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山有個魯山坡,挪到天裡一半多。哥哥我上山裡砍柴火(呀),白雲從(那)腳下過。魯山有個魯山坡,挪到天裡一半多。日頭出來紅火火(喲),照到妹妹(那)梳妝閣。……
戒闍梨與兩個徒弟離開洛陽,經汝州、魯山縣城,向他曾經隱修的文殊寺走去。拐入伏牛山深處之後,路過一個小山村時,他們忽然聽到那邊的高山上傳來樸拙粗獷,豪情奔放,而又纏綿撩人的山歌。山上白雲悠悠,自然看不見唱歌的漢子;而在路旁的一戶人家,一位腹部隆起的小媳婦面朝著山歌傳來的方向,臉上洋溢著幸福、陶醉的微笑。這年輕的小媳婦面色黧黑,神態憔悴,似乎有一種病態的倦容。可是,當山歌像瀑布一樣從高山之巔流瀉下來,她立刻燦爛成了一朵流光溢彩的鮮花。那貧寒的農家小院,因此而生動起來。
然而,法眼如炬的戒闍梨還發現,茅屋草簾後面,隱藏著一雙怨恨、毒辣的眼睛!若不是隔著老遠的空間,那刀子一樣鋒利的目光,早把小媳婦活剮了!戒闍梨下意識地搖搖頭,無聲地長嘆一聲。拐過一道山梁,文殊寺的山門遠遠地出現在了視野裡。近了,更近了!三十多年歲月,已經將嶄新的文殊寺消磨得駁駁落落,一座座建築,頹廢得像一個個風燭殘年的老者。幸好,寺院裡依然乾乾淨淨,那六棵巨大的銀杏樹依然茁壯茂盛。看來,這裡還是有人常住。戒闍梨他們剛剛走到兩排銀杏樹中間,從正面的文殊殿風風火火躥出一個人!他三步兩步跳下高高的臺階,一下子撲到了戒闍梨的懷裡——天,這人居然是黑乞!
戒闍梨與黑乞手拉著手,臂把著臂,一同退到銀杏樹下的石桌旁,直到坐下,兩個人的手依然緊緊相握,久久相互打量著。黑乞的眸子裡閃爍著晶瑩的淚光,得道高僧戒闍梨也把澎湃的心境寫在臉上。「老了,你我都老了。」戒闍梨無不感慨地說。「是啊,一眨眼三十多年了,能不老嗎?」「當年,活捉薛亨之後,你不是跟著牛皋從軍了嗎?」「唉,一言難盡!」黑乞長長嘆了一口氣:「當年,嶽飛元帥遇害後,秦檜害怕嶽家軍伺機和他算帳,開始對那些忠於嶽飛的將領斬草除根。紹興十七年(1147),他密令都統制田師中在仁和縣(今杭州)以宴請各路大將為名,用毒酒害死了牛皋。牛皋死前悲憤地說:『恨南北通和,不能以馬革裹屍!』牛將軍死後,我心灰意懶,解甲歸田,回到了魯山,來到這文殊寺。」
戒闍梨四處打量了一下,眼前的文殊寺雖然破舊,卻沒有雜草叢生的頹敗之象。尤其是正北的文殊殿與東西兩座配殿,窗明几淨,一塵不染。於是他笑道:「黑乞,你是墨家的後人,如何皈依了佛門?」黑乞道:「俗話說,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我和你接觸多了,自然而然受你的影響,對佛教產生了興趣。尤其是你那料事如神的智慧,讓我很著迷。所以退出江湖後,就隱居在文殊寺。」戒闍梨看看他的裝束,說道:「你還沒有正式出家吧?」「沒有,我一直在等著你給我剃度呢?」「咦,你如何知道我一定會再來文殊寺?」黑乞肯定地說:「憑直覺,我感到你遲早會回這裡。昨天晚上,我在似睡非睡中,看到一個白須白髮的白衣老人飄飄忽忽來到我的床邊,說文殊菩薩今日要來文殊寺。起來之後,我認為是大殿裡的文殊菩薩要顯靈,所以一直守在佛龕前。沒想到,是你從五臺而來……」
戒闍梨像是不經意地岔開話題說:「黑乞,你不是想讓我給你落髮嗎?選日不如撞日,今天恰是好時候。」於是,在大殿之內的文殊菩薩像前,戒闍梨正式為黑乞剃度。普明、道全唱完香贊之後,戒闍梨最後一次問黑乞是否自願出家,在得到肯定的答覆後,他吟誦道:金刀剃去娘生發,法王座下又添孫。斬斷世緣諸煩惱,除去塵勞不淨身。然後,他拿起剃刀,一邊剃一邊說:「第一刀,斷除一切惡;第二刀,願修一切善;第三刀,誓度一切眾。」當滿頭長髮落地之後,黑乞摸摸自己光光如也的頭頂,幽幽說道:「師父,你把我的草窩,弄成了雞蛋。」戒闍梨道:「雞蛋,從外打破,不過是他人的食物;而從裡邊打破,則會誕生一個生命。同樣,人的一生,若是順其自然衰老病死,最終不過是一堆黃土;
而修行佛法從內心覺悟,實現性靈的超越,則永脫輪迴,不生不滅。」黑乞畢竟是伶俐人,馬上問道:「如何修行,才能開悟?」戒闍梨徐徐說道:「恰如你的祖先墨子所說:『染於蒼則蒼,染於黃則黃。』我們的自性本自清淨,但因歷生歷劫為煩惱所薰染而生執著,形成許多不良習氣。所謂修行,就是要將這些執著習氣消除。」「哇,我的祖先墨子也懂佛法啊!」「佛法本不是什麼神秘玄奧的東西,就是宇宙人生的自然規律,所以人人都能領悟佛法真諦。你既然是墨子後裔,與『染』字有緣,法名就叫『無染』吧。願你精進修行,恢復清淨無染的本性。」「謝謝師父賜名。」
無染(黑乞)磕頭拜謝之後,又問:「請教師父,弟子今後應該用什麼具體方法修行?」戒闍梨沒有直接回答,指著大殿外面的院落問道:「這偌大的庭院,為何寸草不生?」「不是不生,而是都被我剷除了。」戒闍梨笑道:「這就是修行。人心中的雜念,恰似無處不有的野草,稍一分神它就會冒出來。所以你要時時盯著它,剛剛冒出,就要拔掉。久而久之功夫純熟,妄念就起不來了。當然,這是一種漸修的方法。
而我所秉持的『文殊一行三昧』,則更為直截。」「請師父授我『一行三昧』。」「一行三昧,就是唯專一行,修習正定。」戒闍梨指著西邊方向說:「咱們寺院西邊的老和尚地,等莊稼長起來之後,地裡的雜草便無法再生長了。所以,不讓地裡生長雜草的最好辦法,不是隨長隨拔,而是種上莊稼。同樣,我們把心思專注在當下的正念上,就相當於在地裡種上莊稼。只要你心中正念現前,妄想雜念便難以萌發。」
「那麼,什麼是正念?數息?念佛?持咒?」「這三種主要的修行方法當然都是正念。同時,只要捨棄雜念,繫心實理,專心致志,都是一行三昧。你吃飯的時候一心一意吃飯,心無旁騖,就是正念現前;該幹活的時候全心全意幹活,不胡思亂想,就是修行。」無染(黑乞)大吃一驚:「如此說來,豈不是天下所有的人都能修行,而且時時刻刻都能修行?」「當然。妙相隨身即道場,專注當下即禪堂。所以佛法適應一切人,修行佛法不但不會耽誤事業,反而會因專注力強化而提高工作效率。」看得出來,無染已經全面領會了師父的「一行三昧」,心中法喜充滿,臉上洋溢著自信的微笑。
他見戒闍梨在觀看大殿脫落的牆皮,說道:「師父,咱們重建文殊寺已經三十多年。大殿的主體結構雖然沒有什麼大問題,但房頂、牆皮都已經老化了。再不徹底翻修,梁柱、牆體都會腐朽、坍塌。這些年,我也曾想動工維修,但手裡沒錢,所以一直拖到了現在。」戒闍梨點點頭:「嗯,正好,我要在文殊寺住上一年半載,化解一段孽緣。趁這個機會,咱們先去化緣,到農閒的時候,動手維修寺院。」
從第二天起,無染、普明、道全開始四處募化,籌集維修文殊寺的善款。附近百姓聽說三十多年前,那個隻身阻擋金國千軍萬馬,保住魯山不被屠城的戒闍梨回到了文殊寺,紛紛前來進香參拜,偏僻的深山蕭寺因而熱鬧起來。那天過午,大部分香客離去之後,一個年近五旬的婦人才姍姍走進山門。她似乎並不急著上香,直到大殿裡所有的香客散去,才左顧右盼著走了進去,跪在文殊菩薩像前喃喃祈禱什麼……
從她走進山門的那一刻起,在方丈靜坐的戒闍梨就已經感覺到了她的到來。這些天來,他一直等待的人,就是她——返回文殊寺那天,在半路上看到的那個藏在草簾後面的老婦人。戒闍梨的禪定功夫已經到了隨緣妙用的化境,故而不需要走近文殊殿,只要將意念集中,就能聽見那婦人的禱告的內容。
「……大智大慧的文殊菩薩,請你老人家顯顯靈,讓我家那個害人精早些死掉!不管是病死,還是掉到山溝裡摔死,或者讓雷劈死,反正她早死早安生,死得越快越好……」天,她居然在詛咒自己的兒媳婦去死!「……救苦救難的菩薩,你可憐可憐我這老太婆吧!自從那個害人精進了家門,我沒過過一天舒心日子……」唉,誰家的媳婦也不是婆婆生的,兩個相互敵視的女人生活在同一個屋簷下,難免勺子磕鍋沿。「……萬能的菩薩,天下沒有你辦不到的事。請你給我指一條明路,不管用什麼辦法,只要能讓她在這個世界上神不知鬼不覺地消失,我天天給你燒高香……」
突然,從大殿門外傳來咳嗽聲。老婦人下意識地渾身哆嗦一下:老天爺,什麼人能無聲無息地到來?她抬頭轉身,看到戒闍梨像是光明赫赫的天神一樣站立在大殿門外。她趕緊低下頭,從拜墊上爬起來,向殿外溜去。然而,那老和尚偏偏擋住了她的去路,直截了當說:「你兒媳有什麼罪過,非要將她置於死地?」老婦人見自己心裡的秘密被挑明了,索性說道:「不是我老太婆歹毒,而是她要斷我高家的後,不該被詛咒嗎?」「那天,我看她腹部隆起,像是有孕在身哪。」「哼,她的肚子大了一年了,連個屁都沒有生出來!誰知道她肚子裡裝的是什麼妖魔鬼怪!」戒闍梨皺了皺眉頭,說道:「噢,這是怎麼回事?你仔細說來聽聽。」
這位姓高的婆婆是一個苦命人,出嫁不過三年,兒子未滿周歲,丈夫便拋下她們孤兒寡母一命歸西。她一個婦道人家,頂著生活、人倫、社會重重壓力,堅持守寡,把丈夫的骨血拉扯大。那些年,她不知吃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受了多少風言風語,終於把兒子養育成人——該娶媳婦了。她很想從娘家的侄女、外甥女之中給兒子挑選一個媳婦,親上加親,也好對她這小戶人家有個照應。哪知,兒子在上山砍柴時,結識了一個放羊漢的女兒。那柴火妞又黑又乾巴,瘦得像麻稈,壓根兒不像有福
之人,比自己娘家那些水靈靈的姑娘差了一百倍。可是自己那不爭氣的兒子尋死覓活,非她不娶。高婆婆害怕兒子有個三長兩短,不得不同意了這門親事。自然,過門後,兒媳無論如何她看著都不順眼,不管做什麼都不順她的意,由是,婆媳二人疙疙瘩瘩,別彆扭扭,積怨日深。有一個月,她發現兒媳沒有來紅。而且小腹微微隆起,像是懷孕了。高婆婆那個高興——不管媳婦好歹,高家總算有後了。她因此也對媳婦好了起來,不再讓她乾重活,有了好吃的也都讓給她。當然,與其說是心疼兒媳,不如說是為她腹中的孩子。
自從閉經之後,兒媳經常腹脹疼痛。高婆婆認為這是頭次懷孕造成的,沒讓她去看郎中,生怕用藥影響到胎兒。三幾個月過去,兒媳肚子隆起的速度明顯沒有正常懷孕快,而且她食欲不振,日益消瘦,身體越來越弱,腹部脹痛越來越厲害——原來,她壓根兒不是懷了孕,而是得了疑難病——症瘕。這個害人精,白白騙了老娘許多心疼。症瘕初期,邪氣未盛,若能及時治療,病情很快就能治癒。但她病程已久,所以很難痊癒。要命的是,患上這種病花錢不說,根本不可能懷上孕。也就是說,高婆婆抱孫子的熱望泡了湯;也就是說,高家很有可能因此而絕後!
這就要了高婆婆的老命了——她含辛茹苦熬寡婦,就是為了延續高家的香火。早知道吃盡百般苦頭還要當絕戶,老娘早就拍拍屁股嫁人了!於是,高婆婆就求神拜佛,希望常年患病的兒媳婦早些死掉,也好給兒子續弦,早日生養孫子。二婚本來就不好續弦,自己的家境又不好,若是繼續拖下去,兒子年歲越來越大,很難找到合適的媳婦。若見不到嫡親的孫孫,高婆婆死難明目!所以,她一定要想方設法及早除去那個害人精!
戒闍梨說:「你對兒媳不滿意,可以讓兒子休了她。何必……」高婆婆惡狠狠地說:「那柴火妞也不知有什麼妖媚法術,迷住了我兒子的心竅。就連她現在成了廢物,還是一日都離不開她。不孝有三,無後為大。連村裡的老人都說,不能生養的婦人有七出之錯,可以休掉另娶。我兒子卻表示,若是逼他休妻,他就出家當和尚。我守寡多年,就是為了延續丈夫的骨血。所以最好她快快病死,我兒子儘快續弦再娶,我們高家才有指望。」
戒闍梨沉吟片刻,說道:「她這病耽誤得時間太長了,正虛邪盛,轉成了慢性病,短時間內很難治好。」高婆婆咬著牙說:「我老太婆耗不起。為了高家的香火,不定哪一天我會用信石信(毒)她!」戒闍梨渾身微微一顫。他知道,信石就是砒霜,這種白色霜狀粉末,無臭無味,是最難讓人察覺的毒藥。可以說,一旦高婆婆決心用它來下毒,她的兒媳防不勝防,肯定小命不保!所以趕緊勸告她:「高婆婆,這話可不是說著玩呢!再說,信石中毒,死者七竅流血,骨頭髮黑,只要有人報官,仵作(法醫)一看就明白。到時候,殺人償命,恐怕你也逃不過刑罰制裁。」「我不怕!為了我兒子能夠另娶一個會生養的媳婦,就算與那害人精同歸於盡,老太婆也心甘情願!」這話,戒闍梨相信。
像高婆婆這種守寡多年,心理有些扭曲的人,一旦認定別人危及了她用犧牲青春、壓抑性慾而維護的家族香火,她往往會失去理智而不顧一切,不擇手段。戒闍梨認真思索了一會兒,徐徐說道:「高婆婆,你為了延續家族血脈的想法,可以理解。看來,你那兒媳婦的病的確難以治癒,遲早也會病死。所以,你為一個半死不活的人去抵命,實在不值「可是,我也實在想不出一個萬全之策。師父,我知道你精通醫藥,你要能幫我老太婆這個忙,我、我給你這菩薩塑金身!」戒闍梨略一沉吟,道:「辦法不是沒有,不過,需要你受些委屈。」「只要不讓我當絕戶,莫說受委屈,就是讓我當牛做馬都中。」
戒闍梨湊到高婆婆跟前,小聲說:「信石用的分量恰當,毒性會沉到骨頭裡,但人不會馬上死。再用一些別的藥把體內的毒性慢慢調動起來,幾個月後才會毒發身亡。同時,這段時間你想法讓她多吃一些白面,就能把中毒變黑的骨頭顏色遮蓋住,就算仵作也查不出來。」「她最愛吃白面饃饃,只要我捨得讓她吃,她還不高興死!」「這樣一來,所有的人,包括你兒子,都認為她是病死的,不會懷疑你。」高婆婆頗為興奮地說:「可是我不知道用多大的分量啊!」「具體用多少,我給你稱量好。」戒闍梨接著說:「然後,我再給你配一些藥面,你要想方設法讓她每天喝下去。這樣快則仨月,慢則半年,神不知,鬼不覺……」
幾天後,高婆婆從戒闍梨手裡接過一小包砒霜和一大包藥面,回到家中。當天晚上,她將砒霜悄悄攪和進了兒媳的米湯裡……兒媳喝下摻了砒霜的米湯,立刻感到腹內如同刀絞,疼得死去活來,呼嗲喊娘,來不及上廁所,解出一瓦盆黑血!好厲害的毒藥!高婆婆見狀,嚇得渾身打戰,面無血色,差點昏死過去。幸好,戒闍梨的砒霜分量拿捏得恰到好處,兒媳並沒有當場死去,所以兒子不疑有他,沒有發現是她下的毒。奇怪的是,第二天,兒媳腹內的腫塊沒有了,疼痛也消失了,精神好了許多。
高婆婆認為,這是毒性從肚裡沉到了骨頭裡。於是趕緊蒸了一鍋饅頭,單讓兒媳一個人吃。兒子感到奇怪,她說兒媳是病人,必須增強補養。戒闍梨給的那些藥粉藥味很濃。為了讓兒媳不知不覺,她便熬了一些木耳、蘑菇、竹筍湯,摻和上藥粉讓兒媳喝。從此,她像是換了一個人,天天給兒媳蒸饅頭、擀麵條、烙大餅,而且變著花樣熬製各種營養豐富的山珍湯。
婆婆對自家這樣好,兒媳十分感動,也便發自內心與婆婆親近起來。二人之間的隔閡,自然而然也就消失了。漸漸地,兒媳與婆婆無話不談,親得像親生閨女,對婆婆的關愛程度甚至超過了丈夫……如是三個月過去,兒媳的症瘕病莫名其妙地痊癒了。而且,她像是蟲蛹化蝶,一掃過去又黑又瘦的柴火妞模樣,變得白白嫩嫩,漂漂亮亮,人見人愛,人見人誇。不知不覺,高婆婆也為兒子能娶到這樣漂亮的媳婦而驕傲。
有一天,高婆婆發現兒媳近來經常嘔吐,而且突然喜歡吃一些酸酸的東西。她忽然想到:這是害喜!問兒媳,果然病癒月經正常之後,這個月卻沒來。她怕不準,專門請郎中號脈,真真切切是懷孕了!高興之餘,高婆婆忽然想起一件事,馬上大驚失色,連滾帶爬向文殊寺跑去……戒闍梨好像早就知道她會到來一樣,不等她開口,馬上說:「恭喜高婆婆,你的願望快要達成了。」
高婆婆卻高興不起來,急急忙忙說:「師父,快想法救救我兒媳!千萬不要讓她毒發身亡!」「咦,你原來不是一直盼著她死嗎?」「原來是原來,現在是現在。現在,天底下再也沒有比她更好看、更孝順、更貼心的好兒媳啦。而且,她已經懷了孕,快給我們高家生養兒孫了。師父,我知道你神通廣大,法力無邊,請一定要給我保住兒媳婦的性命!我老太婆給你跪下來。」說著,高婆婆撲通跪在了戒闍梨跟前。
這時,戒闍梨才哈哈大笑,道:「高婆婆,我早先給你的不是毒藥,而是治療症瘕的藥,所以,才會治好你兒媳的病。」高婆婆如同在夢裡一樣:「那砒霜,也是治病用的?」「當然。砒霜有蝕瘡去腐、去痰定喘的療效。我取其強烈的腐蝕和攻毒拔毒之功,用來治療你兒媳的症瘕。然後輔以香稜散,疏肝解鬱,消積行滯,行氣破血,消瘕散結,你兒媳終得痊癒了。」「香苓散?」高婆婆不解。戒闍梨說:「就是我給你的那些藥面。專制症瘕。」
高婆婆再次給戒闍梨磕頭作揖:「師父,你老人家真是起死回生的活神仙!」戒闍梨卻說:「你兒媳的病能夠痊癒,主要是你的功勞。」顯然,高婆婆不相信這話:「我?唉,我老太婆罪該萬死,我……」戒闍梨耐心解釋說:「你兒媳的病因是氣滯。也就是因你們婆媳不和,七情所傷,肝氣鬱結,氣血運行受阻,氣聚為瘕,血瘀為症,結塊積於小腹,成為頑疾。後來,你對兒媳好了,每日變著花樣給她做好吃的,她深受感動,心中的疙瘩化開了,鬱積的怨氣消散了,症瘕成了無源之水、無本之木,自然也就消失了。再加上你讓她吃得好,營養豐富,她的病恢復得更快了。」
高婆婆慚愧地說:「我對她好,是假裝的;給她做白面吃食、熬山珍湯,不過是為了讓她早些死……可憐我那兒媳,把我的虛情假意當成了真的,反而對我是真心感激,百般孝順,比閨女還要親我。我,我……」「你是婆婆,卻天天侍候害病的兒媳,頓頓給她做好吃的,任是木頭人也會被感動。後來你不也真的對她好了嗎?」高婆婆點點頭,笑著說:「我那兒媳病好之後,變得又好看,又勤快,對我更是百般孝順。鄉親們都說我老太婆有福氣。我雖然糊塗,但也知好歹。能攤上這麼好的兒媳,是我八輩子的福氣。」
戒闍梨說:「這就是真心換真心,黃土變成金。不但你們婆媳是這樣,人與人都是這樣。你真誠待人,人家也會以誠相待。因而,與人為善,就是善待自己。」戒闍梨用砒霜治好症瘕故事,被人傳得神乎其神。於是,來文殊寺的人除了進香的善男信女之外,又增加了一些求醫問藥的人。因戒闍梨在給人用藥的同時,善於調理患者的心病,所以基本上是藥到病除。
這一天,文殊寺山門前停了一頂便轎,來者也算戒闍梨的故人——魯山縣城王神醫的兒子。當年,戒闍梨用以身試毒的大無畏勇氣,折服金兵,最直接的受益人,就是王神醫一家。而今,王神醫已經作古,兒子承父業,也在縣城懸壺濟世。不過,兒子的醫術比他爹當年差了不少,雖不說門可羅雀,卻也是相當寂寞。於是,兒子前來文殊寺向戒闍梨討教。
戒闍梨說:「我相信,你父親生前肯定已將全部醫術傾囊相授。」「是啊,我是他兒子,他當然把所有的絕招、偏方都教給了我。可是,同樣的醫術,同樣的方子,為何到了我手裡就不靈了呢?是不是我時運不濟?就像當年該我爹倒黴,一味甘草也能醫死人。」「這與運氣沒有關聯。其實,醫者不是術,而是心。運用之妙,存乎一心。只要你妙用真心,毒藥也是良藥;而發心不純,靈芝也能毒死人。就說你爹,他除了醫術高明,還經常施醫舍藥,行善積德,是有名的大善人。他雖然能傳你醫術,恐怕很難把這些醫德傳給你。」
兒子臉上立刻掛不住了,頗不服氣地說:「治病,又不用德行。再說,我也沒有以次充好,昧著良心賣高價藥,更沒有用過假藥。」「可是,作為醫者,光遵守這些基本道德還不夠。醫者菩薩心。作為醫者,必須要有濟苦救難、普度眾生的廣博之心。比如,鄉下人來城裡看病,一定要先給他食用一些點心;而貧窮人家的病人,不但要施捨醫藥,還要奉送他一些錢糧,因為……」
不等他說完,兒子差點拂袖而去:有點心,我還留給老婆孩子呢!送給病人錢糧,我還開診所幹什麼!你不肯說出醫術神乎其神的秘訣就算了,何必要戲弄人?戒闍梨慧眼通天,早已洞悉了他的心思,直截了當地說道:「你大概認為我在糊弄你吧?其實,這也是你爹成為神醫的秘訣!」兒子一愣:父親活著的時候,診病的方桌上的的確確放著一盒點心,任憑前來看病的患者隨便食用。而且,也經常周濟那些窮得揭不開鍋的病人。
戒闍梨解釋說:「鄉下百姓進城來看病,往往要走很遠的路,一定又累又餓,所以血脈十分紊亂。若是此時把脈,怎能準確診斷出病症呢?而給他茶點充飢的同時,讓他稍稍休息一會兒,脈象穩定下來,就能把準病情的細微差別。從而精確用藥,藥到病癒。而貧窮人家的病人,體質肯定虛弱不堪,無法發揮藥物的作用。所以,在治病的同時,必須同時補充營養……」
兒子苦苦一笑,這些父親曾經的習慣,他認為毫無必要,與治病救人無關,早已經全部廢棄了。看來,自己雖然學到了父親的醫術,繼承了他的驗方,卻沒有保持他的那份慈悲心腸……兒子回到縣城後,也開始像父親在世時那樣,施醫舍藥,扶危濟困。說來奇妙,行善積德不但給他帶來了人氣、美譽,而且他的醫術也在迅速提高,很多其他先生束手無策的疑難雜症,他都能治好——這是後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