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蔣雯麗
南京回來不久,我遇到了一個重大抉擇:跟姥爺分床。
從兩歲開始,我就不再跟媽媽睡在一起了,而是搬到姥爺的大床上,跟姥爺一起睡覺。
姥爺的大床是個西式的雙人床,在臥室的拐角靠牆擺放著。
那是個棕床,有彈性又透氣,但是不耐用。薄薄的一層棕,交錯編織在一起,像一隻巨大的網。有點像現在小朋友們跳的蹦蹦床,雖然它的彈性沒有那麼大,卻不妨礙我在上面載歌載舞。
床以外所有的空間,都是想像中的觀眾;我,就是那個陶醉在自我世界裡的瘋子—— 一會兒是七仙女,一會兒是林黛玉……正當我如醉如痴的時候,突然,一隻腳從棕床伸了出去,我一屁股坐在床上,一瞧,棕床被我跳了個大窟窿。
姥爺請來補棕床的師傅,把被我跳漏的地方補起來。補一次棕床得花不少錢呢,可是,姥爺並不生氣,也依然允許我在上面載歌載舞。跳著跳著,我長大了,棕床的補丁也越來越多。
那張床,也是我跟姥爺的天堂。
每天晚上,洗漱完畢,躺到床上,我跟姥爺就開始做我們每日一次的床上「八段錦」。
「八段錦」是一本自我保健按摩的手冊,裡面有一套完整的從頭按摩到腳心的動作。姥爺每天早晚各做一次,每次大約半個小時。
先從按摩臉開始,眼睛、鼻子,然後叩齒、鳴天鼓、轉眼球、推腹……直到兩隻腳對搓,搓到腳底發熱,整套動作才算結束。
姥爺邊做邊喊著口令:「轉眼球。向左轉,一、二、三、四。向右轉,一、二、三、四。叩齒二十次……」
姥爺偶爾斜眼看看我的動作,發現不對或者偷懶,立馬糾正。
這樣的一整套下來,不說氣喘籲籲,也熱血沸騰了。現在想想,姥爺能活到九十多歲,除了愛養花、交友,也跟注重自我保健有很大的關係。
做得好了,姥爺還會發我一小塊糖作為鼓勵,讓我吃著糖甜甜地入睡,也因此我的枕巾上流滿了糖水,還長了一嘴的蛀牙。
那可真是我跟姥爺的快樂時光啊!
可惜,要結束了。
一天早晨,爸爸特別早就來到姥爺家,無意中看到了熟睡中的姥爺和我。
晨光中,一老一小,一個九十多歲,一個十二歲,臉對著臉,
鼻子裡的氣息都可以吹到對方的臉上。
這一幅相濡以沫的祖孫圖,讓爸爸感慨萬千。除了對姥爺這麼多年把我一手帶大的感激,和作為父親從未體會過這種與女兒如此親近的遺憾,還有一種擔憂,那就是,這一老一小如此近距離地呼吸,會不會影響到孩子的身體健康?
那會兒的我骨瘦如柴,除了愛挑食,會不會還因為老人吐出來的氣息不是清新的,帶著身體裡的濁氣,對兒童成長發育不利呢?而且,我已經十二歲了,這麼大的女孩子也不該再跟姥爺睡在一張床上了。
思前想後,爸爸決定讓我跟姥爺分開睡覺。爸爸讓媽媽去說,媽媽不同意。
「我開不了這個口,爸爸一定會非常傷心的。」
「開不了口也得開,為了孩子好。」
「要說你去說,反正我不會去說的。」
爸爸硬著頭皮,跟姥爺說了他的想法,最主要的,是從我的身體健康的角度來考慮。
姥爺沒有說話。
過了兩天,爸爸不知從哪兒弄來一張摺疊床,把它擺在了客廳裡。
姥爺無言地把我的被子、褥子和枕頭搬到摺疊床上,鋪好,然後,拉著我的手,坐下來。
「小文麗,你長大了,從今天起,要自己睡覺了。」
「不,我一直都是跟你睡在一起的,不能分開。」
「我也不想跟你分開,但是,你爸爸說得對,為了你的健康。」
「我很健康,我們就不分開。」
那天晚上,我跟姥爺,一個在客廳的摺疊床上哭,一個在臥室的棕床上哭,我們的中間,隔著一道牆。
「姥爺,我一個人睡不著,讓我到你的床上睡吧。」
「我們開著門,說著話,你慢慢就睡著了,就跟我們在一起一樣。」
就這樣,我們倆哭著,說著;說著,又哭著。
慢慢地,我睡著了。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並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