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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戰兢兢地討論李安的新片《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關於這部電影,肯定已經有了各種正面的、負面的說法,一切眼見為實,相信大家看了自然會有自己的判斷,別人無法代替的判斷。
因為這部電影非常特殊,它因為運用了新的一套技術,關於技術本身,已經不需要在這裡囉嗦了,之前我們寫過太多次,網上也有無窮無盡的科普文章。大家知道,這種技術很大程度上改變了我們觀看電影的經驗,所以《比利·林恩》首先是一部感受式的電影,理性分析暫時是無能為力的,至少在這種新電影剛剛問世的時候,我們會更加憑著直覺去接受或排斥它。
還是先簡單介紹一下本片的故事,儘管這一直沒有被當成網上討論的重點,也是稀罕。
布希政府時期,比利是一個年輕的美軍戰士,他和他所在的B班在伊拉克作戰,他英勇地拯救班長的鏡頭無意中被一臺攝像機拍下,他成為美國家喻戶曉的英雄。於是軍隊召集B班回國修整兩周,並在達拉斯牛仔橄欖球隊的比賽中場間歇時和「真命天女」組合一起參加表演。
有製片人想把比利和他的戰友的故事搬上銀幕,但提供的版權改編報酬一路縮水,比利的姐姐擔心他在戰場的安危,牛仔隊拉拉隊員和比利一見鍾情,這些事穿插發生在比利回國的旅程中,但這一切結束後,他還是要回到伊拉克繼續作戰。
如果你把《比利·林恩》當成戰爭片,那麼會錯得很遠,全片只有一場戰爭戲。它也不是體育電影,橄欖球比賽的場面同樣很少。它也不是歌舞表演電影,「真命天女」的歌舞表演淪為幾個大兵的背景,所以我們無法從類型上很好地定義它,這對於一般的好萊塢電影來說很罕見,但對李安來說,則太正常。比如他之前的《斷背山》和《少年派》都不好按照傳統的類型片去理解。
先來說說李安採用的新技術到底怎樣,這部電影在視覺上大致有這麼一些特點,這些特點和新技術的運用有比較大的關聯。
畫面非常亮、清晰度極高,景深淺,人物動作流暢,鏡頭運動穩定,面部特寫鏡頭多。基於這些特點,李安像是要重新掌握一套新的電影語法一樣。
那不論別人觀感如何,我覺得本片至少有三場戲讓我覺得新技術太值了。
第一場就是中場休息全體亮相,焰火齊放的場景。
我的體驗就是仿佛置身其中,目不暇接。在普通的電影裡如果拍類似的場景,可能做不到讓整個銀幕區域都如此光彩照人,立體感強。
第二場是閃回的那場戰鬥高潮戲,重點在聲音,我建議觀眾一定要選擇聲音條件出色的影院。
因為四面八方都有槍炮聲傳來,聲音能一下子將你帶入到戰場情境,比視覺上的因素更有效。而在視覺上,明亮的畫面仍然加分很多,符合我們對中東地區炎熱環境的認知。
最後想說的是一個短暫的鏡頭,我估計很多人都不一定注意到了。
B班戰士在球場裡和一名言語輕佻的觀眾發生了衝突,克拉克憤怒地扼住那個男人的脖子。李安是怎麼表現克拉克激動的情緒?我發現語言、動作都不如一個小小的動作細節有效。
克拉克的鼻翼通紅,劇烈地起伏著。
用鼻子表演這當然不新鮮,如果在普通的電影裡,這個鏡頭很可能值一個特寫,導演會清晰地讓我們注意到這個表演細節,為了做到這一點,導演有很多專門的技術可以引導觀眾的注意力,把他希望觀眾注意到的細節「推送」到你眼前。
但在李安的這部電影裡,這個鼻翼扇動的鏡頭只是畫面上大量細節中的一個,周圍所有局部細節都足夠清晰,觀眾只是堪堪捕捉到這個信息,也可能沒有捕捉到,然後這個細節會迅速被其他湧來的信息所淹沒。
這樣的細節設計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就是生活化,因為生活中我們觀看事物,個人選擇的主動性很強,對很多細節的注意都是偶然的。
對李安在這樣一部「劇情片」中運用高規格的技術,有種很荒謬的觀點認為,這種技術應該首先用動作大片,還引用種種電影史的先例。實在不知道這種想法從何而來,影史上第一部有聲片《爵士歌王》就不是所謂大片。
《爵士歌王》
我始終認為很多技術都是中性的。熟悉影史的會知道,歷史上關於有聲電影、寬銀幕、彩色電影的一些觀點企圖將這些對當時來說是新的格式局限在特定的電影類型中。弗裡茨·朗有句名言:「寬銀幕電影只適合葬禮和蛇。」後來這些言論都被證明是錯誤的。
電影技術發展的目標是一步步逼近真實,但什麼是真實呢?其實它已經被偷換為人眼所看到的「真實」,如果機器得到的真實超過了人眼的限度,它反而被命名為「超真實」,被視為不自然。
所以如果說過去的每秒24格是低於真實,現在的每秒120格是高於真實,那它們都不是最接近人眼接受能力的真實。
還有一個問題是所謂「電影感」。
有種普遍的說法是,更高速率的電影像高畫質電視,而不像電影。
OK,但你不覺得這是本末倒置嗎?
這讓人想到前不久《驢得水》所面臨的「電影感」爭議,《比利·林恩》似乎因為過於真實而缺少了所謂「電影感」。
可是,這種「電影感」本來就是在特定的技術條件下被人為定義出來的。誰說動態模糊才是「電影感」?
如果1920年代的人有技術能力像今天的李安一樣拍電影,它們大概不會選擇每秒24格,那關於「電影感」的爭論根本就不會存在了。
我承認不同速率下運轉的影像的確存在美學上的細微差異,但固定的美學取向有時候只是你無意中養成的習慣而已,顛覆習慣並不是一件壞事。
有人認為看電影的時候會從故事分心,會過於關注畫面的表現力,我承認這一點,但這是因為圍繞技術的宣傳和營銷影響了我們看電影的心態,不是影片本身的問題。
最後再說說《比利·林恩》的故事,雖然這肯定不是大家關注的重點。
李安又一次選擇了一個很陌生的題材,我們回顧一下他過去的創作經歷。一開始他被認為是一個適合拍攝家庭題材的導演,但從《臥虎藏龍》開始,影迷很快發現永遠猜不到李安對什麼故事感興趣,他拍了同性戀愛情、超級英雄、間諜故事、印度題材、流行音樂、戰爭和橄欖球,下一個項目據說是拳擊。
《飲食男女 》
《少年派的奇幻漂流》
這讓我想到一個人,李安的臺灣老鄉侯孝賢。
肯定這是兩個極為不同的導演,但侯孝賢拍了清朝、唐朝、日本、法國,古今中外並無禁區,所以兩人在創作上起碼有一點很像,他們都善於用一個共同的主題或方法,來統攝表面上完全不同的影片類型和題材。
李安的這麼多電影,從主題上來說,絕大多數都是關於年輕人的成長故事,又非常重要的一點是,在這些電影裡,主人公從來不做理智上最正確的選擇,從玉嬌龍到王佳芝,再到現在的比利·林恩,都是如此。
《臥虎藏龍》玉嬌龍
《色,戒》王佳芝
然後,這當然是一部反戰電影,然而反戰並不是重點,戰爭的殘忍和無情也不是重點。如果讓美國導演來拍,估計這就成了一個關於戰後創傷的電影,但李安從來就對一件事最表面、最直接的那個切入角度不感興趣。
所以這部影片似乎更想說的是,大後方的人們對戰爭普遍隔膜甚至歪曲,這麼多人除了比利的姐姐,都不把戰爭當作戰爭,在他們眼裡戰爭是秀,是某種資本,是娛樂資源,反正不是戰爭。
有人想從商業上利用戰爭,有人想從政治上利用英雄,戰士被神化、被扭曲,只有親歷過戰爭的人,才知道槍林彈雨的真實含義。最後比利和他的戰友重返戰場,讓人想起前幾年那部《拆彈部隊》來。
醉翁之意不在酒,這樣的一部電影簡直太李安了。
種種原因,我肯定不保證你會喜歡《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但你應該會更加喜歡李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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