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一個人在家,沒有別的事,便看了一部久聞其名的國產影片:《那山,那人,那狗》。劇情極其簡單,一名湘西山村的老郵遞員,因腿腳有疾提早退休,他的兒子接替了他。兒子頭一次翻越223公裡的山路去跑信,父親放心不下,決定陪他爬一次,帶著那條一直陪伴自己的狗「老二」。山路上父親與兒子寥寥不多的對話,山村裡郵遞員與村民不起眼的小故事,構成了這部影片的全部。情節發展非常緩慢,起初的十幾分鐘,看得我異常煩躁,好幾次想關掉,換一部火爆的好萊塢電影看——看電影,原是想放鬆大腦,又不是坐牢,何苦找罪受?但耐心看下去,心緒竟漸漸舒展開來,雖不平坦,卻流暢地接上了影片中的山路,隨著它蜿蜒起伏。
看到一小半,我已為劇情所感染,開始擔心它過早地結束。片尾字幕滾完,我仍深深沉浸其中,久久不願抽出思緒。到網上搜索關於這部電影的資料,原以為會有很多人和我一樣,認為它是一部佳片(也確實有一些褒讚它的影評),結果卻嚴重出乎我的意料:當年這部影片計劃在國內公映時,居然沒有一家電影公司願意合作,960萬平方公裡的遼闊國土上,最終只吝嗇地向它施捨出了一張銀幕。在我們的電影發行商看來,這是一部不可能賣得出價錢的糟糕電影,幾座山頭,幾條小溪,幾爿斑駁的山寨,兩個臉膛黎黑的男人,如何點燃掏錢看電影的都市男女的熱情?發行商心目中的觀眾,感興趣的永遠只會是俊男靚女、刀槍劍影、飛車爆炸、豐乳肥臀、紅嘴唇以及外星人。
發行商也許想錯了,也許沒想錯,畢竟我沒法代表全體中國觀眾發言。製片人不知是不是被發行商的冷眼照得喪失了信心,結果破罐破摔,以8萬美圓的超低價賤賣給了日本的發行商。沒想到,這部電影把日本觀眾感動得東倒西歪,日本發行商賺得盆盈缽滿,真不知大洋這邊我們的製片人該哭還是該笑。
在不少國人的慣性思維中,日本人精神變態,嗜殺濫淫,不僅殘害鄰邦,對自己的同胞,也毫無愛護之心,清純可愛的小女孩,本應是關懷的對象,竟誘拐了去做援交女郎,甚至去做AV女優,簡直與禽獸無異。如此齷齪的心靈,應該只與粗暴的毀滅相連,怎麼可能來關注異國他鄉閉塞落後的山村裡的一對父子,
為他們的古道熱腸和沉默的親情而感動泣下?我為我們有導演拍出這麼一部細膩、澄淨而博大的影片感到自豪,但這自豪的背影裡,卻掖著一萬倍的自卑和自傷?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們中的大多數,情感變得如何粗糙,粗糙得如同一塊凍僵了的髒抹布?我們一貫鄙視的鄰居,事實上遠比我們細膩善感——人家的文藝、建築、甚至商品包裝,都比我們來得精心細緻。
一切皆取決於彼此對待生命、生活和世界的態度的差異。在我們大手大腳胡天胡地的揮霍光我們血管中的靈氣的時候,人家正謙虛認真地打磨自己的氣質和靈魂。我們用鄙夷的目光,眼睜睜看著人家把我們遠遠地甩在了身後。一個老掉牙的典故,蘇東坡見佛印,嘲謔道:「我看你像一坨牛糞。」佛印不怒反笑道:「我看你像一尊佛!」 蘇東坡竊喜,告之蘇小妹。
蘇小妹笑道:「佛印心中裝著佛,所以看誰都是佛;你看誰都是牛糞,你說你心裡裝了些什麼?」 蘇東坡慚愧無地。同樣的道理,我們覺得日本人齷齪,興許並非因為人家真的齷齪之至,也可能是我們自己心中積了太多的汙垢。隨便抽本史書翻翻,不難發現,人家所犯的罪孽,我們早就背負了無數重,卸起來,或許比人家更加艱難。不說古,單論金,譬如AV,我們絕不比人家看得少。
在我看來,看AV並不可恥,可恥的是,明明看時津津有味,一關播放器,轉臉就罵人家淫邪,還滿面都是正氣。正是這類正氣,讓我們的正經比淫邪還要猥瑣。《那山,那人,那狗》這樣的電影,自然很難將我們打動,因為我們的自然之心,已被偏見的塵垢深深埋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