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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需要主張』
這幾天,朋友圈分兩半人。一半在討論川普,一半在討論《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在川普的話題即將偃旗息鼓,比利·林恩的熱潮正待展開之際。今天,就著《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會是一部影史傑作嗎?」「真的適合120幀嗎?」「對比原著小說,電影做了什麼改動?」等熱門話題。書評君將一一為你做出解答。撰文|伯樵
「接受史」是一個略顯掉書袋的名詞,對於大部分觀眾讀者來講,這個詞既無意義,也不重要。但是對於小說迷、音樂迷或者電影迷而言,接受史卻是一個無法迴避的問題。
我們今天奉為經典的人文作品,並不是在誕生伊始就被當時的人們看作是傑出作品的。相反,他們經過了漫長時間的考驗,有些評價一路走高最終黃袍加身,有些則被重新發現、驚為天人。比如莎士比亞在同時代被認為比之本•瓊生稍遜一籌,杜甫詩聖的地位則是在宋代才被確立——又比如,一本叫做《斯通納》的小說在出版50年後突然紅遍全球,而它1965年出版時只賣了2000餘冊,然後便銷聲匿跡長達半個世紀。
在電影界,這樣的例子更是數不勝數,票房慘敗的希區柯克《迷魂記》上映54年後被著名電影雜誌《視與聽》封聖,成為影史最佳。《公民凱恩》也同樣經歷了從慘敗到經典的鳳凰涅槃。更別提第一輪放映時就被評論界大呼故弄玄虛的《2001太空漫遊》——而庫布裡克的這部曠世傑作,也是李安新片《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以下簡稱《比利·林恩》)在被熱議時,最常被人們提及的參照物。
1968年上映即飽受爭議,如今卻被奉為影史經典的斯坦利·庫布裡克導演作品:《2001:太空漫遊》畫面。
就在《比利·林恩》被人們翹首以待達半年之後,影片在紐約電影節首映上的鎩羽而歸(以及在「爛番茄」和Metacritic的差評)無疑給期待它的觀眾兜頭一盆涼水。是李安所採用的3D/4K/120幀技術過於超前以至於這是一部屬於未來的電影?還是這部電影空有一身好技術,卻在普通觀眾最為在意的「講一個好故事」的層面上卻千瘡百孔?《比利·林恩》給我們帶來的是從未有過的沉浸式體驗,還是似曾相識的電視電影質感?
鑑於討論這部電影的技術層面和觀影感受的文章太多太多,我們在此只討論一個問題,即《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是否會被未來主流觀眾們所接受。
《比利·林恩》,一部拍給未來的電影?
事實上,電影也並非生來就每秒24格。從電影發明伊始時的16格、18格,到後來的21格半,再到最終確立的24格。電影直到發明近40年後,才在1932年借有聲片潮流正式被定義為24格的藝術。我們今天觀看卓別林的喜劇默片,總是被裡面人物快速滑稽的走路姿勢所逗樂,這種姿勢很大程度上是由於影片原來設定在16格拍攝,而現代人卻以24格進行放映——換言之,很多默片中的「喜劇感」,是屬於現代人才有的特供,當時的觀眾並沒有看到那些「加快成1.5倍速度」的笑點。
卓別林經典作品:《摩登時代》畫面
從1895年電影誕生到今天,我們經歷了從默片到有聲片,從黑白片到彩色片,從2D到3D,從膠片到數字,從4:3的銀幕到寬銀幕、變形寬銀幕的一系列變革。每一次變革都會遭遇到種種阻力。
1927年第一部有聲電影《爵士歌王》上映引起了巨大轟動,但是電影界卻質疑聲重重。藝術家和批評家們認為,任何一種藝術都有其致命的局限(缺陷):油畫畫面是靜態的,小說文字是抽象的,音樂是看不見摸不著的。正是這些局限,使得他們得以充分發揮他們最強的地方。電影原來是個啞巴(默片),如果它變得會說話的話,將會貶低其「第七藝術」的崇高地位。
但之後每一次電影技術的變革,都會遭遇到不同的阻力。有一些來自於專業人士,有一些則來自觀眾本身。不像有聲電影那麼幸運,第一部寬銀幕電影《科貝特-菲茨西蒙斯冠軍戰》在1897年就誕生了,但其勃興還是1960年代電影受到電視業的衝擊之後,為了把窩在電視機前的觀眾吸引回影院,才打造了一系列追求視覺奇觀的寬銀幕大片。——寬銀幕等待了60多年,才終於成為影院主流。
1922年,第一部3D電影《愛情的力量》便在位於洛杉磯的大使飯店放映。其後近百年間雖然有很多3D電影,但一直都不是電影製作的主流,更別提成為一種成熟的、被廣泛接受的電影商品。如果不是詹姆斯•卡梅隆自2000年以後的大力推廣,可能現在3D技術還只是少數特殊題材電影的拍攝手段,而非《阿凡達》之後席捲全球的大片標配。但關於3D的質疑聲也從未降低,今年3D版《諜影重重5》在中國所遭遇的阻擊,就是電影審美接受史中又一場遭遇戰——3D技術存世幾近百年,卻直到最近才慢慢被觀眾們所認可。
《諜影重重5》在中國地區推出的3D版本為人詬病,時人紛紛呼喚要看2D版本以至於影院排片做出了相應調整。
而數字和膠片電影的孰優孰劣則更是影迷之間家常便飯式的撕逼話題。第一部數字電影Julia and Julia於1987年上映。然直到2011年日本海嘯,全球最重要的膠片生產廠毀於一旦,迫於斷貨的壓力,製作界才幾乎在一夜之間投向了數字拍攝。——數字電影也花掉了1/4個世紀,才成為電影製作界的主宰,而直到今天,還是有無數的人懷念膠片。
是創作者們、觀眾們更懷舊麼?
或許是。
就像早已被CD淘汰的黑膠近幾年正在迎來復甦一樣,在文化上的懷鄉症似乎是人類揮之不去的情結。人們容易熱烈地投入新技術的懷抱,但同時也無比迷戀舊日的回憶。面對李安120幀的衝擊,我們陷入了非常奇怪的技術迷思。大部分看過120幀的觀眾都既驚嘆於無比清晰的畫面,但也幾乎異口同聲地指出:《比利·林恩》缺乏「電影感」——「爛番茄」給出差評的影評人們和看過首映反響不佳的觀眾們,最直接的感受也是:這部電影,不像一部電影。
本片原著小說《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雖在美國各暢銷書榜停留多時,但一直被認為難於被改編。
「電影感」到底是什麼?
什麼是「電影感」呢?這東西說不清,也道不明。但有一點可以確定,觀眾們眼中所形成的電影感,是接受了一系列觀影經驗之後的直觀感受,而這種直觀感受,通常來自於那些電影史上優秀的影片。
有一種直觀的感受是:現在上映的院線電影真難看,真心比不上以前很多經典電影——拋開特定的時代背景,這種感受最直接的原因就是:我們平常看的那些經典電影,無論是《教父》,還是《低俗小說》,這些都是電影史經過了無數輪的裁汰之後,被留下來的鑽石;而我們在當代觀看的電影,則是未經裁汰、優劣並存(甚至劣多優少)的礦坑。
IMDb,作為全球知名的電影資料資料庫網站,以其"IMDB 250"電影榜單為人所熟知。
觀眾們藉助於曾經看過的那少則幾百,多則上千的優秀電影,漸漸形成了對電影色彩、構圖、剪輯、故事、質感、聲音等各方面的審美習慣。每當我們觀看一部新的電影時,它既會成為觀眾電影經驗、電影審美裡的一部分,同時觀眾也會用他們過去的經驗標準和審美習慣來評判一部新片的好壞。24幀的電影審美習慣已經融入了從創作者到觀看者們的血液之中,觀眾對於「電影感」的經驗、理解背後,是成百上千部「已看」電影(其中很多都是被無數人挑選出來的優秀電影)的支撐。
而今天,一部畫面如此纖毫畢現的120幀《比利·林恩》出現在我們面前時,我們接受到了比以前更多的視覺信息,但觀眾們那看了上千小時24幀電影的眼睛卻一下無所適從。觀眾們的觀影經驗和習慣與24幀牢牢捆綁在了一起,對於120幀的嘗鮮,1)是像《爵士歌王》那樣勢如破竹,讓觀眾們一下子趨之若鶩、甘之如飴,2)還是會像3D技術那樣有大踏步的前進,但卻也遭遇諸如《諜影重重5》或是偽3D的指責那樣有進有退,3)或是像寬銀幕那樣經歷了漫長的半個多世紀才被廣泛接受?
我更傾向於選項3,最理想也不過選項2,選項1則幾乎不太可能。
全球只有5家影院可以播放3D/4K/120fps版本的《比利·林恩》,位於上海的上海影城便是其中一家。
對於一種新體驗的審美接受過程是無比漫長的。它既需要有源源不斷、且質量上乘的影片支撐,以讓更多的人有機會去熟悉和接受它的美學理念,形成觀賞習慣;同時,也要有歷史偶然性的推動——這個偶然性,或許是像卡梅隆、盧卡斯這樣技術狂人們的不斷推動,或許是電視業的傾軋或是日本海嘯的餘波從而使得觀眾們的審美習慣被迫變化。
但毫無疑問,這種審美接受史要經歷雙重的考驗。其一,《比利·林恩》的120幀是否能在經濟上取得成功;每一次電影技術的革新,在剛開始時,都是昂貴的,如果最終在市場上不能取得成功(或是取得了成功卻因成本太高而沒有收益),則也無法被推廣。其二,則是觀眾是否從觀感上(或者更俗的說法是「從故事上」)認可這部電影——這更像是一句廢話,但也不完全是廢話。
《比利·林恩》適合120幀麼?
幾乎所有《比利·林恩》的媒體宣傳,都將重點放在了技術普及的環節上,什麼是幀率,不同幀率看上去是什麼效果,3D/4K/120fps為何如此獨特。在很長一段時間內,卻很少有人談論這部電影的本身——或者換一個問法:《比利·林恩》適合120幀麼?
《比利·林恩》本身是一個有著《第二十二條軍規》色彩的荒誕故事,伊戰的戰場是如此的真實,而回國後的世界卻異常的虛偽:各式各樣的奇葩觀眾、大話連篇的經紀人、口蜜腹劍的球隊老闆、滿腦子女人但記者招待會上一本正經的戰友……甚至連比利•林恩本人在國歌奏響的「神聖」時刻熱淚盈眶,腦中想的卻是與意中人翻雲覆雨的「汙」畫面。無比酷炫華麗的中場秀中,伊戰英雄們只是「真命天女」組合的背景,演出一結束,便沒有人再管他們了,連工作人員都能對他們大打出手。
從小說原書到電影中的故事,《比利·林恩》裡的中場秀,都瀰漫著荒誕與虛偽、殘忍和傷感,反而在異國他鄉的戰場上,一切是那麼的真實可靠、合情合理。
而就是這麼一部帶有些許荒誕意味的電影,卻被120幀如此真實細緻地展現在了觀眾面前。沒有了影調鮮明的布光,也沒有了匠心獨運的場面調度——沉重的機器使得拍攝手法變得局限起來,大光圈的前提下模擬自然光的打光取代了設計感十足、強調「電影感」的照明方式。
所有這一切,使得本來那些荒誕的人、事,都顯得沒有那麼荒誕了——尤其是關於老班長範•迪塞爾的段落:無比感人、無比愛國、無比主旋律,與影片主線的情緒格格不入。我們根本無法摸清楚影片的立場。
來自北美文化背景的批評家們的差評,正是來自於這種形式(120幀)與內容(比利•林恩的《第二十二條軍規》)的明顯錯位(當然或許還有本片晦暗不明、左搖右擺的價值觀)。而對於那些不熟悉美國語境下的伊戰效應、橄欖球中場秀和擁軍文化的中國觀眾,他們更易迷失在120幀裡那些絢爛但卻空洞的火樹銀花中,然後問出那個中小學語文試卷上最常見的那個問題:本片反映了怎樣的中心思想?
《比利·林恩》缺乏激烈的戰爭場面,立場相對模糊——被認為是其在北美市場未能得到良好反饋的重要原因。
120幀無疑是一項好的技術,它像李安說的那樣,電影可以得到差評,但技術是中立的,是無罪的。但或許我們還沒有能夠完整地掌握適合120幀的電影語法,甚至我覺得最適合首先採用120幀的電影可能並不是《比利·林恩》。
在金庸的小說《碧血劍》中,主人公袁承志偶然間得到了金蛇郎君夏雪宜的劍譜,閱讀中覺得很多劍招莫名其妙、毫無道理,直到他看到了形狀奇特的金蛇劍時,方始明白那些看似無用的奇怪劍招,要配上這柄寶劍方可所向披靡。
120幀的電影技術或許就像夏雪宜的金蛇寶劍一樣,它與之前的那些技術極為不同,如果無法鑽研出適合這一技術的電影語法、視聽語言(劍招),才能發揮出120幀(劍)的真正實力。
《比利·林恩》的電影片段
我們又一次看到了《火車進站》?
1895年,當巴黎地下咖啡館的觀眾看到第一部電影《火車進站》時,全都被那「逼真」的場面驚得四散而逃。以今天的目光來看,《火車進站》的場面無比粗糙模糊,根本談不上真實二字,但對於當年的巴黎人來說,這已經是最奇觀的視覺體驗了。
在所有討論《比利·林恩》的文章中,尤其是談到很多人覺得《比利·林恩》缺乏電影感時,人們最愛對比的,就是庫布裡克的《2001太空漫遊》。很多人用《2001太空漫遊》為李安辯解——前者在當年首輪放映時也不被觀眾接受,他也使用了超多在當時無比新穎和「尖端」的技術,他也顛覆了人們對於電影的很多認識。總而言之,就像《2001太空漫遊》終究成為影史經典一樣,就算很多人不喜歡120幀的《比利·林恩》,但時間會證明,或許我們是錯的,李安是對的。
但在我看來,這種類比並不恰當。
李安為《比利·林恩》多次站臺
《2001太空漫遊》、《大都會》、《八部半》證明了電影不只是19世紀末馬戲場裡西洋景的膚淺把戲,它們可以探察人的內心世界、可以探討科技與倫理、可以深究政治哲學——它們都在不斷試圖探究電影可以達到怎樣的深邃,或是可以攀登怎樣的高峰。
但《比利·林恩》顯然不是這樣的電影。
李安這部嘔心瀝血之作,是《爵士歌王》,是Julia and Julia,是《科貝特-菲茨西蒙斯冠軍戰》。它不像登山家那樣勇攀高峰——而是像哥倫布、麥哲倫那樣尋找電影的新大陸,開拓電影的新疆域。他們將不會是那些耳熟能詳的影史經典,但他們會成為電影發展過程中的燈塔、坐標、界碑。
我們無法未卜先知來預言120幀技術在未來的成功抑或失敗,《比利·林恩》所登陸的可能是一片廣袤豐饒的大陸,裡面蘊藏著無限的視聽可能;也可能只是電影理念海洋中的一撮小島,可以靠岸,卻空無一物。
與李安、彼得•傑克遜、詹姆斯•卡梅隆一樣,我們所有人都是剛剛登岸的闖入者,對於這片陸地是否經得起電影語法、觀眾審美乃至成本收益表的砥礪,我們完全不知道。或許,《比利·林恩》證明我們並不需要看到那些栩栩如生、宛若現場的畫面,我們心甘情願地繼續被每秒24幀的謊言所欺騙;或許,《比利·林恩》將開啟一個全新的電影審美時代,我們有幸成為這段接受史的首批觀眾,感受一次全新的《火車進站》。
本文為獨家原創文章。作者:伯樵;編輯:一一。未經授權不得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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