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志強:觀眾是電影圈的終極BOSS,人是電影市場真正的城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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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歲的江志強覺得做電影不能想太多，電影市場不是可以計算很清楚的「無風險行業」。作為影視公司老總和製片人，他需要考慮的是如何做出好的作品，而不是像會計師一樣算清票房的賠賺。上海國際電影節開幕影片《寒戰2》的首映儀式正在進行最後的準備工作，在忙碌的工作人員中，一個穿著深棕色夾克衫的老人默默地觀望著一切。不時有入場的記者和影視圈人士走過來與他寒暄，他會露出標誌性的有些靦腆的微笑並紳士地與對方握手。對他了解的人會稱呼他為「江老闆」而非江總。從13歲跟隨自己父親江祖貽開始在影視圈打拼，63歲的安樂影業總裁江志強已經投身電影一行整整50年。其實對江志強而言，已經過了追逐名利的年紀。11年前他被《時代》周刊評選為「亞洲英雄」，而因在2000年前後發行李安的《臥虎藏龍》以及發行張藝謀的《英雄》《十面埋伏》，他也被《華爾街日報》描述為「亞洲最有影響力的獨立發行人及最成功的製片人之一」。他最近一次被聚光燈包圍是去年《捉妖記》放映時，作為《捉妖記》的製片人，江志強和許誠毅的初次聯手斬獲了24.38億元票房。

與很多香港生意人不同，作為香港電影圈的老江湖，江志強至今都沒有貼身助理。他往往會背一個黑色的雙肩書包，裡面會有數根規格各異的手機充電線。在他腰上，至今都會看到一個皮質的手機套，曾有人善意地提醒江老闆這種打扮有些不符合他的身份，而江志強只是笑笑。

他最喜歡的一個詞是「show hand」，這是一個在澳門賭場內常常能聽到的詞語，意思為全部籌碼一次性壓上。用他自己的話來說，他常常把自己逼到某種絕境，甚至有時候會打電話給自己夫人讓對方做好「可能隨時需要出售香港房產以防破產」的準備。

比如在2013年《北京遇上西雅圖》上映前，江志強的安樂影業作為唯一投資方豪賭了這部薛曉路的商業片處子秀。導演薛曉路至今都記得，在一次拍攝結束後，她偶然看到製片人鄧漢強收到的一條來自江志強的簡訊：「在美國，許多好萊塢投資人和製片人因為片子票房慘敗而破產，他們如今都住在橋洞下面，如果曉路的片子最後賠錢了，你就陪著我一起去跳樓。」

讓薛曉路頗有感觸的，是江志強從沒有跟她說過類似的話，如果不是偶然看到鄧與江之間的簡訊，她並不知道江志強的壓力有這麼大。

類似的事情也發生在《捉妖記》拍攝期間，《捉妖記》是江志強職業生涯最大的一筆投資，因為演員臨時更換的影響，這部片子實際上拍了兩次。當時外界對《捉妖記》能否收回製作成本表示擔憂，而當江志強被問到「是否擔心這個片子會讓你徹底賠光時」，江志強笑了一下說：「賠光了我就回香港賣房子」。

如果只從票房數字來看，江志強的每一次豪賭似乎運氣都不錯。《北京遇上西雅圖》當年上映後以5.19億元票房成了了國產愛情片票房新冠，《寒戰》2013年上映後以5天破億的速度創下犯罪動作片紀錄，而《捉妖記》更是成為了首個超過24億元票房的國產電影。值得注意的是這些電影均是其導演的商業片處子秀。這也讓江志強被很多人視為「眼光異稟」的伯樂，但江志強並不認為自己眼光真有這麼好。「我也有看走眼的時候，我也投過許多慘敗的片子，但電影本質上不僅僅是一個生意，如果你遇到特別喜歡的一個劇本時，你會萌發一個想法，為了這個片子其實賠光了也無所謂。」江志強說自己欣賞的影人有某種共性：願意為了自己的作品拼了性命。他與李安和張藝謀曾合作過多次，在《臥虎藏龍》上映前，安樂影業買下了《臥虎藏龍》的版權並由江志強專門負責發行，其實最早江志強是希望《臥虎藏龍》能夠在中國市場獲得不錯的收益。「這其實是很大的風險，當時總共的製作費其實已經超過1.3億港元。」最早臥虎藏龍是李安負責內容、徐立功負責融資、江志強負責發行的三駕馬車組合，但中途徐立功因為生病所以大部分商業上的事情都由江志強接手。現在回憶起來，江志強還將這段經歷描述為「壓力很大」。在《臥虎藏龍》前，李安連續拍了三部好萊塢的電影，在中國內地市場李安尚未證明過自己的票房號召力。「我只能說確實命不錯，雖然內地市場沒有達到預期，但海外市場的收益和口碑超過了預計，我們沒有賠錢，也擴大了影響力。」江志強描述了一個至今他都難忘的細節，李安拍完李慕白死於俞秀蓮懷中的鏡頭後，衝出影棚一個人哭了20多分鐘。

「他是真正在用生命去拍電影的人，他對自己的作品要求太高，他每一次拍電影都是在耗命。」但耗命的李安恰恰是江志強最欣賞的類型。

張藝謀也被江志強視為拼命型導演，同樣的還有被江志強栽培出的薛曉路、許誠毅。

「說句不中聽的，我作為投資人、製片人，很爛的片子出來人們不會罵我，人們會罵導演，所以我需要比我更在乎片子口碑的導演。」江志強認為，在電影領域，人是最重要的。曾有許多人找到江志強希望後者分享一些「能夠做出票房大賣電影的經驗」，但江志強說自己作為年過60的電影圈老人真的說不出任何經驗，因為電影不是數學。「電影不是一個可以計算的事情，風險從電影這個行當出現第一天開始就伴隨而生，沒有風險的電影是不存在的。」江志強覺得，與其計算的很透徹，不如找準那個正確的人。

江志強覺得，其實有些電影人可能想得太多了。對他而言，他認為一個製片人、老闆實際上只需要做好一件事：做出好的作品就可以了。「我是製片人，不是會計師，我沒必要去把賠賺算的太明白，其實在電影領域這也是很難算明白的事情。」

他很喜歡用賭場來對比電影市場，江志強認為賭場裡最重要的哲學便是：你可能連續輸了10次卻能夠在第11次大賺一筆，這是一種投機哲學。但電影市場本質上並不是賭場生意，投機哲學不僅危險，而且可能會毀了這個行業。「在賭場，你輸了10次也就輸了，沒什麼收穫，但是電影不是，你拍了10個賠錢的片子，這些片子都會躺在你的內容庫裡，你並非一無所有，所以真正聰明的方法是保證每一部片子的質量，因為就算暫時賠錢，好東西早晚也會有機會實現商業價值。」

而能否拍出好的東西，江志強認為只要抓住兩個最關鍵的點就可以把控：人和劇本。每天，江志強都會收到上百個劇本，他認為好的劇本是那種你自己看的時候就會很激動、心潮澎湃的。當有了好的劇本，再找到正確的那個人去把劇本拍出來，一部電影的質量不會差到哪裡去。王小帥是江志強最看好的導演之一，在王小帥的作品《闖入者》中，江志強也扮演著投資人的角色。「可能他的東西不太被現在的市場接受，很多觀眾可能看不懂他的作品，但這並不意味他是一個不好的導演，我們不能僅僅用市場表現去衡量一個導演的價值。」江志強認為當下的電影市場對「娛樂性」的追求很強，但隨著市場發展，日後中國觀眾的需求會更加多元化，個性很鮮明的類型片導演在未來可能很有機會。不過江志強在選人時，也會非常留意導演到底有沒有想明白自己到底要拍什麼。在他看來，李安、張藝謀、許誠毅等人除了「願意為了自己的作品拼上性命」外，也都是對自己到底想做什麼考慮得很清晰的人。曾有人尋找江志強合作，表示要拍一個商業電影，但在執行時卻變為了「用商業電影的元素拍一個藝術片」，最終這個合作被江志強放棄了。「薛曉路的《海洋天堂》也是我投的，也是藝術片，我不是不投藝術片，而是我希望導演可以明白自己到底要什麼。」江志強說自己這麼多年下來，其實很少會與人發生衝突，最重要的原因就是他會在合作一開始就評估對方的性格。「我給我的導演很大自由度，但是在一些問題上我會給出我的建議，我希望合作是一種可以相互真正交流的模式，而不是爭吵或辯論。」江志強的習慣之一，是會去放映自家電影的影院中，坐在最後一排默默觀察觀眾們的反應。他說自己曾遇到過影片一結束觀眾開始罵的事情，但是他並不生氣。

「他們才是我的老闆，他們是這個行業真正的老闆，人家花了100塊錢，看完罵罵，其實很正常。」

他其實是一個對市場很敏感的人，這一點許誠毅對他的印象很深。在《捉妖記》期間，江志強非常在意影片是否是全年齡段適合觀看的電影，因為他給《捉妖記》的定位是合家歡奇幻電影。

「有一個印象很深，一個鏡頭是兩個妖怪來抓井柏然，我給老闆看了好幾個版本，他都覺得趣味不夠，最終改為了小妖怪鋸了一個洞抓走井柏然，他其實是希望我強化合家歡的趣味性。」許誠毅說跟江志強合作最有價值的地方之一，便是他可以更安心地去創作而不用考慮太多市場的事情。江志強說，從自己第一次來內地市場，中國的電影觀眾其實已經迭代數次，而每一世代的觀眾需求其實都不同。「當時《臥虎藏龍》上映前，我就想如果這個片子不成，我就再找個別的動作片繼續拍，《英雄》上映前，我想如果這個不成功我也會繼續再拍動作片，因為那個時候是動作片最黃金的市場時期之一。」不過有些時候，江志強說自己對市場的把握也沒有那麼準，比如《北京遇上西雅圖》這個項目，他完全是因為覺得薛曉路這個人能夠成功，所以才投資製作了這個片子。薛曉路回憶自己第一次跟江志強講《北京遇上西雅圖》的故事設定時，她看到江老闆的眉頭一直皺著。因為在當時的愛情片市場，女主是孕婦的設定從未有過，這甚至被視為愛情片大忌。「其實我一直相信無論什麼類型的市場，一定都有屬於自己的空間。當時我聽薛曉路給我講這個設定，我確實很擔心市場反響比較差，但是正因為市場上沒有這個東西，我覺得不妨一試。」這也體現了江志強的投資邏輯，他很喜歡投市場上沒有過或者稀少的項目。「《臥虎藏龍》如果只是一個普通的動作片可能不會那麼成功，其實當時在美國市場有兩類人成為了《臥虎藏龍》的主力消費者，一類是喜歡動作片的人，一類是喜歡藝術片的人，有藝術片質感的動作商業片在當時美國市場是稀缺資源，這可能是成功的原因之一。」江志強很喜歡和年輕人聊天，這是他了解市場走向的方法之一，在拍《捉妖記》前，有一次跟年輕人的交流讓江志強印象深刻。「他們跟我說，老闆我們不看《英雄》你知道麼？我們是看郭敬明的。」江志強說自己其實是屬於有些固執的人，但做電影一行，固執其實有時候不是一種優點，做電影的人應當學會傾聽。

早在上世紀80年代，江志強就會組織前期觀影會，並通過調查問卷的方式讓觀影人員把建議留下，而在電影真正上映前，製作團隊會跟根據調查問卷的內容對影片進行最後的調整。當《英雄》在美國上映時，江志強也曾帶著張藝謀在紐約的幾家電影院坐在影院最後聽觀眾討論些什麼。

江志強認為優質的電影導演也一定是善於傾聽的人。「一個做電影的人，應該清楚地認識到自己擅長什麼，不擅長什麼，電影畢竟是一個需要合作的事情。」

與江志強合作的導演，一般都會得到來自江志強的一些建議。薛曉路覺得江志強並不是那種非常強勢的老闆，但是如果他真的認為某一個點需要堅持，那麼也是很難說服他的。「不過他給我的自由度其實很高。」薛曉路說。在江志強過去的生涯中，他會為每一個自己看好的導演搭建團隊。比如當時《臥虎藏龍》時他為李安請來了袁和平、鮑德熹、葉錦添——三個在香港動作片資深的影人。而為許誠毅，他在攝像、現場動作指導、助理導演等環節為許誠毅組建了專門的團隊，以彌補許誠毅之前僅做過動畫的缺陷。江志強對外其實很少說自己是老闆，他更喜歡的是製片人一詞，而在他心中製片人就是要讀懂市場並輔助導演完成作品。對於未來，江志強覺得順其自然一些更好。他說自己最終極的夢想是100年後還會有人去看江志強做的片子。如果有一天做不動電影了，他渴望的人生是找一個安靜的咖啡廳，整天整天地坐在那裡，什麼都不幹傻傻發呆。「我能夠為這個世界做的事情，只是拍一些電影出來，除此之外我沒有別的野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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