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書欣的《餘罪》是近年來最好的網絡都市小說之一,由張一山主演的同名網劇也是近年最好看的警匪劇之一,不過《餘罪》更是近年來最有意味的都市小說書名,沒有之一。
《餘罪》不僅是主角餘罪的名字,也不只是一個專業的法律術語(尚未被司法機關掌握的其他罪行),甚至不單是餘罪個人的生活狀態,而是我們這個社會普遍的生存現狀。我們或許對基督教中「原罪」的概念嗤之以鼻,不會承認自己生來就帶著罪孽,但卻很難保證我們身上會沒有「餘罪」——在一生之中不曾犯下任何罪過,儘管這些罪行通常無人知曉或無人在意,更永遠不會受到任何懲罰。不僅是主角餘罪,每一個主動或被迫行走在那個光暗交織的世界裡的人,身上或多或少都帶著「餘罪」,但又都在努力抵抗著黑暗的蔓延。
在電視劇中,幾乎是半被強迫著成為臥底去一線拼命的餘罪,也同樣在黑暗世界中嚮往和守衛著正義,哪怕給他的正義不但經常遲到,還有幾分偽善,幾分殘忍。
餘兒與餘小二
綽號「餘兒」和「賤人餘」的餘罪為自己設想好的人生,是「警校畢業之後回到老家做一個片警,給自己賣水果的老父親撐撐腰,順便弄點小錢花小酒喝」,這才不枉為進警校花費的那幾萬塊錢和託的好大人情。打小起,餘罪就是人憎狗嫌的小混蛋,走後門進了警校之後,更是一個異類,打架鬥毆都是家常,賭博敲詐也偶一為之。雖然在警校的大熔爐中,紀律與情操、理想和信念已經開始在他心中埋下了種子,但當時餘罪的全部目標仍不過是穿上警服,對他而言,那就是混吃等死的最高境界。
但在遇到省廳刑偵處長許平秋後,餘罪的人生被徹底改變。就像原著中餘罪從一位警中老前輩那裡聽來的話一樣,「慈不掌兵,善不從警」,作為一省刑警最高長官的許平秋並不是一個專門負責慈祥的老好人,儘管他也會心軟。他曾向餘罪坦誠,「大部分警察都是為一份工資和一個職位活著,現在是一個忠誠和榮譽都已經貶值的時代,它的價值遠沒有利益和欲望帶給人的刺激更大」。但這一切只是為了半誘惑半欺騙地把餘罪變成一個最危險的公安外勤,在餘罪尚未同意的時候,許平秋就把他送到了販毒團夥中做臥底。
在電視劇中,餘罪的掙扎和抵抗被特別凸顯了出來。從警校選拔精英到洋城特別訓練,甚至到了被送進監獄去接近販毒團伙頭目後,餘罪都在反覆抗拒著組織上安排給他的臥底身份,為此不惜脫掉這一身警服。「我爸只有我一個兒子,我死了他怎麼辦?」。餘罪並不是一個願意且能夠為大家舍小家的人,一開始甚至談不上是一個合格的人民警察。但他最後不得不捨棄原來的一切,包括名字,從餘罪和餘兒變成了餘天龍和餘小二。
警察與流氓
許平秋的選擇是,哪怕上點手段也要讓餘罪成為臥底,因為他確信餘罪是最合適的人選,而在此之前,他已經因為那個販毒團夥失去了不止一個特勤。在他看來,好人當不了警察,因為善良在作奸犯科的人眼裡,是一種懦弱。而餘罪的幸運也是不幸,就在於他既不懦弱也不善良,更重要的是,他天生就是一個流氓,而不像流氓一樣思考、流氓一樣行事的警察不會是一個好臥底。那些身經百戰的老刑警們並不適合做臥底的工作,儘管他們已經見識過千奇百怪的犯罪,與形形色色的罪犯過招是他們生活的一部分,但警察的身份已經在他們身上留下太深的痕跡。就像在《無間道》中,梁朝偉飾演的陳永仁是被警察訓練學校強行退學後加入「三合會」的,警校尚未畢業的餘罪也被許平秋設計直接送進了監獄。
寫流氓式的警察不是從常書欣的《餘罪》開始的,在2004年,當過多年刑警的作家程琳就在《人民文學》發表過《警察與流氓》一文。裡面談起刑警恨流氓,可為了抓流氓,就必須學流氓,要比流氓還流氓。最後把流氓抓進去了,卻發現自己從言談舉止到內心,也越來越流氓了,從恨流氓變成了很流氓。
但以流氓式的警察為主角的中國電視劇是從《餘罪》開始的。在這部網劇裡,真實的生活又一次被喚醒了,以至於都能聞到一股鐵鏽的腥氣。好刑警不能循規蹈矩義正詞嚴,要和流氓打成一片,遊走在灰色地帶,臥底就更是如此,但並不代表他們真的就已經成了流氓。《餘罪》寫的是像真流氓的真警察的困惑、迷茫、激烈的人生。他們中的絕大多數,哪怕是餘罪這樣的天生有流氓氣的人,即便是內心越來越冷漠堅硬,也在用心堅守肺腑之中的那份溫情和善意;即便是法律不再讓他們敬畏,也努力堅守警察的職業道德和底線。
賤人與英雄
「賤人英雄」是在網絡文學中比較流行的一類英雄形象,但餘罪是如此與眾不同。與此前的警匪劇中的「好人英雄」與「悲情英雄」相比,作為「賤人英雄」的餘罪更加民間化和「接地氣」,他言行跳脫,沒有太多束縛,不在意行事手段,也沒有崇高的目標與沉重的責任。但與常見的韋小寶式「賤人英雄」非常不同的是,餘罪不是一個「歡樂英雄」,並不滑稽有趣,也沒有無釐頭式的荒誕,缺少強烈的喜劇色彩。
餘罪的「賤」是一種生活的「防衛術」,是非常現實的求生存與自我保護的手段,這在小說中體現得更加明顯。在警校裡,他努力地討好教官,在師長面前從來是一幅人畜無害的樣子,但暗地裡卻是同學眼中的「一害」。在精英選拔中,他更一早嗅到了危險的氣息,在許平秋開出的優厚條件面前選擇主動放棄。到洋城特訓,在其他人都在艱難謀生之時,他已經通過坑蒙拐騙乃至「黑吃黑」過上了舒適的生活。
韋小寶式的「賤人英雄」能夠輕鬆自在地推動故事前進,但最終往往會達成具有正義性的結果,這是因為他們本身往往並不直面邪惡力量,或者面對的是本就無法戰勝的命運。相比之下,餘罪的勝利就要來得艱難太多,面對著一個個具體的窮兇極惡且老奸巨猾的罪犯時,他是確確實實在靠「賤」來取勝的。「好人英雄」在惡人面前只能是無謂犧牲,只有比流氓還流氓的餘罪,能靠著他出神入化的生存技巧完成任務。
而以餘罪為代表的「賤人英雄」之所以能夠成功,也是因為他仍處在一個總體向善的秩序空間之中,有一個英雄的集體在後面默默助力。甚至餘罪式的「賤人」們之所以還能成為英雄,而非滑落成最兇悍的惡人,也是因為許諾的正義雖然有幾分殘忍,但最終還是到來了。儘管餘罪自認不是一個好人,但他願意看到更多的好人和更多的好警察,而他最終也逐漸成長為了一個好警察。這也是《餘罪》在破案的新奇故事之外帶給我們的更多的東西:一個真流氓如何成長為一個好警察,一個賤人怎樣成為一個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