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巴車上，我觀看了俄羅斯導演尤裡?貝科夫的影片《危樓愚夫》。俄羅斯這個國家也可以拍攝出如此尖銳的影片，大出我的意料之外。這部影片我一直忍著沒有提前獲知劇情，觀看的過程中也逐漸明白了「危樓愚夫」這個漢譯篇名的含義。
影片講述了一個平凡正直的水管工為解救820位住在一幢隨時可能坍塌的危樓中的居民的故事。主人公尼基丁是一名普通的管道修理工，他和父親為人正直，從未乾過偷盜之事，但母親、妻兒都不理解他的價值觀與處世態度。一天晚上，因找不到自己偷藏的用來賭博的錢，男人暴打老婆女兒，導致水管破裂。尼基丁前來維修，卻發現了樓房的裂縫和傾斜，這幢大樓隨時可能會倒塌。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尼基丁連夜去找市長，請求趕緊疏散民眾。此時女市長正在舉行生日宴會，下屬在歌頌市長為民眾的幸福生活所做出的努力，女市長感動得幾乎落淚。尼基丁坦陳一切之後，市長召集其他官員開會，其實官員們心知肚明，樓房之所以成為危樓是因為年久失修，維修款已經被他們貪汙了。
徹底安置這些居民需要2億6千萬盧布，目前城市的財政出現了嚴重的赤字，根本沒有資金安置這些居民。在危機面前，女市長和她的幕僚們互相撕咬揭發對方的貪汙腐敗事實，撕咬過後最終的決定是將尼基丁殺死，再把總工程師和消防局長當作替罪羊，然後防火燒掉了一切票據和文件。就在尼基丁被嚇得暈頭轉向時，總工程師良心發現請求殺手放過尼基丁，他們叫尼基丁趕緊離開這座城市，永遠不要回來。尼基丁帶著妻子兒女連夜出逃，卻再次路過這座危樓。尼基丁不能說服自己放棄這820人的生命獨自逃走，於是拋棄妻子兒女，衝進樓房裡逐層拍門，請求人們立即疏散。故事的結局是，逃出大樓的民眾發現樓房並沒有倒塌，於是把氣喘籲籲跑下樓的尼基丁暴揍了一頓。俯拍鏡頭下，尼基丁蜷縮成一團，生死不明……
在這個故事中，我似乎看到了魯迅先生的影子，似乎讀到了一個啟蒙者的悲劇下場。觀看完之後，我一直在想，究竟誰才是真正的「愚夫」？表面上看，當然是那些居住在危樓裡的A區居民。他們整天無所事事，喝酒吸毒，是不是發生家庭暴力，聚眾賭博、偷盜乃司空見慣之事。他們是這個城市的膿包，上層藐視他們，視他們如草芥。當有人告訴他們危險將至時，目光短淺的他們根本沒有意識到樓房會隨時坍塌，居然認為尼基丁是在故意散布謠言，打擾他們平靜的日常生活，於是將尼基丁暴揍一頓。
當尼基丁攜妻子兒女外逃路經危樓時，尼基丁的拯救行動遭到妻子的阻攔，妻子狠狠地抽了他一巴掌，尼基丁卻說出了這樣一番話：「難道你還不明白，我們像豬一樣活著，也會像豬一樣死去，因為我們對彼此而言，誰都不是。」這是什麼？是柏拉圖筆下被反鎖在山洞裡的奴隸，是魯迅筆下的帶有「國民性弱點」與「民族劣根性」的愚民與看客，是勒龐筆下的「烏合之眾」，是所有普通人的共通弱點。這也是影片的深刻之處，將批判的觸角延伸到人性深處。
但是，在特定的話語情境中，「愚」和「智」又是一對相對的、辯證的概念。《愚公移山》中的愚公與智叟，一番對話之下我們發現愚公不愚，智叟不智。而在這部影片中，820個居民在尼基丁眼裡是「愚夫」，因為他們麻木不仁，但在家庭成員眼裡，在官員眼裡，甚至在民眾眼裡，尼基丁都是不折不扣的愚夫。母親斥責他和父親像個傻子，別人都用卑劣的手段互相爭奪，以博取更好的生活，妻子說尼基丁活得像個孩子。在家庭成員眼裡，尼基丁不就是「愚夫」？女市長正在舉辦生日宴會，尼基丁卻向她報告這個不好的消息，官員們的心情頓時變得十分糟糕：「不就是一個管道工嗎？你來充什麼英雄？你他媽的為什麼就不能像別人一樣，在家裡睡大覺？」官員們稱尼基丁為「麻煩專家」，在他們看來，這些危樓裡的居民本身就無足輕重，他們遲早都會死，把他們埋在樓房底下有什麼大不了的。
但窗戶紙一旦捅破，彼此都沒有了退路，官員們只能「破釜沉舟」，用數百人的生命為代價，繼續維持他們光鮮的表面形象。而對於危樓裡的民眾而言，當蠅營狗苟的生活成為一種常態，麻木讓人們意識不到危險。這座大樓好好的，幾十年來一直如此，我們生活在裡面，它連動都不會動一下，你尼基丁卻大呼小叫說他要倒，它怎麼沒倒呢？所以要打死你這個騙子，誰讓你吵我們睡覺，吵我們賭錢？在這些人眼裡，尼基丁不也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愚夫？
於是，一個更加尖銳的問題擺在所有人面前：如果你是尼基丁，你會選擇丟下這820人的性命不管獨自逃走，繼續「安穩」的生活，還是像他一樣，冒著生命危險去喚醒沉睡中的人們？導演雖然沒有正面提出這個問題，但卻觸動了觀眾的深層思考。「他者」對「我」來說意味著什麼？愚昧麻木的「他者」有沒有拯救的必要？以失去生命為代價去拯救這些人卻得不到這些人的理解，究竟值不值得？類似的問題，魯迅先生在《藥》這篇小說裡也曾問到過。啟蒙者夏瑜，被啟蒙對象告發，在獄中受到啟蒙對象的折磨並且被殺害，其鮮血又用來治癒啟蒙對象的肺癆，其故事被啟蒙對象當作茶餘飯後的談資，他本人也被當作嘲諷的對象，周圍的人不理解他，他的母親也不理解他，這是啟蒙者的命運，這也是先驅者的無奈與悲哀。尼基丁就是俄羅斯版的「夏瑜」，他是「愚」還是「智」呢？
魯迅先生說：「無窮的遠方，無數的人們，都和我有關」，這應該也是尼基丁這個平凡人物的信念。影片中有一個長達3分鐘的長鏡頭，是尼基丁夜裡獨自走向市長宴會場所的，紅色上衣是一抹亮色，在黑夜之中格外顯眼，這應該也有一種象徵意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