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篇文章摘自攝影大師森山大道帶有自傳性質的攝影隨筆集:《犬的記憶》(金晶 譯 顧錚 審校 楚塵文化 出品),森山先生的文字質樸、平靜和深情的文字,毫不遜色於日本一流作家。森山大道曾說過:"我以前每天就像一條狗在路上到處排洩似的在街頭各處拍攝照片。"——這本書用影像留下了街頭的瞬間光芒,用文字記錄了成長和生活的記憶。
再見,攝影
某日,我和中平卓馬照例在澀谷常去的那家咖啡館閒聊,中平忽然想起了什麼似的說:「寺山修司說想見見你,對你拍的熱海的照片讚不絕口呢!」似乎是中平當編輯的時候負責過寺山修司的小說,之後還常有碰面的樣子。當時,我倆都愛吟誦寺山那首有名的短歌:
火柴擦亮一瞬息,海面雲霧氤氳起。家國山河今如是,教人捨身亦不惜。
深夜酒酣耳熱,漫步在燈紅酒綠的新宿之際,不管誰先觸動了與歌中意境相仿的情懷,我倆還會品頭論足一番。所以聽了中平的轉達,我欣然道:「我也正想與他一會呢。」
過了一陣,角川書店《俳句》雜誌的編輯部突然打來電話,說寺山先生正著手連載一輯散文,希望我來拍攝其中的照片。我不假思索地答應下來,當即決定趕赴新橋的咖啡館與之會面。傍晚的咖啡館中,我第一次見到了寺山先生:軍大衣不穿袖子披在肩上,脖上掛著閃亮的圍巾,笑眯眯的。這位大眼睛、身材魁梧的美男子,說是詩人,看上去倒更像個電影演員。雙方似乎都沒有初見的陌生感,寺山先生一開口就說:「和您像是在哪裡見過的呢!」他露出小小的牙齒一笑:「妙極了!您的照片真棒,您把垃圾箱拍得多美啊。」
他說話很快, 不經意看見我的相機,「 果然還是朝日Pantax 的黑色款最有型了!」
一邊說著恭維話,一邊拿眼睛朝我直瞅。
我不由得心情愉快起來,心想接下來大概要進入工作的話題了吧?沒想到寺山先生卻站起來:「森山大道,我們去看流動班子的巡迴演出吧!」
不由分說把我塞進計程車,結果那天的行程就變成跑去拍攝京成立石劇場流動劇團巡迴演出了。*《俳句》雜誌的工作,因為寺山先生太忙,只三回便中斷了,但是我卻為此拍了好幾家劇場,手頭攢下不少完成的膠捲。我又把那些照片篩選一番,重新擴印了,按照以前的慣例送去《每日攝影》。山岸先生一邊看一邊滿臉堆笑,立刻編了十一頁本子,我又即興給它加了個標題:《日本劇場》。山岸先生好像對那組照片分外中意,與我約稿:「姑且搞個藝人系列吧。」老實說對什麼平民技藝啦下城區風俗之類的題材,我可是一直避而不沾的。可山岸先生似乎從我的照片中看出什麼苗頭,勸我:「拍吧!」於是在接下來的一段時間裡,我開始了和那個世界的某種近親憎惡意味性質的圖像的糾葛。《每日攝影》雜誌接二連三地刊載了一系列流動戲班的特輯:淺草木馬館。信濃路阿三。名角兒清水勇。等等。
內心深處我強烈地意識到:「不能老是拍這樣的照片!」但連載取得了好評,我的心情十分複雜。中平開始把我的那些照片叫做:「噢喲,搖錢樹哪!」輕微的嫉妒,也有一點兒輕蔑。「喂,你就饒了我吧。」我說,內心唯有苦笑。當時,中平還沒有找到一個正經的發表場所,仍是每天上街速拍,只有為書評類的報紙拍點填版面的圖片這種工作,難免會上心。不過我們倆還是總在一起。
就在那樣的日子裡,一天,我和中平都接到了朝日新聞出版社打來的電話。對方以略顯狂妄的年輕聲音說:「我是《朝日畫報》的K,欲與您二人一會。」
我們約了一起前往朝日新聞社。走進頂層的餐廳「阿拉斯加」,意外地看見寺山修司先生也在,朝我們招手。寺山先生身邊坐著一位穿藏青西裝、高大白皙的編輯,傲慢地說道:「初次見面。」沒想到下一瞬:「啊,中平!」「你是K ?」原來兩人是小學同學。十多年不見的欷歔過後,在寺山先生的加入下,四個人和和氣氣地進入了新企劃的洽談,這個計劃就是:在《朝日畫報》上開設寺山先生的新作連載,遵照寺山先生的希望,配文的照片由我和中平輪流提供,標題為:《寺山修司的圖片散文:「街上的戰場」》。
公事談完後我和中平走進有樂町的咖啡館,有意思的工作從天而降,我倆都十分高興,中平興致勃勃,與往常一樣兩個人有說不完的話。對於我和中平來說,那個連載將是我倆第一次同臺競技,暗地裡各自都在較勁兒:「怎會輸給你呢!」從那以後我拍照的時候,常常會有意識地以中平為假想對手,那次連載可謂這種意識萌生之始。是啊,我倆身為同行,怎麼可以忍受永遠都只做「搭檔」。看來作為對手,我和中平之間亦結著一種不同尋常的緣分呢。
此次連載拉開了我和朝日新聞社之間漫長的合作的序幕。中平卓馬亦如是。寺山先生的連載完結後,我們與那位叫K的同年編輯仍然保持來往,在《朝日畫報》開創的良好氛圍下,《朝日記事》《朝日攝影》等出版社旗下的各大雜誌,都開始陸續地登載我們拍的照片。
昭和四十二年年末的某天晚上,我正窩在當時位於葉山的自家炕桌旁讀書。十一點已過,家人早已入睡,四周靜悄悄的,突然有一份電報送到我家。這年頭又不是沒有電話,哪來的什麼電報哪,我疑惑不解:「不會是母親出了什麼事吧?」帶著不祥的預感,我跑出門廳,送電報的人見了我便說:「恭喜您,是賀電。」賀電?我連忙拆開來看。
「中了 恭喜 山岸」
竟然是山岸章二先生發來的賀電。我把那串字符仔細讀了三遍,才理解發生了什麼。那是日本攝影評論家協會「新人獎」的通知。事情來得太突兀,我先是一陣憮然,繼而茫然,之後總算有點兒陶陶然了。這幾年自己雖然也沒做出多少成績來,每年側目以望那些得獎的新人,內心深處總在低吟:「可惡!總有一天會拿給你們看!」新人獎實是我夢寐以求的榮譽啊。但此刻伴隨著喜悅湧上心頭的,還有淡淡的不安。歷年來這個獎頒給的對象,不是開了值得一提的影展就是出了影集,或者連載了深獲好評的系列。那一年我確實比過去更頻繁地在各類雜誌上刊登作品,但只能算是有連續性的一撥撥單發的照片,還沒有構成一個清晰的系列。再說,電文裡也沒明確提到「獎」這個字眼啊,我胡亂猜想著,漸漸地頭腦冷靜下來,才越發確信得獎的事實了,由衷的喜悅溢滿心頭,各種感慨翻來覆去,攪得我直到天亮亦未睡著。人類最快樂的時候,實際上也往往是無比寂寞的時候,那一晚我品嘗到了這種滋味。
翌日一早我先給山岸先生打了電話,感謝他的賀電與關照。他也很為我高興:「唷,是森山嘛,想不到你也早得很呢!好極了,是吧?到時一定來啊!」
獲得新人獎,雖然是我整個年度在攝影方面的活動所得的評價,但其中《每日攝影》連載的平民藝人系列佔了大部分比重。什麼「下城區的草根性、庶民的悲歡」之類的。得獎無疑是欣喜的,然而,「其實不是那樣的」。我心中這種強烈的想法揮之不去,無從對任何人說起。第二年,為了把「不是那樣」的心情具體地表達出來,我耐心地說服一個朋友的小出版社「室町書房」,做了一本攝影集。那本名為「日本劇場寫真帖」的書,是我的第一本影集,對我來說它的名字應該叫「青春的記錄」。我想做一個實驗,把之前拍的所有照片,一概從拍攝時的語境中解體出來,每一個圖像看成一個片段,把這些片段按照全新的思路梳理後統一平面化,看看能否實現對混沌的日常視線的再構造。影集的編撰幾乎全部由我一個人完成,在這過程中,我才漸漸明白自己想要做什麼,就像「砰」地撞到了那條屬於自己的礦脈似的。中平卓馬這次難得沒有揶揄我的獲獎,給了這本影集真誠的讚美。
影集出版後我就踏上了旅途。受美國作家傑克· 凱魯亞克的長篇小說《在路上》的啟發,我先後乘坐長途卡車、定線大巴,開著友人的二手豐田,將日本境內的國道一條一條馳過,把車窗外的景象一幀一幀定格在快門下。採取那樣的行動,除了單純地拍攝雜誌需要的刊載物,對於當時的我來說更是一種必要的方法。簡單說來,就是行走時,我的眼睛與無限生成現象的外界之間,頻繁地產生交叉感應,交換信息,這其中顯現出來的東西令我無比期待,與路上的事物擦肩而過、用相機捕獲它們,則令我產生生理性的快感。也就是說當時的我,正尋求著一種疾走的視線、移動的攝影方式。而此時中平卓馬則應東松照明先生之邀,在日本攝影家協會(JPS)策劃主辦的《日本攝影百年歷史展》中擔任編輯,埋首於幾千張資料照片堆成的小山裡。兩個人彼此錯過,一時連碰面的機會都沒有了。常常,在深夜的國道上疾馳的我,還會想念他:「如果此刻中平在的話會多有趣啊!」
一天早上,我正在逗子的自家附近拍攝花草的照片,中平卓馬戴著他那副墨鏡,像鬼太郎(鬼太郎:水木茂漫畫作品《ゲゲゲの鬼太郎》中的主人公,幽靈族的後代。)似的,從對面晃晃悠悠地走來。
「拍啥子呢你?落到拍盆景的地步了嘛!」
他用一口四國腔搭訕道。
看樣子就知道他八成又打什麼鬼主意了。有事兒吧,我想。一般來說中平操著他老爸的四國音說話的時候,要麼是心情極好,要麼是肚子裡轉著什麼乾坤呢。不過,好久沒看見他了,我高興得很,說:「去喝杯咖啡什麼的吧?」他神色一正:「我就是來請你的。」
於是,我們倆就去了時常光顧的逗子海岸「沙洲」酒店,在臨海的咖啡吧裡對面而坐。和以前一樣先閒扯一番,說笑罷,中平從棉布袋子裡掏出一本小小的、白色四方的、類似宣傳手冊之類的東西,解釋說他現在正準備搞這個。雪白的封面上鬥大的黑色西文標題印著:「PROVOKE」。我早就聽說《攝影百年展》的籌辦者們以中平為負責人搞了一個什麼東西,此刻明白了:「啊,就是這個吧。」接過來打開,一行宣言映入眼帘:「所謂照片,是為挑釁思想而生的資料。」我一愣,隨即釋然:「難怪叫『PROVOKE』(挑釁)呢。」中平簡單地和我說明了一下,這本手冊是剛印好的創刊號,現在參與編撰的業內人士有:岡田隆彥(詩人)、多木浩二(評論家)、高梨豐(攝影家),還有中平本人。所以這次你一定也要加入我們的行列啊,他說。這請求來得太突然,我連「這次」是個什麼狀況都不甚明了,何況這個編寫團隊的成員也罷、他們給出的主張也罷看上去好像難度很高的樣子……「啊……?」我一時陷入了沉思。
「其實這也是一次對攝影界的挑釁。」中平繼續說。那個時候我正在協同幫我出版影集的那家「室町書房」,推進一項出版計劃,那個計劃寺山修司先生也參加了,是出版一本名為《醜聞》的、也相當具有挑戰性的視覺雜誌。在這本雜誌中我也試圖實踐自己平時揣摩的方法,所以切身體會到那是一件相當艱苦的事。但,翻著手中薄薄的冊子,我被其中某些東西悄然觸動了。並非冊子裡的照片,也不是文字,而是冊子本身散發的存在感,即我的第六感。我相信直覺。從中平的話裡,我當然聽出他來找我多少有幾分算計,不過那也無所謂,要緊的是又可以跟中平卓馬唇槍舌戰了嘛。這種想法最後佔了上風。
我問:「還打算請哪些人參加?」他立刻回答:「沒啊,只有你啦,其餘一個也不考慮。」像催促似的,中平皺著鼻子挑釁道:
「喂,大道啊,一起幹吧,把不順眼的傢伙統統打倒!」
「好吧卓馬,做就做吧。」
我下定決心,笑著對中平說。透過窗子望見對面葉山的攀巖場,我不禁回憶起幾年前的一個夏天,我倆每當鬱悶之極的時候,就互揭攝影界同行們的短,一逞口舌之快。又可以和中平一起幹那樣的事了吧。我倆的損友之緣,也要翻開新的一頁了啊。我這麼想著,眼前的中平高興得尾巴都要翹上天了。*我們編寫的攝影同人誌《PROVOKE》,共出了三本主刊和一本合集,在兩年不到的時間裡就結束了。那兩年歲月的基調,與被70 年反安保鬥爭鼓蕩著的激進的政治氣候非常吻合。但《PROVOKE》究竟顛覆了怎樣的思想,怎樣地變革了攝影,這個團體的每個成員自身又是否受到了挑戰,我還沒有得出結論,也許這個結論永遠也得不出來。聽起來令人不快,《PROVOKE》崩潰(我就是那麼認為的)後,已有十三年的時光過去了,然而在我心中,《PROVOKE》絕對沒有終結。我認為,它的終結作為對時代的糾葛、同道的分歧的總結,確實無論在理論還是認知方面、情感或者倫理上都沒有錯。而我個人之所以反對結刊,是因為我對於把一切都歸結於時代的變遷與推移的做法,抱持懷疑,這種懷疑與我加入團體時腦中一閃而過的念頭存在某種吻合。還有一些想法我覺得不該對過去的同行說,還是訴諸自身為好。如果讓最親愛的夙敵中平卓馬陷入煩擾,就聽不到他的反唇相譏啦。最近,我常想只要看看在那之後的時代變化和隨之而生的攝影作品,就會發現《PROVOKE》的總結實在過早了。但是在那兩年裡由《PROVOKE》創始五人團發起的小小的運動,被證明多少具有現實性,作為五人之一我也倍感自豪。雖然這中間的磨合過程,讓我們彼此的心靈舊傷未愈新傷不斷。我想,只要我還堅持攝影一日,便不會忘卻在《PROVOKE》的日子。對我而言那確實是無可替代的歲月。
1970 年《PROVOKE》的解散,某些重要的東西靜靜地、但確確實實地從我身邊流走的感覺,牢牢地困住了我。
無論時代還是我自身,某些東西「結束了」。但我反而違心地變得越發忙碌,同時感到自己和現實之間,開始產生相對性的剝離。當這道溝壑擴大的時候,我看清了那股襲擊我的失落感是何物。為了開闢一個新的自我,我再一次總結了到那時為止拍的照片,作《再見!攝影》一書。那是我一個人的「PROVOKE」。影集一出版,某個人就永遠離我而去了。如果說在我身上也可以使用「青春」這個詞的話,那麼不在任何時候,只在那人永遠逝去的一瞬間。一直以來將我席捲其中的失落感,其實就是我姍姍來遲的青春的終結。
森山大道,1938年10月10日出生於日本大阪府池田町,1950年代末至1960年代初,從擔任攝影家巖宮武二、細江英公的助手起步,開始攝影生涯。1964年在《每日攝影》雜誌上發表以橫須賀基地為主題的系列照片,開始嶄露頭角。1967年,獲日本寫真批評家協會新人獎。1968年,與多木浩二、中平卓馬等人合辦攝影雜誌《挑釁》(PROVOKE),出版第一部個人攝影集《日本劇場寫真帖》。
從20世紀60年代末以個人攝影集出道起,森山大道就以鮮明的攝影風格備受關注。他受20世紀50年代的美國攝影家威廉·克萊因影響,作品展現出強烈的紀實特徵:傾斜的構圖、因為高溫顯像而顯得粗糙的粒子,焦點模糊、視野晃動,使整個畫面呈現出曖昧的氣氛,與傳統攝影美學提倡的均整、和諧、清晰截然相反。其友中平卓馬指出這種風格的目的是為了"透過不確定的視線,反映世界的不確定"。20世紀70年代森山大道風格廣受年輕人追捧,掀起模仿的狂潮,甚至被引用在廣告設計上。
儘管20世紀70年代森山大道的攝影生涯經歷了一段低迷期,作品呈現抑鬱、黑色的基調,他亦曾離開日本,遊歷異國城市。但20世紀80年代他以一冊《光與影》回歸,表達了重新正視景物的鬥志,"再度出發"的決心。
森山大道極其多產,代表作有:《犬的記憶》、《犬的記憶·終章》、《日本劇場寫真帖》、《遠野物語》、《寫真對話集》、《新宿+森山大道》、《大阪+森山大道》、《森山·新宿·荒木》等。
1990年代起,森山大道頻繁舉辦主題個展及大型回顧展:1999年舊金山當代藝術館、紐約大都會博物館等美國各城市巡迴展,2002年倫敦、紐約個展,2003法國卡地亞基金會大型回顧展,2004-2009年陸續科隆、阿姆斯特丹、奧斯陸等城市個展,及日本北海道等城市巡迴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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