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兩天在留言中看到,有位小朋友也在聽我的節目,非常想聽李白的《長幹行》,今天就滿足這位小聽眾的要求,讀一讀李白的這首樂府詩。
我們以前說過,如果這世間真有天才,李白一定是最耀眼的那位。李白的頭號粉絲杜甫就專門寫過詩來稱讚他:「昔年有狂客,號爾謫仙人。筆落驚風雨,詩成泣鬼神」。李白的詩有一種天才的想像和飛揚的氣勢,其想像力如「欲上青天攬明月」,其氣勢如「黃河之水天上來」……這是李白才情奔放的一面,但其實李白還有另外一面,他能把詩寫的纖細柔美,能體會女性的感情,就像我們今天讀的這首《長幹行》。
《長幹行》是一首樂府詩。在漢朝,官府有專門負責音樂的部門,叫做樂府,樂府把歌詞配上音樂來唱,叫做樂府詩。到唐朝的時候,有些音樂失傳了,但詩還在,很多樂府詩的題目也保留了下來,李白就常常用樂府的舊題來寫自己的新詩。《樂府詩集》中有一首《長幹曲》,本是寫一位少女乘舟採菱、途中遇潮的情景。李白在這裡塑造了一個感情深摯的少婦形象,全篇通過人物獨白,傾吐她對遠方丈夫的思念。
在唐詩裡,經常有假託女性口吻來寫的作品。如李商隱有一首《無題》,「八歲偷照鏡,長眉已能畫。十歲去踏青,芙蓉作裙釵。十二學彈箏,銀甲不曾卸。十四藏六親,懸知猶未嫁。十五泣春風,背面鞦韆下。」李商隱用女孩子的口吻,來表現自己不能實現抱負的感慨。我們以前說過,李白有作宰相和作皇帝老師的仕途願望,這首《長幹行》也是假託女性的口吻來寫的,那李白是否也是要表達這種感情呢?不是的,這首詩是李白初遊金陵時所作,時間在唐玄宗開元十三年秋末後不久,詩歌只是單純表現一個女性纖細柔美的感情,並沒有別的喻意和用心。
妾發初覆額,折花門前劇。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同居長幹裡,兩小無嫌猜。
古代小孩不束髮,「妾發初覆額」表明年齡還小,小孩子最喜歡遊戲玩耍,「劇」是玩耍、遊戲的意思。女孩子喜歡花,就常常折了花在門口玩。古代小孩子沒那麼多玩具,男孩子就拿一根竹竿當作馬騎著跑來跑去,「床」是井欄,後院水井的圍欄,而不是我們今天所說的「床」。你騎著竹馬過來,我們就繞著井欄,互擲青梅為戲。
「長幹裡」在南京,當年是船民聚集之地。「幹」是河岸,長江邊就是「長幹」,所以《長幹曲》多抒發船家女子的感情。我們同住在長幹裡,兩個人從小就沒什麼猜忌。前六句描繪了一幅民間孩童嬉戲的畫卷,天真無邪,活潑可愛,而「青梅竹馬」更是成為至今都在使用的成語。
十四為君婦,羞顏未嘗開。低頭向暗壁,千喚不一回。十五始展眉,願同塵與灰。常存抱柱信,豈上望夫臺。十六君遠行,瞿塘灩澦堆。五月不可觸,猿聲天上哀。
這八句,描繪了小新娘出嫁後的新婚生活。小孩子不懂得男女的分別,友誼是自然純真的。可十四歲情竇初開,嫁做人婦,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樣輕鬆自然,總是害羞難為情。怎麼害羞呢?低著頭對著牆壁,再怎麼呼喚也不肯回一下頭,這裡細膩地刻畫了女子初婚的羞澀。
一年後,情況不同了。十五歲時,這女孩子開始懂得愛情,於是放開她的羞顏,「始展眉」是開始懂得人事,感情也在眉宇間流露出來。女孩子說,「我願意為我們的愛情獻出一切,就是化為塵土,我也心甘情願。」就這樣抱著至死不渝的信念,怎能想到會走上望夫臺?「抱柱信」是一個典故,古代有個人名叫尾生,尾生與一女子相約於橋下,女子未到而突然漲水,尾生守信不肯離去,抱著柱子被水淹死。這兩句的意思是:我們兩個人對待愛情都像尾生一樣堅貞守信,怎能料到有一天你會離開。
十六歲時,你離家遠行,從南京乘船逆水而上,一直到了四川的瞿塘峽。「灩澦堆」是瞿塘峽峽口的一塊礁石,農曆五月漲水沒礁,船隻容易觸礁翻沉。當地有民謠說「灩澦大如襥,瞿塘不可觸。」三峽兩岸都是高山峭壁,山中猿叫的聲音遠遠聽著特別悽慘,酈道元的《水經注》中就寫過「巴東三峽巫峽長,猿鳴三聲淚沾裳」。丈夫到那樣危險的地方,妻子自然是思念,下面幾句就是女子在家中的思念。
門前遲行跡,一一生綠苔。苔深不能掃,落葉秋風早。八月蝴蝶黃,雙飛西園草。感此傷妾心,坐愁紅顏老。早晚下三巴,預將書報家。相迎不道遠,直至長風沙。
門前你離家時徘徊的足跡,漸漸地長滿了綠苔。我對你的懷念沒辦法減少,就像那青苔越長越厚不能清掃一樣,樹葉飄落,秋風早早來到。我孤單一人,八月的蝴蝶卻是成雙成對,那黃色的小蝴蝶在園子西邊的草地上一對對地飛舞。看到這種情景我真是傷心,因而憂愁容顏衰老。這裡的「蝴蝶黃」在清王綺的《李太白文集注》裡有註解:蝴蝶或白或黑,或五彩皆具,唯黃色一種至秋乃多,蓋感金氣也。
你什麼時候想下三巴回家,請一定提前寫一封家書給我。「三巴」是巴郡、巴東和巴西,都在四川省的東部,三峽的附近。詩文行至此,在感情上開始揚起來。李太白把女子的悲哀寫得越來越深,越來越厚,可是到這裡又忽然轉回來。接到信後,我一定親自去接你,絕不嫌路途遙遠。「長風沙」是一個地名,在今安徽省安慶市的長江邊上,從金陵到長風沙要走七百裡的路途!你看,這是多麼樸素多麼純真的愛情。
最後想說,李太白的這首詩情致真是美好,他把一個女孩子的感情寫得那麼真純,而真純永遠是天下最寶貴的一種品質。李太白本人則是將他那顆純真的詩心保持了一輩子,他詩文中流露出來的永遠是能夠感動人的真情實意,所以千古詩人,唯有他當的起「詩仙」二字。
最後想以聞一多先生的長詩《李白之死》的最後幾句結尾
他掙扎著向上猛踴,再昂頭一望,
又見圓圓的月兒還平安地貼在天上。
他的力已盡了,氣已竭了,他要笑,
笑不出了,只想道:「我已救伊上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