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北京大學讀博士後的時候,離我住的地方不遠有一個大型綜合市場,叫做西苑早市,現在已經拆掉了。市場一進門就有兩家賣茶葉的攤位,他們除了茶葉,也賣其他許多具有各種神奇保健功能的植物製品,而且往往有著非常吸引人的名字。比如「路路通」,看上去樣子很奇怪,是一個個長著很多刺的小球,上面又有很多孔洞,所以叫「路路通」。用這個東西煎湯喝,據說可以打通全身的經絡,治療各種因為經絡不通引起的風溼疼痛。
路路通,即楓香樹(學名Liquidambar formosana)的果實
再比如「減肥果」——據說也叫「瘦瘦果」,網上有的地方還特意點明是「越南瘦瘦果」——是什麼果實的乾燥切片,傳說中它的功效,自然也像名字所指的那樣,是泡了喝就可以減肥。
瘦瘦果,即香櫞(學名Citrus medica)的果實
這些怪模樣的東西是不是真有這樣的功效?這個我想大家見仁見智吧。我只想說,因為我對植物的名字很感興趣,所以像「路路通」「減肥果」這樣的名字,自然就吸引了我的興趣,我想知道它們究竟是什麼植物。當然,要查清楚也很容易。網上的搜索結果顯示,路路通就是楓香樹的果實。我恍然大悟——原來是楓香樹啊。這是一種主要生長在長江流域的美麗樹種,因為樹脂有香味,葉子到秋天又會變紅,所以叫做「楓香樹」。北京是北方,長不了楓香樹,所以我以前沒見過它的果實,一開始沒認出來。但我知道楓香樹在南方種植得非常普遍,我去上海和杭州的時候,都見到了不少楓香樹。每到秋天,它的果實成熟、變黑之後就掉到地上,環衛工人把它們當垃圾一簸箕一簸箕地掃掉,想不到拿到北方來,就成了茶葉攤上的珍品。其實你知道了它的真身,想要的話,本來大可不必去市場上賣,請江南的朋友到秋末上街撿上一大袋寄給你就好了。
至於「減肥果」,其實就是香櫞的果實。香櫞也是北方沒有的植物,但在南方種得也很普遍,我在廣西就親眼見過結著果實的香櫞樹。香櫞屬於柑橘類水果,植物學家的研究顯示,柑橘類水果都是雜交出來的,野生的樹種只有野橘樹、柚子和香櫞,橘子和柚子雜交成了橙子,橘子和橙子雜交成了柑,橙子或柑再和香櫞雜交則成了各種檸檬……聽上去很新奇,是吧?就是這樣一種南方鄉村廣泛栽培的檸檬的祖先,切了片曬乾,就成了「減肥果」「瘦瘦果」「越南瘦瘦果」,有時候我覺得,城市人的錢還是很好騙的——同樣的東西,換個名字就行了。
我忍不住還要再舉一個例子。大家聽說過「新疆雪菊」嗎?這也是最近幾年在市場上熱炒的玩意兒,據說是產自新疆天山高寒地區、和天山雪蓮齊名的特有珍稀植物,有著各種各樣的神奇功效云云。2012年夏天,有人問我這是什麼植物,我一看照片,差點沒跌倒。這不是兩色金雞菊嗎?兩色金雞菊根本就不是新疆原產的植物——別說新疆了,連中國的植物都不是。它原產北美洲,19世紀時作為觀賞花卉引種到中國東部的城市,後來又引種到新疆,並在新疆當地野化,也就是說,不靠人種植也能自己繁殖。這樣一種植物,居然就成了「特有珍稀」的「高寒」植物!後來有一次飯局,我看菜單上有雪菊茶,不算太貴,特意點了一壺。老實說,衝出來的顏色是挺好看的,味道也不錯,但實在不值那個價錢。北京植物園就種著兩色金雞菊,喜歡喝的,大可以去揪幾朵回來泡好了——或者咱們文明一點,採點種子回家自己種,很好活的。其實商人們騙騙消費者也就算了,最可惡的是這種東西被哄炒出了天價,吸引了新疆當地很多農民種這個東西。辛辛苦苦種出來,價格突然暴跌,沒人收了,花都爛在地裡,農民一年的辛苦全白費了。
兩色金雞菊(學名Coreopsis tinctoria)本是原產美洲的植物
從這幾個例子你就能看出名字的魔力。同樣的東西,叫了這個名字,和叫了那個名字,就會產生不同的效果。還有一種情況,是不同的東西,叫了同一個名字,也會產生很多弔詭的事情。比如菩提樹,這是一種佛教聖樹。傳說因為佛祖在樹下打坐七七四十九日,終於大徹大悟,所以這種樹就叫菩提樹,「菩提」就是「覺悟」的意思。真正的菩提樹只生長在熱帶地區,比如雲南、廣西、廣東、海南這些地方。在長江流域,菩提樹無法露天生長,那裡的佛教寺廟就用無患子樹代替。到了黃河流域和更北的北京地區,無患子樹也不能生長,寺廟就不得不改種銀杏樹。到了青藏高原這樣的高寒地區,連銀杏也無法生長了,寺廟只能種一種叫做暴馬丁香的小喬木,這就是所謂「西海菩提」。所以同樣是寺廟裡的「菩提樹」,在中國的四個不同地區,就是四個不同的樹種。
真正的菩提樹(學名Ficus religiosa)是熱帶樹種,在溫帶只能栽培於溫室之中
但更奇怪的是歐洲也有「菩提樹」。比如,大家知道德國柏林有條著名的「菩提樹下大街」嗎?奧地利天才音樂家舒伯特也有一首歌叫《菩提樹》。羅馬尼亞有個叫O-Zone的流行樂隊還有一首歌叫《菩提樹之戀》,大家一定很熟悉,因為這首歌后來被郭美美翻唱成了《不怕不怕》。那麼歐洲的這些菩提樹又是什麼呢?一查原文就知道了:其實是椴樹,也不是真正的菩提樹。追溯起來,原來是日本人最先把中國產的南京椴叫成「菩提樹」,並和西方各語言中表示椴樹的詞建立了對應關係。這種張冠李戴的做法在民國年間傳入中國,一直沒有搞植物的人糾正,於是就這麼在各種語種的詞典中代代流傳下來了。
同樣的東西叫了不同的名字,這是「同物異名」,不同的東西叫了同一個名字,這是「同名異物」。為了能夠解決各種不必要的混亂,避免上面這些弔詭事件的發生,我們就需要有一個統一、規範的植物命名系統,解決同物異名和同名異物問題。當然,國際上早就有這樣的一套植物命名系統了,我們叫「科學名稱系統」,簡稱「學名系統」。學名是用拉丁文命名的,在學術界用得很多,的確很便捷,但是在普通人——特別是我們中國人——看來還是覺得又陌生又囉嗦。比如我曾經在微博上說過這麼一段話:
好餓
剛煮上endospermum granorum Oryzae sativae subsp. japonicae
準備做個Ova Galli galli domestici cum fructibus Solani lycopersici cum nonnullis foliis Allii fistulosi
怎麼樣,是不是很有一種高深莫測的感覺?也許你會說:說人話!好吧,如果說人話,那就是:「好餓。剛煮上米飯,準備做個西紅柿炒雞蛋,加上少量蔥花。」這裡面,大米、雞、西紅柿和蔥我都是用的學名,就是這段話裡面的斜體部分——比如大米就是Oryza sativa subsp. japonica,可想而知,這樣的學名在生活中交流會有多麼不便。
所以,我們還要有一個統一、規範的漢語植物名稱系統,這主要不是給專家用的,而是給普通人用的。我們總是說中國「地大物博」,這話倒的確不假。比如說,植物界中最高等的植物是維管植物,論維管植物的數目,世界第一是巴西,第二是哥倫比亞,第三就是中國了。中國的維管植物總數在2.5萬種到3萬種左右,真可以說不少。但是全世界的維管植物總數在21-26萬種左右,縱使你再地大物博,和全世界一比還是不行,只有十五分之一到十分之一罷了。現在,中國的這2.5-3萬種維管植物都有了名字,但是非國產的那些植物絕大多數都還沒有名字。所以在給世界植物起名字方面,還存在著巨大的空白。
當然,這些植物中的大多數種類我們一生都不會和它們打交道,但問題就在於,你並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和其中哪些種類打交道。比如我們到外國旅遊,就可能碰到什麼漂亮的花,漂亮的樹,拍下來,結果卻不知道名字,一打聽,原來還沒有漢語名字!當然你也可能會遇到什麼號稱外國進口的珍奇水果、蔬菜、藥茶、保健品之類,只有商人起的類似「新疆雪菊」這樣的花俏的名字,卻沒有一個規範的漢語名字。如果能有一套統一、規範的漢語植物命名系統,大家一查就知道這些植物的規範名稱是什麼,然後順藤摸瓜,查到相關的信息,這就既可以解惑,又不容易被人輕易矇騙。
當然,如果你本來就對植物感興趣,那這樣的漢語名稱系統對你就更重要了。我們這個時代,總的來說還是生活越來越好了,大家都願意在閒暇之餘,追求精神生活上的豐富。這樣一來,曾經是科學的重要組成部分的博物學就復興了。博物學,顧名思義,就是廣博地了解身邊各種事物的學問,無論動物、植物、礦物、地理、天文、氣象甚至人文、民俗,只要你願意去了解,都可以算博物學。當然,一般說的博物學主要是針對生物的博物學,所以,認識一些身邊的植物,了解一些它們名字的由來和背後的文化,這都是典型的博物學實踐。博物學的門檻是很低的,基本上是人人都可以進。但如果我們有一套統一、規範的漢語植物命名系統,這個門檻就更低了。你不需要預先去了解植物學名那一套知識就可以入門,入了門之後,再根據自己的時間寬緊和興趣高低,考慮是否進一步去了解學名知識。作為一名博物學的研究者,我當然是希望這個入門的門檻越低越好。
現在,我和幾個志同道合的朋友就在努力建立一個全世界植物的統一、規範的漢語名稱系統。我們首先要搜集已經有的名字,儘量採用已經約定俗成的名字。但是這些名字常常讓人搖頭嘆息。為什麼?因為太平庸、太俗氣了。試看這樣一組名字:尖藥花、尖蕊花、尖葉木、尖花藤、尖頭花、尖子木、尖子藤……怎麼樣?你是不是覺得就和繞口令一樣,幾個字的排列組合,居然就成了一大堆名字?它們彼此實在是太容易混淆了。再看另一組:火炬樹、火炬花、火把樹、火把花、火焰樹、火焰花、火焰草……看上去它們都用了「火炬」「火把」「火焰」之類作為比喻,有那麼一點生動性在裡面,但是同一個包袱抖太多次,大家也還是都覺得俗了,而且也同樣容易混淆。
其實,漢語是一門博大精深的語言,有那麼多精巧的辭藻,美妙的典故,完全可以用在植物名稱的擬定上。比如說遠志,本來是一種柔弱的小草,但這樣的一種小植物卻被古人認為具有「益智強志」的威武藥效,所以有了「遠志」這個雄壯的大名。再比如羅漢松,葉形狹長似松葉,種子呈光滑橢球形,下面有肉質的種託,合起來看很像是披著袈裟的和尚,所以得名「羅漢松」。又比如「貝母」,它的地下部分長著一種叫鱗莖的組織,就像我們吃的西芹百合裡面的百合瓣一樣,是白色的、肉質的。古人覺得它像貝殼,而既然這種植物在地下能生出這麼多「貝殼」,那它自然就是貝殼的母親唄,所以就叫了「貝母」。像這樣的名字,清麗脫俗,充滿了命名的智慧,讓植物博物學顯得熠熠生輝。我們現在要給植物新起名字,那當然也要向古人學習,向這種自古以來的命名智慧學習。
羅漢松(學名Podocarpus macrophyllus)的種子
我舉幾個擬名的例子。學名為Prionotes cerinthoides的植物是產於澳大利亞的攀援性灌木,花圓柱形,鮮粉紅色,和綠色的葉子相互映襯,十分美麗。因為花的樣子很像成串掛在牆上或樹上起裝飾作用的電珠,所以我擬名為「電珠花」,不僅暗示了花的形狀,而且也暗示了這種植物的攀援習性。
電珠花(學名Prionotes cerinthoides)
學名為Brunia albiflora的植物是產於南部非洲的灌木,因為生於乾旱地區,葉片變得很小,仿佛鱗片一般,有人把這一類植物叫做「鱗葉樹」,雖然準確,卻嫌平淡,因為葉子像鱗片的樹實在太多了。其實這種樹的花更有特點,許多花攢在一起,成一個白色的球,仿佛是女生衣服上裝飾用的絨球。據此新擬「白絨球花」,準確又活潑。
白絨球花(學名Brunia albiflora)
學名為Anelsonia eurycarpa的植物是產於美國西部的耐旱肉質小草本,果實成熟後果爿和種子脫落,只剩下一層膜質的隔膜,仿佛蟬翼一般薄而透明,挺在葉叢之上,看上去頗有風致。因為這種植物和芥菜近緣,按照植物學界對這一類植物的命名傳統,我便為它新擬了「蟬翼芥」之名。
蟬翼芥(學名Anelsonia eurycarpa)
上面這3種植物的擬名都運用了比喻的手法,大大擴展了植物名稱中所能使用的詞彙的廣度。另一種更有趣的命名手法是運用中華文化中廣為人知的文藝形象為植物命名。比如在園藝界早已經有了「黛玉花」之名。這是一種原產南美洲山區的宿根花卉,學名Chlidanthus fragrans。當它開花的時候,看上去似乎的確有一點《紅樓夢》女主人公林黛玉的風致。受此啟發,我把和它近緣的另一種原產南美的宿根花卉Eithea blumenavia擬名為「紫鵑蓮」(紫鵑是黛玉的丫鬟),因為它的花是淡紫紅色,樣子有點像杜鵑花。
紫鵑蓮(學名Eithea blumenavia)
除了黛玉和紫鵑以外,《紅樓夢》中還塑造了大量栩栩如生的女子形象,我想也都可以用來給植物命名。比如在南非好望角地區還有一種宿根花卉,名叫Amphisiphon stylosus。因為它的花是鮮黃色,學名中的-siphon發音似「熙鳳」,所以我的摯友劉冰就給它擬名為「黃熙鳳」了。在有的方言中,「黃」「王」同音,所以這種植物就算是王熙鳳之花。看看它的照片,眾多的花朵攢成一個黃色大球,倒也真有點王熙鳳的那種霸氣。在美國夏威夷群島還有一類叫Cyanea的植物,因為和中國原產的半邊蓮有親緣關係,果實形似櫻桃,所以北京大學的劉華傑教授給它們起名為「櫻蓮」——這又恰好和英蓮(香菱的原名)的名字諧音。
窄葉櫻蓮(學名Cyanea angustifolia)
在「賈家四春」中,迎春和探春早就是花名了。迎春花和探春花都屬於素馨類(學名Jasminum,英語jasmine就來自這個詞)。正好在美國南部有另一類叫Menodora的植物,和素馨類植物關係很近,其中不少種在春夏之交開花,於是我就把這類植物命名為「惜春花」了。這樣,現在就只剩下 「元春」還沒有找到,不過我相信以後也會找到的。
大惜春花(學名Menodora scabra)
有時候,在給國外植物擬名時也會遇到一些好玩的事情。比如有一種特產澳大利亞的禾草,學名叫Amphipogon turbinatus,其特點是花朵中一種叫「外稃」的結構上有3根芒,另一種叫「內稃」的結構上有2根芒,合計5芒。考慮到在禾草中已經有一類草叫「三毛草」了,我想可以把這種草叫「五毛草」——嗯,常上微博的朋友一定知道「五毛」是什麼意思。有「五毛草」就應該有「弓枝(公知)草」,不過現在還沒有碰到合適的植物,這後一個名字還沒有派送出去。
五毛草(學名Amphipogon turbinatus)
還是在澳大利亞,有一種雨林樹木Davidsonia jerseyana長有香椿一般的葉子,植物學術語叫「羽狀複葉」。它的果實無論形狀和顏色都很像李子,而且也能吃,只是味道很酸,一般用來做果醬或釀酒。我想是不是可以叫「羽椿李」?但這個名字被劉冰斷然否定了,最後我們商量的結果是叫「紅椿李」。
紅椿李(學名Davidsonia jerseyana)
當然,像這樣的「惡搞」是不常見的,而且也要有度,一些前人起的不雅的名字,我們是要考慮改掉的。比如在美國有一種叫Chelone glabra的植物,花朵的形狀很像海龜的頭,所以英文名turtlehead。但有人直譯過來,管它叫「龜頭花」,這名字就太不雅了。我想了一下,覺得可以把它改名為「鰲頭花」。「鰲」的本義其實就是海中大龜,而成語中又有「獨佔鰲頭」,是個褒義詞——看看,只須改一個字,就能化俗為雅!
鰲頭花(學名Chelone glabra)
如今,我已經離開北京,成了上海辰山植物園的一名工程師。我和劉冰等朋友在幾年前開展的這個「植物命名工程」,如今還在繼續進行。但是,全世界那麼多的植物,光憑我們幾個人的努力是很難都命名完的。我一直認為,漢語名稱不是幾個人的專利,它是屬於全體華人的。所有華人都有權利參與到植物的命名中來。比如在我上面已經多次提到的澳大利亞,就有很多美得令人窒息的蘭花。光靠我們幾個人的智力,想破腦袋恐怕也無法給它們都起出好名字,這個時候就應該讓大家參與進來,一起為這些蘭花賦予形象、雅致的漢語名!
產自 澳大利亞的各種蘭花
所以,在最後,我要做個廣告了:歡迎大家關注新浪微博帳號「多識」,參與史上第一次對世界植物的系統性漢語命名。雖然目前植物漢語名並沒有權威認證系統,但既然這是第一次,那麼你起的名字就有很大可能永遠流傳下去。我們等著有興趣的朋友一起參與到這件有趣又有意義的活動中來!
註:由於手機可能不支持斜體文字,考慮到嚴謹性,文中所有拉丁詞均加下劃線表示。
(內容來源於中國科普博覽科學新語林專欄《極命草木》,作者劉夙,上海辰山植物園工程師,文中圖片均為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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