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說說賈樟柯的另外一部電影——《站臺》
這是近20年前,賈樟柯拍攝的有關三四十年前的故事。
改革開放前期,1979-1989,山西汾陽的一夥文藝青年,在時代大潮的推擁下,追尋夢想與愛情,苦苦求索,最終獲取的卻是一片殘破,只落得時代列車呼嘯而去,把自己拋在孤寂的站臺。
「站臺」是那個時代流行的一首歌——
長長的站臺,漫長的等待
長長的列車,載著我短暫的愛
哦——孤獨的站臺
哦——寂寞的等待
我的心在等待永遠在等待
……
喧囂的站臺,寂寞的等待
只有出發的愛沒有我歸來的愛
哦——孤獨的站臺
哦——寂寞的等待
我的心在等待永遠在等待
……
賈樟柯說:「站臺」是出發的地方,也是回來的地方,它與旅途有關,有一種疲倦而哀傷的生命感覺。」
影片就是把這首歌用鏡頭演了一遍。
2000年,《站臺》獲得第57節威尼斯電影節亞洲電影促進聯盟獎;2001年,影片獲得第30屆蒙特婁國際新電影、新媒體節最佳編劇獎。
賈樟柯總是擅長以卑微的視角,講述卑微人物故事。故事不必費心思去編,他就生長在賈樟柯的周遭,像影片裡那個崔明亮,扮演者王宏偉就是賈樟柯的同學,他那渾然天成的人物造型,或許就是賈樟柯眼裡的自己。
崔明亮那一副猥瑣的屌絲男形象,正是從前那個時代千萬青年的化身,與那個時代的你我分毫不差。
記憶中,我們曾有一個意氣風發的青春年代,可展開賈樟柯記錄的相冊,我們才醒悟:我們的意氣風發原來只是一地雞毛。
記憶會騙人,會春秋筆法,其實,我們在那個時代的屌絲模樣,就在我們的相冊裡,打開自己的畢業證,畢業照,呈現的正是慘不忍睹,只是,合上相冊,我們就陷入另外一番想像。
窮陋,正是時代真相。那個時代,我們的人均收入,不及發達國家的十分之一,窮,沒法不屌絲。無論我們怎麼打扮自己:穿上喇叭褲,留起自以為飄逸,實看上去邋裡邋遢的長髮,我們都改變不了那一副糟樣。
然而,貧窮並沒有限定人們的想像,人們內心的自尊與熱望絲毫不減。
正統社會描抹那個時代的《小字輩》、《瞧這一家子》等昂揚向上的影片,跟賈樟柯的《站臺》比,那都是粉飾,都是「別人」的生活,《站臺》才是為「我們」而作,它真實到令人尷尬。
這樣的電影看上去就不積極,不「正能量」,很自然地,剛一降生就被「查封」,當它在國際上贏得一片讚許,國人,幾乎無人能看到這部片子。
現在,看這部片子,也一點不晚。
只是你要捨棄俗豔的電影趣味,要取跟賈樟柯一樣取卑微的視角。
這樣,你才能以正確的姿勢進入那個時代。
那是一個渴望的年代,人們經受了幾十年的貧窮困苦和無休止的政治折騰,渴望過上安定、富足美滿的日子,港臺,開始成為國民的嚮往,踐行幸福從燙頭,穿喇叭褲,聽鄧麗君歌曲開始。
「男人不流氓,發育不正常。」哥幾個吭哧癟肚地穿上現改的喇叭褲,仿佛就跟上時代潮流了。
工人階級看不慣,崔明亮他爹說:剛給你們點自由,就搞資產階級那一套!那個年代,對變革不適的,從市井陋巷到廟堂之上,都大有人在。
那是一個撥亂反正的年代,是一個思想解放的黃金年代,為劉少奇平反,徹底否定文化大革命,被壓抑幾十年的中國知識分子開始難得的自由呼吸。對未來,舉國上下空前嚮往。
那也是一個反覆的時代,反精神汙染,不分青紅皂白的嚴打,社會經歷一次次回潮。
「再過二十年,我們來相會,老婆七八個,孩子一大堆。「文化叛逆,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後來,中國出了一個王朔,算是對叛逆文化的一個總結性交代。
「光榮屬於八十年代的新一輩」,生於六十年代的人,榮承這一榮耀和期盼,後來成為共和國最有家國情懷的一代。
山西汾陽,成為賈樟柯展開畫卷的背景牆。縣城裡的港臺範兒,總是被賦予一種現實的荒誕意味。
張軍手提錄音機,身著粉色布衫,晃著身子在汾陽破舊的街上閃現的情景,讓人很穿越。
縣文工團,可謂是一朵時代奇葩,卻也是當時農村文化的先鋒勢力,只可惜,改革開放沒幾年,他們就不得不下海,走鄉串村自尋生路。
「啊,朋友再見!啊,朋友再見!」,揮別的是醜陋不堪的縣城街道。然而,那醜陋裡卻包含了舊有的一切情感。
就像崔明亮,滿懷著與尹瑞娟生離的悵恨,開始茫無目的的遊走。
那時的長途電話,不能直撥,需要拜託電話局接轉,記得88年在拉薩,需要等一兩個小時,才能打通瀋陽的長途。影片中,遊走在外的崔明亮好容易接通汾陽的長途,聽到尹瑞娟一聲「喂?誰呀?」,卻一聲不吭掛斷電話,感情就是像乾涸的河床上那涓涓細流,走著走著就沒了。
那是一個愛情漸漸變得大膽放肆的年代,卻也是一個警察可以隨時查房的年代,青年男女同居一室,通常,總會招致警察半夜查房,他們或者把門敲得震天響,或者徑直破門,拿不出結婚證,會有天大麻煩。
電影裡,「非法同寢」的情侶張軍和鍾萍被分開審問,各個擊破,鄭重得像辦大案要案,非要審出問題才算。這種辦案無關社會安全,卻足以摧毀一對年輕男女的愛情,就像張軍與鍾萍,原本就不堅固的愛情,經過這一番「盤查」,也就散了。
尹瑞娟身著稅務制服騎摩託在縣城穿街過巷,崔明亮在奔赴他鄉的大篷車上顛沛流離。在窮簡鄙陋的鄉村,年輕人的生命線交織又分開,命運的波流把他們擠到一起,又推散開。伴著那個年代的歌,《是否》一切都是命註定?像是,又不全是。
崔明亮、張軍等人不斷跟隨年月改變髮式和裝著款式,在偏遠的山西西部,追趕港臺的時尚。或雅或俗的藝術,在貧瘠的鄉村,在塵土飛揚的礦坑口,鄉村藝人掛著「深圳電聲樂團·霹靂柔姿」的羊頭,在礦井的坑口,在村鎮高聳的煙囪旁,賣力地叫賣著。
她們會在簡陋的辦公室就拉開架勢,毫不做作,自然流暢。
但,常常,他們費盡力氣也不能把自己賣出去。
窘迫困苦,一直伴隨著這夥跟藝術有些血緣的男男女女。
美劇《老友記》的主題歌詞,正是他們生命鏡像的寫照——
沒人告訴你生活會是這樣
你的工作是個玩笑,你一文不名,你的愛情如曇花一現
就像開車的時候總卡在二檔
這一天、這一周、這一個月,甚至這一年你都很倒黴
沒有人可以了解我,沒有人可以看透我
……
作為外景地,汾陽,是一個樸實到泥土裡的縣城,賈樟柯在故鄉回望的時候,是何等疏離恍惚?令人好奇。
那裡的鄉親一定想像不到,那個成天在灰突突的汾陽街道上記錄的賈樟柯,某一天,會成為影響世界的導演。
汾陽的舊城牆蠻有味道,既然2000年還在,該是保留下來了吧。
八十年代,原本是我們感覺最好的年代,透過賈樟柯的鏡頭,人們發現,那也是一個夢想最多,失落最多的年代。
跟這個世界,跟這個「大時代」,小人物一直會錯了意,他們自以為抓住了時代,其實時代一直對他們很漠然,就像崔明亮之於尹瑞娟的愛情,鍾萍之於張軍的嚮往,最後要麼是一片枉然,要麼,即使得到了,也根本不是原本自己想要的模樣。
影片末尾,崔明亮仰躺在沙發上,任憑生活的噪聲像火車的嘶鳴,不再企盼,不再焦灼,不再嚮往,只做行屍走肉。
一直巴望著時代列車把自己捎上,但最終,崔明亮也只有在站臺張望的份,我們呢?何嘗不是?
賈樟柯的功力在於,一開始,你以為在看別人的笑話,後來發現,那被展覽的人,越看越像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