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蔣雯麗
來源:《姥爺,我們天上見》
姥爺的臨終遺言是:不能火葬。
為了給姥爺弄一口像樣的棺材,毫無積蓄的媽媽,只能賣掉姥爺的盆景,來付棺材錢。
那是一九七九年,已經不允許土葬了,一切必須秘密進行。爸爸在郊區的山上,給姥爺找到了土葬的地方。城裡已經沒有人做棺材生意了,只好託人到鄉下,找到了會做棺材的師傅。
有一點我一直想不明白,姥爺已經住院半年了,而且也九十三歲了,為什么爸爸媽媽不早一點為姥爺準備好棺材和墓地呢?為什麼到了最後時刻才開始找呢?
我想是媽媽不想讓姥爺走吧。
我的姥爺
出殯那天,下著小雨。
一大早,天蒙蒙亮,爸爸跟著從單位借的卡車去了鄉下,要把剛剛做好的棺材拉回來。媽媽借了輛帶鬥的平板車,在姥爺的幾位生前好友幫助下,悄悄地,把姥爺的遺體從醫院太平間裡運出來,板車上蓋著雨布。
媽媽告誡我們不許聲張,萬一讓居委會知道,姥爺就不能土葬了。幾位跟姥爺在一起住了幾十年的老鄰居,被媽媽請過來,打開雨布的一角,讓他們悄悄地看一眼姥爺,就算告別了。
我被姥爺去世這件事嚇著了,這是我平生第一次面對死亡。我也被媽媽嚇著了,視姥爺的生命如同自己生命一般的媽媽,經過這半年的煎熬,經過姥爺離世的打擊,人已經脫了形。
我不敢隨大家一起去瞻仰姥爺的遺容,我不敢相信,那個平板車裡躺著的,就是我的姥爺。
小時候的我
我們肅穆地走著,無言地走著。從早晨走到了下午,從城市走到了農村。
我從沒走過這麼遠的路,但卻一點都不覺得累。
漸漸地,我忘了自己的使命,忘了這是在給姥爺送葬的途中。
我想,這就是小孩子吧,不會像大人一樣,持續地沉浸在一種情緒裡,總是容易被周圍的事物吸引,而忘了自己的角色。
姥爺和我
趕到山腳下的時候,已是下午三四點鐘了。
姥爺的棺材還沒有運到,我們把板車拉到了一個平坦的打穀場上,靠著麥垛避雨,休息,等待。
淋過雨水的麥垛,圓圓滾滾,像一個個大饅頭。我爬上麥垛,悄悄地從背著大人們的一面滑下去,又爬上來,再滑下去。我讓姐姐也跟著我一起滑,我們越滑越起勁兒,膽子也越來越大,速度也越來越快。
突然,我碰到了拉著姥爺的板車。
板車震顫了一下,我和姐姐們都嚇了一跳,趕緊跑過去,看看姥爺是否安然無恙?
我和兩個姐姐
我們輕輕地揭開了蓋著姥爺的塑料布的一角,這是自姥爺去世以後,我第一次看到他。姥爺安詳地閉著雙眼,面色紅潤,臉上掛著微笑。
這完全不是我最後一次在醫院裡見到的那個插著氧氣管,滿嘴塗著紫藥水的姥爺,那個被綁在床上,眼神空洞的姥爺。這也不像是一個已經死去的人。那紅潤的面頰不是化妝化出來的,那個年代還沒有這項服務,並且,姥爺是從醫院的太平間直接拉到這兒來的。
那為什麼他是這樣的慈祥可親,一副天使般的面容?他的面頰白裡透紅,完全沒有讓人感到一點點對死去的人的恐懼。
是我記錯了嗎?這是我主觀的願望嗎?我曾經很多次跟我的兩個姐姐回憶那天的姥爺,兩個姐姐也很清晰地記得那像嬰兒一樣粉粉的微笑著的臉。
我覺得姥爺沒有死,他還活著。
那會兒,我常常夜裡醒來,怕睡在我身邊的姥爺死了,就把手指頭放到他的鼻尖下,感受他的呼吸。如果吹到手指的氣息均勻、平穩,我就會安然入睡。
此刻,我不需要用手指去試探,看著姥爺那鮮花盛開一般的面龐,我已經感受到姥爺那均勻平穩的呼吸。我們互相望著,那一秒似乎是一萬年,我跟姥爺穿過時間的荒漠,回到了我的兒時,回到了小院,回到了我們臉對著臉睡覺的大床。
我的心裡很歡暢,姥爺並沒有死去,我從心裡覺得,姥爺還活著。
姐姐把我拉到一邊,輕輕地,把揭開一角的塑料布又蓋了回去。
雨還在下,姥爺的棺材還沒有運到,天漸漸地就要黑了。大家都很著急,爸爸的一個同事跑回來給大家報信說:「因為下雨路滑,拉棺材的汽車在回來的路上撞人了,送到醫院,傷勢不是很重,但是,人家糾纏著不讓走,要求賠很多錢。」
這下該怎麼辦?
我孤零零地站在姥爺的板車前,看著越來越黑的天,覺得自己應該為姥爺做點什麼。我走到一個叔叔面前,神情肅穆地說:「許叔叔,你騎上自行車,帶我去迎一迎他們吧。」
許叔叔看著我,點了點頭,推上自行車,帶著我,就往淮河水壩方向騎去。
我的爸爸
淮河水壩,是拉棺材的汽車開過來時的必經之路。我們頂著風,冒著雨,騎到了水壩上。一趟趟卡車,帶著濺起的水花,從我們的眼前呼嘯而過。
我仰著頭,看每一輛開過的車。可是,一直等到天完全黑了下來,也沒有等到爸爸,也沒有等到拉棺材的卡車。什麼都看不見了,四周黑茫茫的一片,我們這才往回騎。
摸著黑,回到打穀場,打穀場上已經沒有人了。
遠遠地,我好像聽到有人說話的聲音,深更半夜的大山裡,那一定是爸爸媽媽和叔叔們。我們朝有聲音的地方摸了過去。
我的媽媽
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大,伴隨著鐵鍬、鐵鍁挖土的動靜,我們斷定那應該就是姥爺的墓地了。
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裡,我們精疲力竭地爬到山上,在微弱的篝火下,我看到姥爺那還沒有來得及上漆的棺材,已被安置在墓穴中,爸爸和叔叔們正在用鐵鍬往棺材上填土。
我其實只看到了一眼棺材蓋子,棺材就被土全部蓋上了。我張著嘴,站在那兒喘息。沒有人注意到我,沒有人知道我走了,也沒有人知道我回來了。我站在那兒,看著坑裡的土越埋越多,越埋越高。
突然,有個聲音在我心裡說:「文麗,你的童年結束了。」
我真真實實地聽到了這個聲音,它是從我的心裡發出來的,是我的心聲。
小時候的我
姥爺安葬以後,我得了心肌炎,媽媽說我是因為過度悲傷。我不好意思反對媽媽的說法,但是,我並沒有像媽媽說的那樣,過度悲傷。不是因為我對姥爺的感情不夠深,是我並沒有覺得姥爺已經離開了我。
有一天,爸爸問我:「你跟許叔叔那天去哪兒了?」
「我們去水壩上迎你們,沒有迎到。」
「怪不得,我路過水壩的時候,看到路邊站著個穿雨衣的小女孩。」
爸爸沒有認出我,我也沒有認出爸爸,我們在風雨中失之交臂。我沒有看見姥爺下葬的一幕,我跟姥爺入土的瞬間也失之交臂了。我最後看到的姥爺,就是板車中那安詳微笑著的姥爺。
難道這一切都是姥爺安排的?是姥爺不想讓我看到他下葬,特意讓我離開的?
長大了,我才懂得,是姥爺不想讓我悲傷,他去了天上。姥爺去了天上,他去了天堂,像個天使一樣。
姥爺和我
姥爺離開我四十年了。每當我遇到危險的事情,而最終化險為夷的時候,我都會向著天空看一看。我知道姥爺在天上,在保護著我。
我相信人是有靈魂的,而靈魂是不死的。
二〇〇四年的春天,在經歷了「非典」,經歷了漫長的一年裡每天都在片場工作的生活後,有一天,我的眼前出現了無數兒時的畫面。
而那一刻,我問自己:「如果明天我死了,我會有什麼遺憾嗎?」第一個跳進腦子裡的念頭是:「我還沒有為姥爺做些事情。」
曾無數次想要寫一篇散文,或者一本小說,來描述我跟姥爺在一起的生活,寫寫我心中的姥爺和姥爺對我的愛。又總覺得自己沒這個能力,別糟蹋了這份情感。但是,那天,我想拿起攝影機,把眼前出現的這些畫面拍攝下來。
《我們天上見》電影海報
我用五年的時間完成了電影《我們天上見》。
拍攝時,我跟攝影師描述我想要的一個鏡頭:移動攝影機,從大院門口跟著一路蹦跳的小蘭,穿過曲曲折折的巷子,經過一片殘舊的老房子,最後停在一扇紅色的小門前。隨著小蘭伸手推開院門,一個美麗的天堂一般的花園出現在鏡頭裡。
有一天,我大學的老師跟我說:「你的姥爺一直在幫你。」
我說:「為什麼?」
他說:「你考電影學院的時候,你講述的跟姥爺的最後一面就打動了所有的考官。今天,你又用跟姥爺的感情打動了觀眾,姥爺不是一直在天上幫你嗎?」
有一位觀眾問我:「你覺得姥爺給你的最寶貴的東西是什麼?」
我說:「是愛。」
姥爺用他的愛,給了我幸福的童年。如今,我也想把這份愛傳遞出去。
「愛」是我們活在這個世上唯一的理由。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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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花一輩子都看不清的人,
註定是截然不同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