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讀馬家輝的作品,你會發現,在某種程度上,馬家輝講的大都是常識而已,而且這些常識常常被實例掩蓋,難以被覺察。
零下9度,暴雪又至。高鐵延誤,原定4個小時的行程,硬生生花了8個小時。天公變臉,舟車勞頓,對於旅行者來說是平常的,甚至是欣喜。而對於馬家輝來說,我擔心可能是敗興。
果然,當日約定的採訪被要求延至次日。
梁文道稱馬家輝是「心靈嬌嫩」的,初讀到這裡,還啞然失笑。後來讀馬家輝《溫柔的路途》,看到他興致勃勃地趕到黃鶴樓腳下,因為冷,打死都不上去了,索性待在樓下,和一個中年婦女一起,守著一隻小烤爐暖腳。窮盡千裡目的千古召喚,成了王之渙的自彈自唱。
本以為按常理馬家輝會取消當日的全部活動,後來從他朋友口中得知,抵京當晚,他趕去看了一位與他合作的歌手的演出。這算是我第一次感受到馬家輝的「放肆」。
墨鏡·咖啡·消滅
單向街書店,當下中國文藝青年的聚集地。在這裡與馬家輝見面,一起午膳,可能是最好的選擇。沒想到馬家輝戴著墨鏡出現,讓人與他對視變得非常困難。但墨鏡要掩蓋什麼呢?沉默,或者可以理解為疲憊,他解釋說「我昨天晚上沒睡好」。
除了墨鏡,他穿的那件黑色厚外套,裹著的那條格紋圍巾,跟去年來北京的時候的穿著是一模一樣的。興許是玩笑話,他說他家的衣櫥只有四套衣服。一套是演講用的。一套是上臺當主持用的,他剛主持完一場電影頒獎禮。還有一套是上課用的,他認為當老師要有個老師的樣子,應該穿得比較樸素。第四套就是睡衣了。
墨鏡後面的馬家輝大多數時候是安靜的,偶爾插科打諢,調侃國內外差異,說日本神戶牛肉進入國內就變為神「屍」牛肉;戲謔南北差異,他抱怨車廂裡鄰座的朋友用高分貝的東北話打電話。
作家止庵是這次馬家輝北京之行的特邀嘉賓。止庵說他與馬家輝因為同樣喜愛張愛玲而結緣,但並無密切交往。就像武林高手行走江湖,不交手,遠遠相望,惺惺相惜罷了。這種情況放在冷兵器時代也算正常,但在網際網路時代則未免讓人唏噓。
馬家輝知道止庵這些年常去日本,在日本買房就成了飯桌上聊天的第一個話題。
馬家輝打聽過日本京都的房價,30坪大概20到30萬人民幣,他叫止庵去買,以後去日本旅行時方便,不受旺季酒店緊俏、空間不夠私密等限制。
「說不定能買到三島由紀夫租過的房間。」馬家輝忽悠止庵說。
馬家輝與三島由紀夫的「關係」,在其2018年出版的《馬家輝家行散記》裡可以略見端倪。這套書收錄了他從留學、結婚、生子到攜妻帶女跨國旅行的文字與影像。除了三島由紀夫的京都,異國的海闊天空,還有卡夫卡住過的黃金巷,弗洛伊德沒抽過的雪茄,僅僅與海明威打了個招呼的巴黎。
馬家輝形容自己與這些大作家的關係,就像一杯咖啡。把咖啡粉放進去,把奶放進去,把糖放進去,就融為一體,很難分開,很難分辨哪部分是咖啡,哪部分是奶,哪部分是糖。這和他與李敖的關係很相似。
香港經濟崛起的1970年代,在馬家輝腦海裡有不可磨滅的印記。而現在,記憶中那個灰色而曖昧、富有人情味的香港變了,變得乖戾、挑剔、不可理喻。當讀到李敖離港赴臺,他覺察到閱讀在他的世界裡粗野地生長,他無法止步於聽到和傳達。大學二年級的時候,馬家輝出版了《消滅李敖,還是被李敖消滅》。
消滅對方,還是被對方消滅,其實很難判斷,大多數時候,這些大作家是行走中的馬家輝的城市旅行指南,是探尋城市文化的工具。在馬家輝看來,閱讀過的東西都是腦海裡的材料,或者話語,跟你的流動的生命體驗息息相關,就像「讀書跟旅行,有一種很隱藏,且非常密切的關係」。
賭場·養蛙·隨喜
馬家輝是一個「不正統」的環境滋養出來的作家。
他生於「吃喝嫖賭毒」盡有的家庭。父親是報社總編,母親好賭,舅舅是個癮君子。少年馬家輝的生活就像香港早年的警匪片,他在大排檔吃早餐,身後是黑社會在打打殺殺。
馬家輝也曾嗜賭,他把這段時期的自己稱作「病態賭徒」。12歲開始,他就在香港麥當勞賭錢,一下課就去打撲克牌,那場景像是黑社會在談判。後來他去美國讀書,前後七八年,學校以外去的都是賭館,裡面的人都認識他,叫他「輝」。
馬家輝戒賭實在是因緣巧合。當年馬家輝和太太張家瑜同遊,如果遇到賭場,張家瑜會讓馬家輝去試試手氣,但輸贏控制在兩千塊以內,過了兩千塊就走人。在張家瑜眼裡,當年的馬家輝賭起來「兩眼發光」,但寬容且溫柔的張家瑜卻無怨言,認為「快樂就好」。
面對這樣的太太,馬家輝引用了《聖經》裡的一句話:你一開口說話,我的心就痊癒了。
當馬家輝做了父親,攜家帶口再去旅行時,就多了一個選擇—「有小孩兒玩的地方,什麼樂園、動物園的都去」。但作為父親的馬家輝並不把女兒的目的地局限在樂園或者動物園。
在日本,馬家輝對在吃拉麵的女兒說:「吃飽了?吃飽就出發了,小津先生在等我們。」現在女兒已不需要馬家輝的指引,她有自己的旅途。女兒的很多事馬家輝都不去過問。他開玩笑說,90後都愛玩王者榮耀,玩旅行青蛙,但他還不知道自己90後的女兒有沒有養蛙。
帶著女兒去看過小津安二郎的馬家輝不是沒有想過,如果女兒出嫁,自己會一如小津安二郎一樣的寂寞,但他清楚如何安頓與自身以外世界的關係。
家庭旅行的趣味,在於疏離感裡有種溫暖。當許多激情被歲月稀釋,遺留下感喟和無言,才顯得旅途的價值。
「佛教裡有種說法叫隨喜。」馬家輝說,「當然我希望身邊的人,甚至不是身邊的人都好。但有些事情是我不能控制的,當事人自己也不能。家人有自己獨立的生命,自己的處境,我們是過客,也是緣分。」
繼續適應和享受人生不同階段的轉變,「若見、若聞、若覺、若知他所作福,皆隨而歡喜。」
聽了馬家輝春節後要與太太去吳哥窟旅行的計劃,書店裡同樣牽著女兒的一位年輕媽媽懟道:「我們哪有那麼多精力放下工作去旅行啊。」的確,面對馬家輝的「放肆」,並不是所有人都能適應的,而馬家輝同樣也不適應。
「感受到壓力不是唯一的選項。假如調整一個角度,擺平另外一種關係距離的話,不是壓力,是動力。」馬家輝還是不放棄,儘管他也為難,也有些許勉強。「今年不行,是不是57歲去,58去,但要給自己一個目標,一個機會。」
讀馬家輝的作品,你會發現,在某種程度上,馬家輝講的大都是常識而已,而且這些常識常常被實例掩蓋,難以被覺察。而馬家輝回應別人的方式也非常規,這使得與他交流往往有障礙。但在馬家輝那裡,卻是懂者自懂,實在弄不懂,先留著,緣分來了,便懂了。
從這個角度來看,他的爽約,他的放肆,其實是馬家輝式的隨喜。故而我想,若要結識馬家輝,與其特意為之,不如隨緣更好。
身份·小說·follow your heart
在社交媒體上,馬家輝的個人簡介寫著:文化評論學者。這個定位,其實讓馬家輝很無奈。「這不是我自己寫的,是他們給我的。」
像這樣的「馬虎」,馬家輝也明白是常有的現象,但他還是抱怨一些媒體連錯的地方都是一模一樣。這讓他很懷念當年在《明報》工作的日子。那時候,即便是一個小專欄,人名、地名、時間、數字,編輯都要一一審核,很難出錯。
馬家輝並非僅僅是一個「文化評論學者」,他有多重身份,一直被外界津津樂道。當他實實在在地站到大眾面前的時候,媒體還是不停追問:你的眾多身份中,你最喜歡哪一個?要說「喜歡哪一個」,這樣的提問不過是表面的掩飾,其實心底裡一直想問他有沒有做過「一萬年來誰著史,三千裡外覓封侯」的功業夢。
有意思的是,馬家輝並不迴避,他甚至利用身份的多樣和「放肆」的回答,給提問的人提供不同的文本,讓本來捉摸不定的身份有更多的留白。「每一個都好玩,所以我每一個都喜歡,沒有一個我不喜歡,不然就不玩,人生要放肆,不好玩就臭著臉,我能夠做第二次和第三次那一定是好玩。」
若是一定要說馬家輝是「文化評論者」,也是沒錯的。單是專欄,他也寫了三十餘年,至今仍然是書生意氣,揮斥方遒。但馬家輝認為自己「花最多精力和時間的是寫作。用中國人的說法是安身立命的東西,這個就是我最喜歡,最願意投入的標籤。」
年過50,馬家輝才開始動念寫小說,一出手就令人拍案驚奇,寫出了被王德威稱為「以江湖、愛欲為香港歷史編碼,藉此點出綿亙其下的『感覺結構』」的小說《龍頭鳳尾》—馬家輝終於找到了自己所愛,小說家馬家輝也正式登場。
現在馬家輝正在寫第二部小說。對於抱著「每個人只有24個鐘頭」這樣理念的馬家輝,通常,他八點起床,寫作。午休後繼續寫作。下午四點,身體會本能地提示他離開書房,到客廳的沙發上躺著看書,直到晚飯開始。然後出去看一場電影什麼的,回家後瀏覽網上新聞,看書,至凌晨兩點左右。
寫小說需要思維的節奏感、語言的速度感。馬家輝經常處於不安和焦慮的狀態,和年輕時相比,他「放肆」的處事原則更加堅定了。他感覺只有更加「放肆」,才能讓自己有更多的時間花在小說創作上。
一天下午,按計劃馬家輝應該參加一個會議。臨到會議時間時,這個外貌英俊的紳士做了一個關於去開會是否「划算」的判斷。他問自己:這個會議裡面談的議程項目是什麼,沒我行不行?我有什麼特別意見?若我不去,我的一些同伴會去,我會不會很放心?結論是,我會很放心。於是馬家輝發了一個EMAIL通知主辦方,對不起我沒辦法來了。就這樣,不開會,沒有來回交通,馬家輝立即獲得了5個小時的時間,在家裡繼續寫了500字。
就像書店裡的年輕媽媽,不了解馬家輝的這種「放肆」,初次遇到可能會不適應,會吐槽。事實上,與其說他散漫不拘,倒不如說他是個心無旁騖的人。
《龍頭鳳尾》是馬家輝的第一部小說,出版的當年就受到讀者的追捧,登上了不少機構的年度圖書榜。至於排行榜這類東西,我估計他應該不在乎,卻有意問他第二部小說是否也會受到排行榜之類的因素牽引,沒料話音未落,他就有些著急了—為何要把排行榜標註上「世俗」和「商業」之類的定語。他反覆提醒我,他是「玩弄語言的人,對用詞很敏銳」,凡事不要過早下結論。
排行榜自然有它的社會和文學意義。如果像馬家輝這樣的人一直為生活所困,難保他們不會沾染上一些世俗的東西,但如果天佑其人,讓他們生活優渥,免於困擾,可以保持住一份天真的赤子之心。李煜是這樣,賈寶玉是這樣,馬家輝也是這樣。
馬家輝的「放肆」,是「follow your heart」,因此他那自有的「放肆」形式能夠韌性地繼續開放著。正如他自述的那樣,「千年之後一位抱病而來的特區中坑(粵語,意為中年衰男),在寒風中,繼續顫抖。」(文/何子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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