。
在北京,韓偉和林華都住在順義的一個村子裡,十多平的房子,用玻璃板隔出廁所和廚房,租金一千左右,房間排著房間,一層能有六七家。儘管住在一起,但韓偉和林華真正意義上的聚會很少,因為送外賣,大家都不怎麼休息,每天都在外面跑單子,晚上回去就歇著。即使等單休息的時候,也不能放鬆,要一直盯著平臺頁面,來單了,要迅速搶單,這個工作多勞多得,工作時間越長,接單越多,收入越好。
很多外賣員都是經老鄉或熟人介紹進入這個行業,但繁忙的工作讓他們很少有機會聚在一起。 圖源視覺中國
韓偉和林華,都不是餓了麼的專職騎手,他們在蜂鳥眾包APP上註冊,籤署一份《蜂鳥眾包用戶協議》後,就成為眾包騎手。這份協議裡有一項特別提示:「蜂鳥眾包僅提供信息撮合服務,您與蜂鳥眾包不存在任何形式的勞動/僱傭關係。」天眼查顯示,餓了麼CEO王磊,也是蜂鳥眾包的執行董事和總經理。
也是因為如此,餓了麼對騎手韓偉猝死的回應是,平臺和韓偉並非勞動關係,出於人道主義,為騎手家屬提供2000元的援助,其餘由保險公司處理。而韓偉在蜂鳥眾包上所繳納的保險,對工作期間猝死這一項的賠償是3萬。
中國社科院助理研究員孫萍觀察到,這幾年,特別是疫情期間,工作難找,越來越多的人選擇去眾包平臺上打零工。除了騎手,網約車司機、主播也是如此。這些人的工作狀態相對自由,可以隨時開始,隨時結束,而網際網路公司也能藉由眾包平臺的方式,轉移一定的風險和成本。
但韓偉並不了解這些,他和妻子莊紅說過,眾包更自由,門檻也低,那當然是選眾包了,直接跟著老鄉註冊,基本不怎麼看用戶協議,「人家寫的那些條條框框,我老公他也看不懂,也不知道是咋回事,咱們是找活的,反正能接單就行,能掙錢就行,管不了那麼多。」
林華在蜂鳥眾包上註冊時也是如此,「一個方塊,裡邊你得打對號,只能同意,因為不同意就跑不了。」林華受教育不多,看字慢,那些條文不好懂,平時有什麼問題要和平臺申訴,他都覺得費勁,因為申訴欄要寫不少於60字,「就算了」。
但無論是什麼身份,都不阻礙韓偉和林華把自己全部的時間投入去送外賣,從早上八點到晚上九點,接一個訂單,收入六七塊錢,一天跑三四十單,收入能有200元左右。
每天,蜂鳥眾包會從騎手們第一單的收入裡扣除3元,其中1.06元交給了保險公司,用來為騎手購買保險,剩下的1.94元,則是平臺徵收的服務費。
可以算一筆帳,餓了麼一天從一位外包騎手那收取1.94元的服務費,就算騎手一年只工作300天,餓了麼也會有582元的收入。這個費用對比騎手猝死後餓了麼「人道主義地賠償了2000元」,公眾產生了極大憤怒,「一句外包,把關係撇得乾乾淨淨。」
可即使不是眾包騎手,也沒有任何一位專送騎手和外賣平臺存在直接的勞動僱傭關係,和他們籤約的,都是各種不同的第三方人力資源公司。北京智工互聯科技小包智工的COO徐韜認為,這種第三方人力資源公司的本質,就是在轉移和承擔風險,通過層層轉嫁,大公司找中等公司,中等公司找小公司,把風險一直往外轉移,直到找不到人來負責。
餓了麼和美團會大量僱傭這些人力公司,2020年7月,外賣行業的人力中間商趣活科技公司甚至在美國上市了,餓了麼和美團是它的大客戶。
另一種方式就是成立眾包平臺,比如蜂鳥眾包,和眾包平臺籤約,意味著「人和公司」的模式,變成「人和平臺」的模式,用「信息聚合、服務信息匹配、信息撮合服務」的包裝,把風險轉移給個人,也讓很多流程更加複雜,讓一些費用不明晰。
外包騎手沒有勞動協議,很多專送騎手也沒有籤五險一金,即便是有,外賣平臺承擔得也很少,剩下的還是自己交。有些騎手不懂,比較短視,不願意繳納五險一金,寧願多要一點錢,這也被平臺和外包公司利用。孫萍能理解這一點,「對於眼前生計都解決不了的人來講,當下就是最重要的」。一些和平臺發生糾紛的騎手也會告訴她,出事後他們去找公司理論,發現和他們籤訂協議的公司的地址,「就是小破樓裡的房間,兩張桌子,一個電話,也沒有人」。
但實際上,現在平臺、算法、第三方公司的控制又非常強,騎手什麼時候應該做什麼,著裝、態度、工作時長、強制加單,控制無孔不入,超越了過去普通的勞務關係。中國政法大學法學院副教授、大數據和人工智慧法律研究中心主任沈偉偉關注到,已經有一些法院捕捉到這些變化,並會在認定勞動/勞務關係裡僱主責任的臨界點上,會更偏向僱主承擔更多責任,這是一個趨勢。
蜂鳥眾包用戶協議裡的特別提示。 圖源網絡
1月8日,餓了麼發布了一份新的聲明,承認眾包騎手的保險結構不合理,金額不足,將保額提升到60萬。韓偉的60萬撫恤金,也將交付給他的家屬。
看到這份聲明,莊紅覺得終於能喘口氣。
11月,莊紅的父親因病去世,韓偉回老家處理喪事,在家待了10天,又回到北京跑外賣,才一個月,就猝死在寒冬的街頭。這一連串的打擊,讓莊紅緩不過神來:「天天就在空中飄著似的,找不到地。做夢,在夢裡,都不敢接受這個現實。」
好幾年前,夫妻倆還在太原工作的時候,一年三八婦女節,韓偉說要給莊紅一個驚喜,他偷偷給她買了一個金佛。那個小金佛,莊紅一直沒戴,她在別人家做家政工,戴上也不自在,金佛一直放在老家,後來回老家戴了兩次,她覺得鄭重,戴了摘,摘了戴,麻煩,索性最後就不戴了,這個金佛,也成了韓偉留給她的最後念想。
莊紅和韓偉是自由戀愛,朋友介紹,韓偉留給他的第一眼印象就挺好,溫暖、細緻。兩人結婚 20年,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是他操心,去打工在哪裡租房,和房東溝通,交水電費,在網上給留在山西的孩子買東西,都是韓偉來做。
相比起來,莊紅是依賴他的那個,總被他說「不獨立」,在北京,她至今分不清東南西北,也不會用智慧型手機,不會手機支付,但韓偉都會,每個月發了工資,莊紅就把卡給韓偉,錢都交給他管。
對韓飛來說,哥哥是總頂在最前面的那個人。2017年,他要買房,和韓偉提了一嘴,第二天,韓偉送來了5萬塊錢。「這是我哥和我嫂子當時打工掙的所有錢了。」
出事前,韓偉還跟莊紅商量,今年春節一定要回老家,因為大兒子馬上就高考,要回去給孩子打個氣。現在,莊紅覺得遺憾,兩口子在北京,和家人一起的時間太短了,都在忙,忙著趕快掙錢,「要知道這,咱今年就不幹了,明年再說,不能把命丟那兒。」
韓偉有一個快手號,名字叫「yis歡樂」。頭像是一張老照片,是年輕時候的他,穿著筆挺的白襯衫,坐在一輛拉風的機車上。但他發的最後一條視頻的主角是一輛摩託車,尾部掛著餓了麼的藍色箱子,兩邊把手上還有外賣的包裝袋。
這是2020年北京的秋天,陽光不錯。摩託車是他在2019年的冬天換的,原來那輛電瓶車,買的時候花了六千塊,但在冬天總是沒電,送餐總超時,莊紅說,丈夫咬咬牙,說服自己,為了多跑單,多掙點錢,設備要好一點。最後韓偉買了一輛摩託車,又花了七千,相當於他一個月的工資,但新車好用了不少。
有陽光、餓了麼的藍色配送箱、摩託車的那個視頻裡,韓偉選了一首歌,歌詞是這麼唱的:「我真的就在北京,就站在二環街上,天空一片片白雲,藍藍那是北京……」
(應受訪者要求,韓偉、莊紅、林華、韓飛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