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薔薇,就像所有的薔薇,只開了一個早晨。
——巴爾扎克
魯迅的故園至少有三處,紹興、北京、上海,都有資格成為魯迅故園。如果我是紹興人士,則毫不猶豫地選擇紹興,如果是上海籍呢?而我是北京人,熟稔的當然是北京,因此以魯迅在北京的曾經居住地而作為寫作中心,也就沒有什麼可以遲疑了。然而,雖是如此,也還是有些糾結,糾結那些女人與花朵,尤其是女人——新與舊的女人,真的一時梳理不清。那就暫時放下,從故園的貓說起。
在北京,魯迅曾經居住過四個地方:一處是南半截胡同7號的紹興會館;一處是八道灣胡同11號周氏兄弟舊居;一處是磚塔胡同84號;一處是宮門口西三條21號的魯迅故居,現在被包圍在魯迅博物館的院子裡。在紹興會館,魯迅住了七年半,從1912年的5月到1919年的11月,先是住在會館西北的藤花西館,因為鄰人吵鬧而遷移到會館東南的補樹書屋。
關於鄰人吵鬧,魯迅在日記中這樣記載:「半夜後鄰客以閩音高談,狺狺如犬相齧,不得安睡。」但是搬到南部的小院以後,雖然逃避了狺狺犬齧,卻又平添了貓的騷擾。
周作人在《魯迅的故家》中回憶,對於貓叫春,像小兒一樣綿長的啼哭,他們那時是「大抵大怒而起」,周作人說,他的1918年的日記裡,也有「夜為貓所擾,不得安睡」的記載。不得安睡怎辦?只有採取行動,「拿著一支竹竿」,周作人寫道:「我搬了小茶几,到後簷下放好,他便上去用竹竿痛打,把它們打散,但也不能長治久安,往往過一會又回來了。」誰拿竹竿?揣摩文意,既然周作人「搬了小茶几」,那麼就應該是魯迅,是魯迅手持竹竿與搬著小茶几的周作人走到後簷下面。打貓為什麼不在前簷,而偏要繞到房子的後面,捨近求遠地走到後簷下呢?我近日去哪裡探訪,繞到補樹書屋的後面明白了,後簷的地勢相對前簷至少高出半米,站在那裡可以很容易打散在屋頂上叫春的貓。
當然,在補樹書屋,對魯迅而言,更多是岑靜與寂寞,是抄古碑的好地方,而且「古碑中也遇不到什麼問題和主義」。夏夜時分,「蚊子多了,便搖著蒲扇坐在槐樹下」,魯迅在《吶喊》自序中說:「從密葉縫裡看那一點一點的青天,晚出的槐蠶又每每冰冷的落在頭頸上。」關於這株槐樹,研究魯迅的著作記述多矣,這裡不再多說。我感興趣的是槐樹之前的歷史,因為文獻記載,補樹書屋的牆壁上,曾經嵌有一方石匾,刻有這樣一些文字:
昔有美樹,花夜合。或曰楝別種蓮芙。
夜晚將花朵合攏的,是什麼樹呢?是合歡嗎?合歡我是熟悉的,北京曾有一條胡同將其作為行道樹,夏天的時候綻放緋紅的花朵,後來不知道出於什麼原因統統被砍掉了。合歡的葉子在晚間閉合,因此在日本有「睡覺樹」之稱。葉子是這樣,花也是這樣嗎?
什麼植物的花在夜晚一定閉合呢?有一種叫「夜合花」,「又稱夜香木蘭」的,有九片花瓣,外面三瓣是綠色的,裡面六瓣是白色的,清晨開放,晚間合攏,香氣幽馨,直徑有三到四釐米,是一種偏大型的花卉。把這樣的樹,稱為「美樹」,自然是不錯的。但這只是我個人猜測,因為還有這樣的話:「或曰楝別種蓮芙」。楝,又稱苦楝,果實是圓球形狀的,成熟以後煥發一種金黃的色澤,因此又叫金鈴子。在中國文人的情懷裡,楝是高潔的樹木,莊子《秋水》篇中便有鳳凰非梧桐不棲,非楝實不食的議論。楝花一蓓數朵,顏色紫紅,芳香滿庭。
楝,這種樹在印度被稱為神樹,是雕刻佛像的好材料。那麼,楝的別種「蓮芙」,是楝的哪一個品種呢?可惜也一時難以說清,而歷史中的現實是,在魯迅的時代,無論是夜合還是蓮芙,都早已在壬寅年的春天死掉了,壬寅是道光二十二年,即公元1842年。這一年,距魯迅入住的時間是七十年,距周作人是七十五年。他們所見的槐樹,種於癸卯,與壬寅相差一年——公元1843年,如果從這一年算起,周氏兄弟眼際中的槐樹正當盛年,正是亭亭如蓋,青翠如幄的好姿態。周作人說住在這裡,盛夏的時候屋子裡並不很熱,「不大有蚊子,因為不記得用過什麼蚊香,也不曾買有蠅拍子,可見沒有蒼蠅進來」,自然與這株槐樹有關,「它好像是一頂綠的大日照傘,把可畏的夏日都擋住了。」這是槐樹的好處,當然也有壞處,只是槐樹上的「青蟲很有點討厭。」青蟲,在古人的筆下是尺蠖,魯迅寫作槐蠶,是一種像蠶那樣白皙的小蟲子,以槐樹的葉子為食,北京人俗稱吊死鬼。這種小蟲子,時常用一根細長而雪亮的白絲吊下來,落在地上一曲一伸地爬,不小心,落在行人的身上是免不了的。如果落在「頭頸上」呢,會像魯迅那樣,產生「冰冷的」感覺嗎?周作人呢?他奇怪的是:「那麼舊的屋裡該有老鼠,卻也並不見。」這其實是與貓大有關係。周作人說,「誰家的貓常來屋上騷擾,往往叫人整半夜睡不著覺。」這些擾人清夢的貓便是驅逐老鼠的功臣吧!
但是,它們哪裡料得到,做了這樣的好事卻難免被痛打,功臣應該得到這樣的「待遇」嗎?
那些白皙的小蟲子,那個自縊的女人呢?
展現在我們眼前的是三個活潑的姑娘:俞藻、俞芳與許羨蘇。照片中,俞芳與許羨蘇之間是魯迅的母親魯老太太。
俞芳與俞藻有一個姐姐叫俞芬,俞芳後來回憶,八歲那年,她們的母親去世了,比她大十二歲的俞芬,帶著她和小妹俞藻一起到北京讀書,住在西城的磚塔胡同61號,即今之84號。俞氏三姐妹的父親叫俞英崖,61號是俞英崖朋友的房產。俞英崖在外地工作,俞氏三姐妹便借住在這裡。1923年7月魯迅與周作人失和,離開八道灣而遷居於此。
與魯迅初次接觸,俞氏姐妹很拘謹。但是,很快發生了變化,一天,魯老太太給他們講魯迅小時的故事。說魯迅穿著紅棉襖,手持大關刀,模擬關羽徵戰的樣子,高喊:「娘,給你看看!」聽了這個故事,俞芬立即拿起雞毛撣子,模擬魯迅小時的樣子高喊:「大先生,大先生,你看!」「這是紅棉襖,這是大關刀,和尚師父給我做的,給你看看!」陌生的界限一下子打開了。
俞芬與許羨素同為紹興人,是魯迅三弟周建人在紹興女子師範教書時的學生。許羨素到北京女子師高讀書的時候,俞芬在師高附中讀書,因此許羨蘇在回憶往事的時候,說她的這位同學是一位超齡的活潑的女中學生。魯迅借寓磚塔胡同61號便是通過許羨蘇介紹的。1920年,許羨蘇從紹興來到北京報考北京大學,住在八道灣,魯老太太很喜歡她。後來,許羨蘇考上了北京女子師高,住到學校裡去了,魯老太太捨不得,流了好幾次眼淚。許羨蘇當時剪了短髮,與高師當局的要求相牴觸。當時剪短髮的,還有廖伯英、甘睿昌和張挹蘭。張挹蘭後來轉到北京大學,與李大釗同日遇難。高師當局下令這些剪短髮的學生必須把頭髮養長,而這四個學生拒不遵命。高師當局於是向學生的保證人、監護人與家長,要求他們督促執行。許羨蘇的保證人是周作人,為此,周作人退掉聘書以示抗議;魯迅則寫了一個短篇《頭髮的故事》,表達他的激憤與支持。
1926年8月26日,魯迅與許廣平南下,由此,魯迅與許羨蘇的通信也頻繁起來。以8月27日至10月2日為例,根據《魯迅日記》他們之間的通信次數是:
八月
二十七日 上午以明信片寄壽山、淑卿。午蹬車,一點鐘發天津。
二十九日 晨七時抵上海……以明信片寄淑卿。
九月
一日 下午寄羨蘇明信片;
四日 下午一時抵廈門,……以明信片寄羨蘇及三弟;
五日 午寄淑卿信;
八日 下午得淑卿信,二日發。
十二日 下午寄淑卿信及明信片一;
十八日 上午寄許羨蘇信並《語絲》十本;
二十三日 午後得羨蘇信,十五日發;
二十四日 上午寄羨蘇信並《語絲》;
二十七日 收小景片十二枚,十六日淑卿自北京寄。
十月
二日 下午得羨蘇信,廿四日發。
按:淑卿,即許羨蘇。魯迅9月8日得到許羨蘇的回信應是對9月1日以前三張明信片的回覆。許羨蘇2日寄出的信,魯迅6天就收到了,說明其時郵政是順暢的,作為平信的收發時間今天也大抵如此。從8月27日到10月2日,在37天的時間裡,魯迅與許羨蘇通信13封,魯迅8封,許羨蘇5封。有人根據《魯迅日記》統計,魯迅與許羨蘇的往來信函大概有250餘封。魯迅——包括郵寄書籍,有100多封,許羨蘇的也有百餘封。
在魯迅的人生中,許羨蘇是一位難以迴避的女性。許羨蘇面容姣好,性格活潑,歷史如果給魯老太太再一次選擇兒媳的機會,有的研究者認為,她一定會選擇許羨蘇。友人曹聚仁在一本關於魯迅的評傳中,更是把許羨蘇直接稱為「魯迅的戀人」。魯迅的學生孫伏園曾經私下裡,將許羨蘇、許廣平與魯迅之間的關係稱為「二許之爭」。這樣的閒話,很快傳到魯迅的耳朵裡。1926年9月30日,時在廈門的魯迅,致信在廣州的許廣平,轉述伏園的閒話:「他所宣傳的,大略是說:他家不但常有男學生,也常有女學生,但他是愛高的那一個的,因為她最有才氣云云。」「高的那一個」是指許廣平。對這件事,魯迅看得很淡,認為是:「平凡得很,正如伏園之人,不足多論也。」看到魯迅的信,不知許廣平的心情如何,而許羨蘇又會翻湧怎樣的波瀾呢?
關於魯迅與許羨蘇之間通信的下落,許羨蘇在1961年著文回憶說,1930年她去河北第五女師——其地在大名府,任教前夕,把魯迅給她的來信捆成一包,交給了魯迅的夫人朱安,「不知她怎樣處理了」。但是,後來整理魯迅在北京的故居時,在朱安的箱子裡並沒有見到這些信。如果這些信還在,那些曾經的鮮活文字會傳遞何種信息呢?
1927年1月11日,魯迅在即將離開廈門大學的時候,給許廣平寫了一封長信,述及廈大的學潮以及關於北京的一些傳聞,說到一位從北京南來的教授白果 「為攻擊我起見,便和田千頃分頭廣布於人,說我之不肯留居廈門,乃為月亮不在之故」,將許廣平喻為皎潔的月亮。信尾又告知這樣一件事情:「我託令弟買了幾株柳,種在後園,拔去了幾株玉蜀黍,母親很可惜,有些不高興,而宴太即大放謠諑,說我縱容著學生虐待她。」宴太即周作人的妻子羽太信子,令弟即許羨蘇。這封信收進《兩地書》時,羽太信子與許羨蘇的真實姓名都被芟夷而改為代稱,前者是可以理解的,是為了避免麻煩,用魯迅的話是「力求清寧」;後者呢?迴避什麼?許廣平是許羨蘇在女子師高的同學,比許羨蘇大三歲,稱其為令弟自然可以,但有什麼必要迴避其名?
「柳」的背後蘊含什麼深藏的故事嗎?
當然,這樣的柳也可以理解為自然之柳。
1924年6月25日,魯迅從磚塔胡同移居「西三條胡同新屋」。次年4月5日,請雲松閣栽種綠植。計有:「紫、白丁香各二,碧桃一,花椒、刺梅、榆梅各二,青楊三。」《魯迅日記》中的丁香、碧桃、花椒、刺眉與榆梅,今天還可以見到,丁香位於前院正房兩側,壯碩蓬勃,已經高過屋頂了。其餘的植物均在後園,一株在正房背後的東邊,這是碧桃。餘者則位於後園的北牆之下,從西向東依次是花椒、刺眉、榆梅。三株青楊呢?現在是一株也沒有了。
青楊是楊樹的一種,在中國土著楊樹的種類中,與青楊相對應的是白楊。白楊樹皮皎潔,青陽樹皮青灰。清人陳浯子在輯錄的《花鏡》中比較這兩種楊樹的區別時說,白楊的葉子在萌芽之際,包裹一層乳白的絨毛,及至舒展開來,上面是淡青色,背面依舊是白色的。白楊的葉子似「梨葉長而厚」,「蒂長兩兩相對」,也就是「對生」,「遇風則簌簌有聲」。豈止是「簌簌」,有時簡直會發出驟雨一般的暴響。相對白楊,青楊的葉子要小許多,高度也相對低矮。在中國的傳統文化中,楊樹不種在院子裡,而是多植於塋冢之間。由於這個緣故,北京的四合院很少有這種樹。說是很少,是因為,還是有一些新進人士,比如周氏兄弟,不願意接受這樣的束縛而任性自為。我不知道魯迅對白楊是何種態度,周作人則似乎頗多喜愛,我忘記了他在哪篇散文中說過,在西教中,白楊是有罪惡的,因為基督臨死之前背負的十字架是白楊做的。青楊呢?他,包括魯迅似乎沒有述及,但是雖然不見於紙上的煙霞,卻見於魯迅的後園,而且在不大的園子裡栽種三株,可見主人的志趣與喜愛。
如同楊樹,西三條栽種的那些花木,也基本不見於北京的四合院,只是反映了的魯迅個人興趣而已。見於《魯迅日記》中的刺梅即黃刺玫,榆梅即榆葉梅。二者在花期的時候都綻放黃色花朵,而且都是重疊的花瓣,只是刺梅有刺,榆梅無刺,葉子細小模擬榆樹的葉子而已。丁香就不用說了,盛開的時候香氣鬱烈,只是味道有些怪異,因此不太被人們所接受。尤其叫人費解的是花椒,有什麼觀賞價值呢?當然,這樣的說法難免偏頗,因為《花鏡》裡不僅收有花椒,而且把它列在「花木類考」裡。《花鏡》描述它是「本有尖刺,葉堅而滑」,氣味辛香,「蜀人取嫩芽做茶」。北京卻沒有這樣雅,春天的北京人,只是以炸「花椒芽」自饗和饗客罷了。我年輕時的工作單位便種有花椒,栽種在食堂門口,好大一片,從那裡經過時即便是炎夏,也會感到一種辛辣的涼氣。奇怪的是,我從來沒有見過它們開花,當然不會沒有花,花椒,包括我們食堂附近的都會開花,是一種澄黃、纖巧而類於臘梅那樣形狀的花。
1947年6月28日,南京《新民報》記者來到西三條,採訪魯迅的夫人朱安,說到魯迅,說到院子裡的兩株植物,一株是洋桃,還有一株是櫻花。朱安說,魯迅喜歡的那株櫻花被蟲子咬壞了,去年才將它砍倒。而記者看到,「魯迅手種植的那株洋桃,高出屋脊,綠葉森森,遮蓋住西邊的半個院子。」洋桃是南國的嘉果而實如橄欖,成熟以後泛射蜜蠟的色澤,半透明的黃色很是秀麗。洋桃,在《兩地書》中,寫作楊桃。關於楊桃,在許廣平與魯迅的通信中多次述及。先是,1926年9月28日,許廣平在信中訴說廣州的天氣:時常有雨,空氣十分潮溼,「衣物書籍,動輒發黴,討厭極了。」而「無雨則熱甚」,上課的時候汗流浹背。「蚊子大出」,「螞蟻也不亞於廈門」,「食物自然更易招致,即使掛起來,也能緣繩而至,須用水繞,始得平安。」這些是牢騷話,當然也有好吃的水果,「現時有楊桃,五瓣,橫斷如星形,色黃綠」,這樣的水果,「廈門可有麼?」10月4日,魯迅回信說,在廈門有香蕉、柚子,都很好吃,「至於楊桃,卻沒見過,又不知道是甚麼名字,所以也無從買起。」兩周以後,魯迅在給許廣平的信中再次提到楊桃說,「我很想嘗嘗楊桃」,然而要吃楊桃得去廣東,但是現在卻難以成行。原因是「經濟問題」,因為廈門大學已經提前支付了工資,倘若現在就走,魯迅在10月29日的信中說:「玉堂立刻就要被攻擊,因此有些彷徨。」玉堂,即林語堂,是魯迅來廈門大學教書的介紹人。
在魯迅與許廣平合著的《兩地書》中,以廈門為背景的通信最多,魯迅給許廣平的信,不僅心跡袒露,而且頗多頑皮之態。比如,10月28日:
樓下的後面有一小片花圃,用有刺的鐵絲攔著,我因為要看它有怎樣的攔阻力,前幾天跳了一回試試。跳出了,但那刺果然有效,給了我兩個小傷,一股上,一膝旁,可是使並不深,之多不過一分。這是下午的事,晚上就痊癒了,一點沒有什麼。恐怕這事會招到告誡,但這是因為知道沒有什麼危險,所以試試的,倘覺可慮,就很謹慎。例如,這裡頗多小蛇,常見被打死的,額部多不膨大,大抵是沒什麼毒的,但到天暗,我便不到草地上走,連夜間小解也不下樓去了,就用磁的唾壺裝著,看夜半無人時,即從窗口潑下去。這雖然近於無賴,但學校的設備如此不完全,我也只得如此。
跳過有刺的鐵蒺藜,刺傷了自己,可是傷口並不深;把尿「滋」在唾壺裝著,「看夜半無人時,即從窗口潑下去」,這些近乎無良少年的無賴舉動,說明戀愛的力量有多麼凌厲!我不知別人見到這樣的文字有什麼感想,我是不由得產生了一種微微的莫名的興奮,同時浮想沙翁的喜劇《仲夏夜之夢》。那時的魯迅,恐怕是中了小精靈迫克(Puck)紫色的魔汁,雖然也間或掠過一絲愛情所固有的煩惱,但即便如此,亦是歡樂、青春、幸福的。
而在此之前,在九月三十日的信中,魯迅說,聽課的學生漸漸多起來了,大概「有許多是別科的」,有男生也有女生,「女生共五人」。對這些女生的態度,魯迅的態度是:「我決定目不斜視,而且將來永遠如此,直到離開了廈門。」對魯迅這樣的剖白,許廣平在十月十四日的信中認為「邪視」有什麼要緊,「許是冷不防的一瞪罷!」對戀人的戲謔,魯迅回答:「邪視尚不敢,而況『瞪』乎?」什麼是瞪?瞪,是正~視——正面看。「瞪」既可以是冷不防,也可以是長時間看。這時的魯迅,對講臺之下的女生,既不可以邪視,又不可以正視,在這樣的情形下,有什麼辦法呢?要麼,閉目不看;要麼,像高老夫子那樣仰頭看天花板,藉以表達對戀人的忠貞吧。然而,女學生固然可以不看,但楊桃還是要吃。過了幾天,孫伏園,也就是散播「二許之爭」的那位,從廣州帶來了楊桃,從而滿足了魯迅想吃楊桃的渴望。然而,吃過以後,魯迅的態度卻是:「我以為味道並不十分好吃,而汁多可取,最好是那香氣,出於各種水果之上。」
楊桃我是吃過的,的確如魯迅所云沒有任何味道,只是液體多,吃一隻可頂一瓶礦泉水。香氣似乎有些誇張,並沒有「出於各種水果之上」的感覺。
如同一切家庭,魯迅與許廣平的婚後生活也是瑣碎、物質的,因為瑣碎故而真實,因為真實而所以物質。蕭紅在一篇回憶魯迅的文章中說,吃飯的時候,魯迅不和家人在一起,而是在樓上單開一桌。許廣平總是親手把放著小菜的木盤端上去。小菜盛在碟子裡,碟子直徑不過兩寸,有時是一碗豌豆苗,有時是菠菜或者莧菜,如果是雞或者魚則必定選擇其中最好的部位。許廣平用了比祈禱更虔誠的目光,才小心翼翼地端著盤子走上樓梯。
面對妻子——比魯迅小十七歲,這個男人的內心會是怎樣,當會充滿幸福與感激吧。使我們感動的是,臨終之時,他說過的那些話,忘掉我,管自己的生活;兒子倘若無能,千萬不要做空頭文學家。這是對許廣平,對上海的家人;那麼,對北京,對北京的家人,他的母親與朱安,他想到了什麼呢?在他去世以後,西三條的家裡也設立了靈堂,接待前來弔唁的親友。在正房對面的南房,北京人素常所說的倒座的東牆上,懸掛著陶元慶所繪的魯迅肖像,下面是一張方桌。朱安一身素服坐在方桌左側,在嫋嫋的煙篆裡,祭奠遠逝的丈夫。據南京《新民報》報導當時的情景,記者寫道:「魯迅夫人的身材很矮」,「臉色很清癯,眼睛裡永是流露著極感傷的神態,上身著的是咖啡色帶白花的短夾襖,青褲,白鞋白襪扎腿,頭上挽著個小髻,也用白的頭繩束著」。朱安讓記者坐下以後,有一個女僕執一水菸袋相進,她一邊吸著,一邊接受採訪:
關於後事,她這裡還沒什麼打算,完全由他三弟周建人在上海就近辦理,她不預備到上海去,因為她母親(作者按:魯老太太)在這裡,今年已八十歲,處處需要人照顧,不能離開,同時去上海也沒有多大的用處。記者因為談話已有半點鐘的時間,乃起而辭別,她最後很客氣的說:「謝謝你!,他死了你們還要給他傳名!」
魯迅去世以後,朱安給周建人發的電報中有這樣兩句,一句是:「一生辛苦如是作終」;再一句:「緬懷舊事痛不欲生」。前句是對魯迅的蓋棺之論,當然是朱安對魯迅的理解,後句是朱安自己內心的表達。朱安的電報,雖是倩人代筆,卻真實反映了那一時代舊式婦女在丈夫死後的情感與心境。
魯迅去世以後,朱安還給周建人寫過一封信,希望許廣平「擇期整裝,早入歸來」。若果「動身有日」,請「先行示知」,「嫂當掃徑相迓,決不能使稍受委曲。」住在哪裡呢?朱安已經料想得十分周詳了,如果這些地方都不合適,也可以住在朱安自己的房間:「或住嫂之房,餘再騰他處」,「一切什物自必代備」,「許妹與餘同一宗旨同一境遇,同甘共苦扶持堂上,教養遺孤,以慰在天之靈」。朱安說這些都是出於「肝膈」的話,「特竭誠相告也。」朱安是舊式婦女,對許廣平以姐妹相稱,以魯迅正室自居——她的確是正室,是可以理解的,而作為現代女性的許廣平,自然不會接受這樣的邀請而把自己嵌於舊家庭的屋簷之下。
十年前,在聞聽魯迅與許廣平在上海同居以後,朱安與俞芳有過這樣的對話。俞芳問朱安今後打算怎麼辦?朱安痛苦地說,「大先生和我不好」,「我想好好地服侍他,一切順著他,將來總會好的。」但是現在朱安絕望了,「我好比是一隻蝸牛」,她說:「從牆底一點一點往上爬,爬得雖慢,總一天會爬到牆頂的。可是現在我沒有辦法了,我沒有力氣爬了,我待他再好,也是無用。」聽了這些話,俞芳很是驚異,她比朱安小三十歲,面對一個比自己小三十歲的鄰家女孩搵淚傾訴,可以想見朱安的內心有多麼痛楚與壓抑。
1947年6月28日,南京《新民報》記者採訪朱安,其時距朱安辭世僅僅一天,在那一天,朱安對記者說身體不好,全身浮腫,關節發炎,由於經濟匱乏,又不願意變賣「先生的遺物」,「只好隔幾天打一針」。她說:「周先生對我並算不壞,彼此之間並沒有爭吵,各有各的人生,我應該原諒他。」關於她與魯迅的關係,朱安曾說,老太太抱怨我沒有孩子,大先生從來不和我說話,怎麼會有孩子呢!他曾經向魯迅表示過繼朱家的一個侄子,但是魯迅沒有表態。說到許廣平,朱安的態度也很友善,她說:「許先生待我極好,她懂得我的想法,她肯維持我,不斷寄錢來,物價飛漲,自然是不夠的,我只有更苦一點自己,她的確是個好人」。
一年以後,北平版的《新民報》刊登了一篇紹介朱安生平的文章和一幀照片。文章的題目是《魯迅夫人》,對朱安的生平進行了簡短回顧:
夫人朱氏,紹興世家子,生於勝清光緒五年七月。父諱某,精刑名之學,頗有聲名於郡國間。夫人生而穎慧,工女紅,守禮法,父母愛之不啻若掌上珠,因而擇婿頗苛,年二十八始歸同郡周君豫才(即魯迅)。
文中描述朱安是「柔色淑聲,晨昏定省」,「事其太夫人魯氏數十年如一日。」抗戰勝利以後,生存日艱 「蒙蔣主席賜予法幣十萬金,始延殘喘」。文末感慨:「嗚呼!夫人生依無價之文人,而文人且不能依」,「依」而不能「依」,朱安的悲劇就在這裡。1943年,魯老太太病歿,埋葬在京西板井村,終年八十五歲;四年以後,朱安辭世,終年六十九歲;1968年,許廣平離世,終年七十歲,二人辭世的時間相距二十年;1986年,許羨蘇去世,相距許廣平十九年,終年八十三歲。說來弔詭的是,西三條故居裡懸掛著一張魯老太太的遺照,受到參觀者的景仰,因為他的長子是魯迅。同樣是這位老人,紅衛兵去八道灣抄家時,首先砸的就是她的牌位,因為她的次子是周作人。
據說,臨終之前,朱安囑託兩件事:第一件,葬在「大先生」的墳壟一側;另一件,每七需供水飯,五七時請僧人念一卷經。第一件自然做不到,友人提議把她的靈柩也安葬到板井村,從而陪伴魯老太太,但不知為什麼沒有實現而是埋葬到了保福寺,而這一地區,恰是今天中關村的核心區域,早已鶴歸遼海人事皆非。每次我經過這裡,尤其是夜間乘車從保福寺橋下通過,總免不了產生一種惴惴的不安,現在還有多少人知道這個舊時代的女人?肯定會許有的,夜色中的蝸牛也會吐出幽寂的光芒吧!
2012年3月5日,我接到一個《新京報》記者的手機採訪。他說魯迅住過的磚塔胡同84號即將拆除,對此我有什麼感想?我說,在84號,魯迅創作了著名的短篇小說《祝福》,完成了《中國小說史略》的下半卷,是研究魯迅生活變化與創作心境的重要場所。次日,我致信給西城區負責人。不久,西城區政府在官方微博中回應,84號暫不拆除。
近日,我路過磚塔胡同發現, 84號以東一帶的房屋都被拆掉,只留下了圍牆與院門,每一處院子的圍牆上,都畫有一個巨大的白圈,裡面寫著一個嚇人的「拆」字。84號,還在,只是原本畫在牆上的「拆」字被抹掉了。我和妻子進去,見到一位中年婦女,她說是外地人在這裡租房子住的。幾年前我來過這裡,當時的房主都是北京人。小院更加湫隘、骯髒,衰敗,對著院門的地方有一株樹木,看看並不十分粗糙的樹皮,我猜度應是小葉梣。
在俞芳的回憶中,84號,當時是61號,有三間北房與東西廂房,北房西側是院門。在北京,胡同北部的院子,院門一般設於西北角。因為按照九宮格的原則,西北屬於「西北六白」吉地。61號是三合院,與北房相對的南邊沒有築屋,只有一座花壇。花壇上栽種了什麼花卉,是北京人喜歡的玉簪——黃昏以後遞送幽細的清芬?我不記得俞芳有過什麼記載。也許有,忘記了。
法國人莫迪亞諾在他的小說《暗店街》的結尾處,寫有這樣一段話,說是在俄羅斯南方的海濱療養地,一個小姑娘突然放聲大哭起來,她不過是想在海灘上再玩一會兒。但是,她母親堅決不同意而把她拉回家。她們走遠了,穿過街道,拐過路口,再也聽不到她的哭聲,我們的生命不是和這種孩子的悲傷一樣,也會迅速地消逝在冥冥的夜色裡嗎?而現實是,在原本是花壇的地方加蓋了簡陋的小屋子,不像今天的八道灣11號,補種了不少植物與花朵。
關於八道灣11號,我曾經向有關部門建議,作為周氏兄弟的文化遺產保護起來。不久,八道灣拆掉了,11號被規划進北京35中校園,被保護起來。房屋修葺一新,也補栽了不少植物,卻不知為什麼,最多的是花椒樹,至少有四到五株,仿佛出操的士兵排成一列,站在正房的背面。正房的堂屋背後是一間平頂的小房子——北京人叫灰棚,使人想起西三條的老虎尾巴,其實這也是老虎尾巴,是一條更早的老虎尾巴,魯迅在這裡工作、休息。先後兩條老虎尾巴提供的歷史信息是一致的。正房北側是九間後罩房,西首三間周作人一家住,中間三間周建人一家住,東首三間招待客人——盲詩人愛羅先珂曾經在這裡居住。西首三間的窗下有一株碧桃,東向則間隔均勻地栽種木槿一類的植物,因為是二月,北京的氣候尚冷,這些植物沒有一絲春天的消息。對於碧桃,我向來不喜歡,原因很簡單,它的花型繁縟、呆板,仿佛是緋色的表彰紀念章掛滿樹枝。
記得八十年代讀過一篇文章,作者是一位與周作人有工作關係的編輯。一天,周作人送他出門時指著院內的丁香說:「這是家兄種的樹。」語氣中流露出懷念之情。從兄弟怡怡到形若參商,關鍵人物自然是他的妻子羽太信子,是圍繞羽太信子而掀起的「窺浴」風波。關於兄弟反目,魯迅後來在《〈俟堂專文雜集〉題記》中寫過這樣一段話:
曩嘗欲著《越中專錄》,頗銳意蒐集鄉邦專甓及拓本,而資力薄劣,俱不易致,……。遷徙以後,忽遭寇劫,孑身綰遁,止攜大同十一年者一枚出,餘悉委盜窟中。……甲子八月廿三日,宴之敖者手記。
俟堂,是魯迅早年別號。《俟堂專文雜集》,是魯迅所藏古磚拓本的輯本,但在魯迅生前沒有印行,1960年3月由文物出版社出版。「遷徙以後,忽遭寇劫」,當是指周作人侵佔魯迅書物。宴之敖者的署名,據許廣平在《欣慰的紀念》中說,魯迅曾經向她解釋:宴從宀、從日、從女,意為「家裡的日本女人」,也就是羽太信子;敖從出、從放,意為「驅逐」,宴之敖者就是「被家裡的日本女人驅逐出來的人」。如果沒有這個女人,魯迅與周作人大概不會分手,中國的現代文學史或者會出現另一番景象,這既是一個對周作人,也是一個對魯迅,發生過重要影響的女人。關於這個女人的灰色評論甚多而不必再說。這裡只說她的三件事,其一,魯迅的母親有腎炎,需要吃西瓜,為了讓她在冬天也能吃到西瓜,羽太信子就想出了煎熬西瓜膏,以便在冬天也可以食用的辦法;其二,羽太信子每餐必先在牌位(魯老太太、周作人的女兒若子、周建人兒子豐三)前面供上飯食,然後全家人才用膳;其三,羽太信子彌留之際說的胡話,居然是紹興話而不是日語,這使周作人大為感動。羽太信子病故於1962年,周作人猝死於1967年,而前一年的八月,東風驟起,杜鵑啼惡,自此周作人飽經批鬥、毆打、凌辱,羽太信子真是幸運得很!
與這些,相對這些遠逝的女人——幸福與不幸福的,故園的花朵,也同樣複雜得很。有的今天依舊繁華灼灼;有的早已梅子心酸而褪盡殘紅;有的被補種,卻也真是莫名其妙。1949年,補樹書屋簷前的槐樹被雷電殛死,補種了一株棗樹;八道灣,補種了大量多刺的花椒,卻沒有補植那種香氣悠長、其香氣可以令人騷動的丁香與笑靨燦爛的黃色刺玫;而在西三條,蜜蠟一樣的楊桃與流霞一樣的櫻花呢?忘記了,而我也忘記了是誰說過這樣的話,女人的隕落對應著花朵的綻放,是這樣嗎?也未必都是這樣。至少,故園的女人與花朵未必如此!
2015.4.4清明前一天。4.8校定
(選自王彬:《袒露在金陵》。人民文學出版社,2020.9)
魯迅文學院研究員、湖北大學客座研究員、首都師範大學文化研究院學術執行委員、中國作家協會會員。致力於敘事學、中國傳統文化與北京地方文化研究。研究之餘從事文學創作。學術著作:《紅樓夢敘事》《水滸的酒店》《無邊的風月》《從文本到敘事》《中國文學觀念研究》《禁書文字獄》《北京老宅門(圖例)》《北京街巷圖志》《胡同九章》《北京微觀地理筆記》。文學作品:話劇《窪地》《客廳》;散文《沉船集》《舊時明月》《三峽書簡》等。主編《清代禁書總述》《北京地名典》以及叢書多種。
白鋼:播音指導,北京廣播電視臺故事廣播節目部主任、節目監製,中廣聯合會有聲閱讀委員會小說演播藝術家,書香中國·北京閱讀季領讀導師。播音作品曾榮獲中國廣播電視金話筒獎、中國廣播影視大獎、中國廣播獎、華表獎等,代表作有:長篇小說《圍城》、音樂專題《絲路傳說》、紀實文學《中國大地震》、人物傳記《中國天眼·南仁東傳》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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