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牆上的戰鼓又敲了一遍。
我的丈夫在我前面,他是個武夫,可樣子看起來像文人,我前前後後地盯著他看,一刻都不放鬆,然後我發現,我是在審視他,他看起來像不像我父親?耶律齊的肩膀在父親的披風下是單薄了一些,然而從背影看簡直是一模一樣的。「我嫁這個人值不值得?」我心裡亂想,「我嫁這個人值不值得?」郭靖大俠老了,現在只是還用皮肉連著的一把骨頭,需要另一個人鎮守襄陽,成為一代大俠……我確定我沒嫁錯人,然而有時候隨便想一下總沒什麼的。
我陪著他巡城,一直都是。我知道在經過的人群中,在每一個微小無名的士兵的眼裡,我是一個不可企及的人。早上來巡城之前,我會提前一個時辰起床,細細地勻面,再讓張媽把我的頭髮盤的光可鑑人。在人群裡走過的時候成了我一天裡最重要的時刻。我是郭靖和黃蓉的女兒,我要給他們信心,我得挺直脊背走過去,這是我的責任。
「我相信你的頭掛在旗杆上的時候,頭髮也不會亂得掉下來一縷的。」襄兒有一次居然這麼嘲笑我,而她姐夫在旁邊跟著發笑。我生氣耶律齊愛這麼捧她的場,讓她以為她還是個孩子。
襄兒今年二十七歲了,仍然不肯出嫁,爹娘慢慢也死了心,只分了個僻靜的庭院好好地養著她。外面說郭二小姐遊歷江湖,其實只是給我爹面子。郭襄出去玩了沒一陣子就回來,然後就只做兩件事,練劍和等她楊大哥。
外公在世的時候,說她是個心肝通透的人寶貝著她。她便給慣壞了,一輩子都任性。這幾年在後園足不出戶,就丫頭小黃偶爾在院門出入,院子荒涼的像她本人,只有野草才能在塵埃和蛛網的覆蓋下冒頭。
下人間傳著一些荒唐的事,說她那院牆,半夜經常有黑色的大鳥掠過,院子裡平白有笑聲傳出來。家人便放風說那院子鬧鬼。更多時候,襄兒每天就只是起床,像個死人一樣遊蕩,然後舞劍。
那院子樹木綠竹斷的橫七豎八,也沒人收拾。門前一片光禿禿平地,她就在那練劍。一共三十六式,動作固定,就那麼每天重複做了千百遍。有時候會把動作推得極慢,一下一下幾乎一秒鐘一秒鐘地推出來,這樣一套劍法足足練上一天。有時候又快,仿佛把無數個夜晚擠壓到一個黎明裡那樣快。一點點慢下去,又一點點快起來。然後有時候看上去像雲,有時候看上去像風,有時候像竹林,有時候像雪地。更多時候像桃花島的浪,像四月裡桃花島的桃花。不像練劍,倒像舞劍。
如此循環往復。她就這樣練了十年。所以我還愛來看她。她的劍裡有生命的聲音,我呆呆坐著,仿佛回到了小時候的桃花島,折花養龜,滿山瘋跑。
她的生活是完了,那劍裡才有了生命。老東邪總說她是聰明人,可她這麼糊塗。「生活就是種選擇」,我這麼跟她說,「我選擇嫁給你姐夫,選擇做母親的左右手,我才有了今天的榮耀。」我看著她這隻有鬼魂才肯住的院子,和丟了魂魄似的樣兒,面容仍還是好的,但除了這面容是一無所有了。她甚至沒有名節。
「姐,你哪裡會選錯,你根本都沒有選過。」
她穿著粉紅衫子倚在屏風上,淺淺笑著看我。
城牆上的路越走越慢,我思緒被拉回,耶律齊仍然走在我前面,挺直了肩背,不近不遠的,雖然速度放慢了但我倆之間的距離依然固定,用尺量出來的一般。我向他走了一大步,當做任性一下,他悄悄地加快步伐拉回距離,雖然沒回頭,但仿佛知道我在做什麼一般。
我恍恍惚惚地想著,這樣也好,這也是夫妻默契的一種。
這青磚的城牆,四十年間被攻打了百來回,郭靖他守了百來回,然而這次怕是不成了。走到角樓處,耶律齊在我耳邊低問:「爹他生病的消息不是瞞住了麼?」「你也留意了?」我問他。耶律齊答道:「這一路看兵士神情恐慌,不時竊竊私語,想來多日不見你爹露面,有些傳言也是有的。」
「現在你才是襄陽的主心骨。」
我見他昂著頭一臉的躊躇滿志,嘴角卻笑著,「我哪裡比得上郭大俠。」
「你是打算學襄兒麼?」我知道我說得傻,可我就是不喜歡他穿著我爹的衣服,頂著教書先生般的山羊鬍子,說這樣的混蛋話。
他回了頭:「襄兒怎麼了?」我還忘了他倆總是談天,他倒是和她談得來。
襄兒昨兒叫了我去,煮了茶,半晌不動彈,然後說,「我打算離開襄陽了。」我心裡明明沉沉地覺著悲,但偏偏有種優越的快意。「我將要為襄陽死,」我努力把聲線壓得低,「然而你卻要走?」襄兒一臉巧笑地看著我:「我不作死誰來襯託你的大義?」
我一巴掌打得她臉側到一邊。她的反應就像不會武功。不躲,不反抗,然後頭轉回來,嘴角帶著血,一樣地煮茶,問我加不加青鹽。我忽然愣了,想起另一件事。
冬天下雪時。我看見過她赤足走進雪裡。她現在的屏風是割碎的,就兩個半片那麼放那兒。以前卻是好好的黑骨金邊精細描刻,放市集能賣不少的銀子,寫了兩行詩:「五月天山雪,無花只有寒。笛中聞折柳,春色未曾看。」狂氣十足的醉草,卻是郭襄親筆。她從屏風後走了出來的時候,便是一件妃色肚兜,外頭只披著鵝黃單衫。
我那日晚上,剛剛在她門外遇上了楊過,自然以為他是來找她。我躊躇了好久,又自覺為人妻為人姐,立場非常正,方才走上前,道,「你莫要來尋我妹妹,不知廉恥。」
他愣了一下,然後笑得幾乎斷了氣,忽地貼我極近在耳邊說,道,「你當我不知道你是在嫉妒?」
我退了好遠,然後在原地怔了半天,他走了我都不知道。我有世人的承認,我有丈夫家庭,我不需要嫉妒他,更不用說裡面那個自甘墮落的襄兒,為著這個,我也要進去看她,我衝進去,她衣衫不整地出來,屏風後放著浴盆,身上只穿肚兜,我借著這心氣兒,打了她耳光,道,「我只道你們兩個是真性情,原來還有這不乾不淨的事情!」然後忽地,一柄寒光直豎到了我面前。
我一直知道她天天練劍,但完全不知道她的劍有這麼快。她膚白,眉頭鬢角鴉黑,兩頰紅的病態,衣衫下幾乎半裸,我才發現她已經瘦得像鬼魅。我畢竟是比她過得好的——然而意識到這個令我生寒,我當真不知道自己過的好不好麼——半晌,她劍尖垂到地上,轉手劈毀那個屏風:「我不知道他在門外。他並沒有進來找我。」
門外可是初冬的天氣,我忍不住想罵她,卻看見她那麼就出了門,那樣一披黃衫,走到雪地裡,腳肉眼可見地變青變紫。然後裂口。然後流出血來。半晌,她說:「我不過是怕寂寞,但既然人終歸是要寂寞,那也沒有什麼。」
「什麼?沒頭沒尾的。」
她仰倒在雪地上,看門外那一角天空:「我常常想起第一次到風陵渡口那時候,我幾乎對什麼都喜歡,看見酒肆的甕就覺得,它這樣燒出來該很有趣,我幾乎喜歡遇見的每一個人,他們為一些小的事,表情千變萬化,這多麼奇妙。我愛聽任何人說話,講話的人負氣的樣子,姐,你還記不記得,和我講大哥哥的事那人,他和你賭氣……」
「我不記得。」我轉過頭不看她,「如果可能,我希望從沒領你去過。」
「你可真冷酷,」她笑,「連近在眼前的事情都看不見。」
「我也沒再那麼看世界,但不是變冷漠,而是仿佛什麼都變淡了。」她接著說,「聲音,色彩,圖像,氣味……什麼都淡了,越來越淡,在我的所見裡,看不清也摸不著。就好像我的本質還是沒變,但生命被抽走了。我不知道為什麼,它就是發生了,然後我就是現在的樣子。」
她十六歲時的風陵……襄兒走在雪地裡,腳上傷口還在那兒,血滴進去,一步一個梅花。
「我那時候,覺得世上的一切都是好的,都是活生生的,路上遇見的每一個人,我都願意和他打招呼。所有的東西都可以觸動我,讓我覺得快樂,覺得滿足。我好像能感覺到遇見的每一個人的感受,也能感覺這個世界。而這些感覺,都不滯留在心裡,它們降臨,經過我,然後流走。所有的事都是鮮活的。因為心中不滯留,我覺得我能承擔任何事。
「然後我遇見了楊過,那時我覺得我能承擔那麼多的悲喜,然後忽然這件事不一樣了,這是從我內心裡來的。」
我忽然感覺,也許從血裡感覺,她想這麼接觸這世界,直接地接觸這世界。我想起她十六歲的時候,和我第一次離家在風陵的時候,可能是因為第一次出門,襄兒她看什麼都喜歡。雪落下來,便一路仰著頭用手去接。還伸舌頭去舔,也不嫌髒。喜歡一樣東西呢,又眨眼間就放下了。一會兒就喜歡上了別的。下雪的天,就偏偏撿雪深的地方走,一腳腳踩下去,說是聽雪壓在一起的聲音。也不知道袍子靴子溼了多麻煩。總之呢,是覺得這世界萬般都是好的。看見月亮升上來就歡喜,聽見風吹動樹葉也歡喜。對什麼都感受,又什麼都不往心裡去,就是這樣又快樂又無情。
她和人不分高低貴賤,跟乞丐也能蹲在一起吃頓飯。也不怕別人騙她。我忽然覺得,下雪也好,我打她也好,對她都是一樣的。我明白了奈何不了她。我轉身走開了。在門外迎頭碰上了耶律齊,他問我「楊過來送玄鐵劍,你說嶽母要那個做什麼?哎你聽見我說話了麼?」
我看著斷壁殘垣似的屏風,忽然覺得我還是拿她沒法兒的。
「隨我見娘,」我說,「你自己和黃蓉說。」
我時常直呼娘的名字。她像另一個世界的人。
多沒眼光的人也不會覺得我像黃蓉。儘管我一直以為我在像她一樣活著。
襄兒反而自在。做得那般錯,進了父親的房門,也只是不聲不響在床下跪著。
爹橫在病床上。襄陽城的救星郭靖,現在只剩下一把骨頭。沒人敢傳出去,可是流言還是在傳。黃蓉倚著床頭眉眼低垂地坐著。我從來不願直視她眼睛。
黃蓉竟然也憔悴了,人也老了。可是襄兒還未開口,她忽地笑了,
「襄兒也這般大了,我有事要你做。雖然算是勉強了你,可是你也總要為我做到……你可願意去做麼。或者猜猜是什麼事?」
「不知。」
「你楊大哥的玄鐵劍,我給熔了煉成了一把刀一把劍。那把劍是另外兩句話——武林至尊,寶刀屠龍,號令天下,莫敢不從。倚天不出,誰與爭鋒。我讓人傳這口令,意思你可明白?」
「襄陽兵臨城下,屠龍刀就像是義軍,但如果義軍稱王,也可能做壞事。到時我就拿倚天劍,做另一股力量。可是這樣?」
「……是也不是。你外公的武功你們是知道的,江湖人忌憚他,他二十年不出島也忌憚。江湖之於朝廷,就是這麼個被忌憚的理兒。這個制衡總是要有才成。現在的江湖人都在抗金,若是勝了可就沒另一個江湖去讓他們忌憚了。我就想著,你們三個,要有一個,拿著這把劍,回江湖,傳下你外公的武功,也傳下江湖人不涉朝政,保存實力的血脈。」
「那……誰去?」
黃蓉微微一笑,「各人自然有各人的命數。我也乏了,襄兒,劍你拿走,走不走就由得你。」襄兒從進門就沒來得及說話,此時磕了個頭,起身頭也不回地走了。
「娘,你當真的?」我問。
「……自然是現編的。襄兒是來告別的吧。你爹,他郭大俠心裡是家國天下,我心裡可只有他和你們仨,家國天下什麼的我是不在意的。我教楊過讀的書,裡面有句話,叫求仁得仁。比方說我,我就只喜歡你爹,他要守城我就陪他守城,他要襄陽太平,我就保它太平,求仁得仁,了無遺憾。你爹自然是一輩子死而後已了的。唯有襄兒……聰明人常常是不開心的。比如她,比如你外公,比如楊過。我偏偏喜歡郭靖這個傻子。襄兒像她外公,他們的那種聰明和我不同,是心裡憋著一股勁兒,要賦予什麼東西生命的聰明。所以你外公的蕭能吹成那樣,再不會有人那樣。所以她瘋了似的愛楊過,這是妖智,天生的也沒法子。我一見她臉便知她要說什麼。她不好做的決定,我做娘的,替她做了便是。」
我嗓子發乾捏著拳頭,半晌終於問了出來,「可是我呢?娘,可是我呢?」
她像我小時候那樣慈祥地笑著看我:「芙兒,我照顧了你一世,便接著照顧你可好?」
父親發喪時候,襄陽城外也開始攻城了。耶律齊終於知道了,他不是郭靖。郭襄是六親不認了。我自覺襄陽的擔子已經在我肩上。雖然他們並不這樣想。
我仍然走在我每天走的城牆上,旁邊兩個士兵,低著頭不知在絮叨什麼,我忽然疑心他們是在笑我,笑我什麼呢?我不知道。我是郭靖的女兒,我是耶律齊的妻子,然而除此之外,我都是可笑的。風呼呼地吹過,風裡有個聲音,仿佛在說,「太晚了,」太晚了什麼,我不知道,太晚了只是像個通靈的聲音一樣響起。我聽不出意義,只覺得說的是我的命運。我仰著頭,看著走在一步遠的前面的耶律齊,我才發現,似乎我只能仰視他,我脖子疼。他緊緊地繃著,目視前方,看不出這個人,我仰視得那麼努力都找不到這個人的表情,這個人的眼神,這個人的姿態,因而我不得不一直保持仰視的神態,一直緊緊跟在一步遠的後面,仿佛我停下來,就立刻被拋下,我忽然覺出了累,這個累立刻像死一樣壓下來。可是我怎麼能停呢?我停下來就什麼都不是了,誰都不是了。
我停下來。站在一個小兵面前。凝視他的眼睛。聽說人的眼珠可以當鏡子。我知道我頭髮還是一絲不亂。我知道我的妝容看著就昂貴。「你怎麼看我,」我輕輕地問,「你怎麼看我?」
在他眼裡我是個漂亮的女人,他的表情說。除此之外,也許我是個夫人,也許我是瘋子。「夫人,」耶律齊遠遠地問,「你怎麼了?」他娶到的是黃藥師的外孫女,黃藥師的外孫女不可能發瘋。
「你應該娶襄兒,也許你會和她說話。」我終於說了出來,也不管小兵張大嘴望著我。
十年前楊過像個英雄從天而降。今天,楊過沒有來,小龍女卻來了。
「我找我夫君。」她這樣說,仍然一臉天真,走路如凌波御風,仍然和這世界毫無瓜葛。我看著她,想著襄兒,想著我自己,不知道女人有沒有一種能快樂的活法兒。府裡的下人熙熙攘攘地圍著,說什麼看仙女。我平靜地發笑,你們還沒見過她年輕的時候。
還好,現在該嫉妒的人是襄兒,可惜她不在。比你漂亮三兩分也是漂亮。
耶律齊迎上去,一臉面對稀世的珍寶的表情,語氣柔得像哄嬰兒,請人去小樓奉茶休息。我完全能理解,男人見到她,大半是見到藝術品的心情。只是在心裡暗笑,到底是混出頭了。十年前他無身份,混在人群中低頭,我便當他老實。
到底蜀中無大將了。如今他也可以拖著山羊鬍子,大大方方請小龍女喝茶。只是不知道耶律齊這一聲請,在夢裡演練過了多少遍。
我仔細端詳小龍女,眉眼間也是憔悴的,心裡便明白了幾分,說:「我妹子離了襄陽,只是不知道楊過在哪裡。」
我不知道我為什麼要這麼說。
楊過再敬她,兩三年是愛,十年上也倦了。人心總歸是這樣的。襄兒就是女版的他,兩人一樣天馬行空的想像力,一樣向死而生的生命,他關在古墓這些年,恁時相見早留心,何況到如今。
小龍女的臉色更不好幾分。耶律齊白了我一眼,便說「送貴客去休息」。
嘖嘖,襄兒都看不上他,小龍女便能看上他麼?唯獨我這種面上光鮮,實則狼狽的人……我緊了緊衣服回了房間。顫巍巍走路像喝了酒。
破虜極不適時地跑過來,塞給我一封信,說「二姐的信,捎信的孩子說是給你」,我還來不及說什麼,他就一陣風跑走了。
什麼都不如意。我一點也不想看她的信。
我插上門,然後喝酒。耶律齊的夫人不喝酒,可是今天我是我。
可惜太遲了。那一年蒙古的草場上,和耶律燕完顏萍策馬,我就是我自己,那個不聰明的,任性的,就這樣的郭芙。然後我扮演了二十年的耶律夫人,再也沒人叫我的名字。
我弄丟姓氏,弄丟名字,弄丟了我自己,最後連感覺都弄丟了,我只是偶爾覺得我的脖子疼,我的後背疼,我總要保持仰視的動作。我的頭飾越來越重,我的頭髮一輩子一絲不亂。它還會一絲不亂地掛在血洗的城牆上。
我的故事本該這樣結束了。可是我忽然想起了襄兒的信。
我想去看。
我拿了一條長凳,拿過蠟燭,坐在上面。
「大姐:
離了襄陽,我本來是不知道去哪裡的。這時我想起了第一次出門,於是我便去了風陵的渡口。
山脈莊嚴。河川溫柔。我知道我是沒有家了。於是就當重新出生,我很平靜歡喜。
我看著風扶過。我看著一池春水吹皺。我看著一次日落,又看了一次日出。然後,我看到了楊大哥。
我真的不知道是我的夢,還是真實的,大抵是真實的吧,我劍上的血只能證明他是真實的,嗯,我刺了他。
我關著自己的時間太久了,久到產生幻覺,久到心裡的弱點不斷放大。看到他,我忽然意識到我老了,十年時間點滴過去了,在看到他的前一刻我還是愛他的,然後那一刻,我不愛了。
不愛了就是不愛了。我說,「大哥哥,我不愛你了。」就好像我說過愛他一樣。
然後你猜他說什麼。他竟然說,「不是不愛,是你長大了。」
下一刻我就見到了我劍上的血。不愛是沒有,是一下子什麼都沒有了。他的披風是黑色的,他掩著身子,說沒傷著,說你跟我回去,但我看見劍上有血。
「我只是要告訴你——」,我心裡像斷條了一樣,我也不知道我想要告訴他什麼,可是我想這麼說:「我只是要告訴你——」。
我策馬走了。回到客棧,大病了一場。一燒到現在才好。所以這封信,是現在動身前在風陵寫的。客棧牆上有一副畫,畫的是峨眉山,半山腰往上都浸在雲霧裡,我覺得,那兒的雲還挺美的。
天上的月亮像有兩個。至少地上的空酒壺是六個。
我去找耶律齊,想和他說,「我們好好地在一起,我不懂的地方,我從頭學,我可以學娘的計謀,我可以學女紅,我也可以學劍,我不知道我要學什麼,但我想學點什麼……還不晚,你和別人聊的那些話,你也可以和我說——」電光石火間,我明白了。
他只是不和我聊。他和襄兒說話,他和小龍女說話,他甚至和下人說話,他只是不和我說話。
為什麼,不知道,也許女人,妻子本來就不是用來說話的。
他敬我重我。我知道他不會有別人。那些都是我想多。畢竟我還是郭靖女兒。可是,我現在站在小樓外,看見他和小龍女說話。他帶真摯的,說他內心的話。我知道,他永遠不會那樣同我說話。我只是覺得絕望。
太晚了。那一天我走上城牆,城牆的風都說太晚了。我現在才知道意思。
然而我還來得及第一次自己選擇。
我並非好人,也並非壞人,我是個調皮的人,在我久違的本性上。調皮的人有權做調皮的事。耶律齊明兒清晨打開房門,會看見他的妻子,散著頭髮死在梁上,沒有原因,沒有理由。而我,生平第一次,我終於也可以讓他困擾:
「這個人在想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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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 | 劉思慧
配圖 | 芝麻的芝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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