皂羅袍
原來奼紫嫣紅開遍
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賞心樂事誰家院
朝飛暮卷,雲霞翠軒
雨絲風片,煙波畫船
錦屏人忒看得這韶光賤
小說究竟可以寫到什麼樣的極致?跌宕驚奇、感人至深嗎。瑰麗如霸王別姬,壓抑中仍散發靈魂光芒;粗獷又如李娟質樸奔放,用雙腳丈量天地。作為業餘文青,我看過最為吸引也最喜愛的手法,要數意識流了。
意識流 (stream of consciousness)
個體的經驗意識是一個統一的整體,但是意識的內容是不斷變化的,從來不會靜止不動。
意識本身並不表現為一些割裂的片段。像『鎖鏈』或『列車』這樣一些字眼並不能恰當地描述它最初所表現的狀態。它並不是什麼被連結起來的東西;它是在流動著的。『河』或『流』乃是最足以逼真地描述它的比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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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憶久遠的高中語文課上,被一篇節選《遊園驚夢》吸去了魂,隨錢夫人從醉酒的混沌中清醒過來時,不免暗自驚嘆:「原來小說還能這麼寫!」
這是白先勇寫得最艱辛卻也最迷人的一篇小說,講昔日風光的梨園名角兒——錢夫人應邀參加聚會,席間被點名續唱《驚夢》給大伙兒聽。錢夫人被灌得半醉的窘迫之際,意識抽離了眼下,回想起過去,虛實間又再一次看清遺憾寂寥的後半生。劇情簡單,卻夾在作者打破時空的層疊互文中飽含深意。即便是憑著淺薄的文學認知,也痴迷得忘記了聽講。
蜿蜒彌蒙的意識流手法,好似與一直混沌的意識混雜在腦海,不知覺中對白先勇產生共鳴。借著颱風過境的涼意,看了這部紀錄片(稿子囤久了吶🤧)——
《他們在島嶼寫作:詫紫嫣紅開遍》
白先勇自述從事文學事業的歷程,坎坷卻也滿足。傾注所有,辛苦扶持的一本雜誌《現代文學》,是一幫作家年輕時代的集體回憶。
一群不知天高地厚一腦子充滿不著邊際理想的年輕人,沒有錢開辦雜誌社,只能在圖書館裡審稿編輯。一人若干筆名,只因窮得付不起作家的稿費,到處求人寫稿支持。
當時臺灣還處於戒嚴時期,看過相關電影的就知道,那是個意見表達都受到嚴厲控管的年代,白先勇之流為純粹的文學創辦雜誌,可以說是無畏先鋒。
問及創辦雜誌的初衷,他們在給夏濟安教授的信中是這麼寫道:
許多作家如王禎和、李昂、奚淞,他們的的第一篇甚至許多重要文章,都獻給了《現代文學》這本略顯寒酸的文學雜誌。以至於後來有人評論,這本雜誌對於臺灣文壇的開拓意義,乃至對於大陸文學的興滅繼絕的傳承意義,都不可估量。
我們都年輕過
但就是有人 用燦爛的速度
划過文學那片壯闊的夜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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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不見古人 後不見來者
念天地之悠悠 獨愴然而淚下
片中介紹他的主要作品,其中《臺北人》與《紐約客》相濡以沫——前者以大陸客南遷至臺灣後的生活,來緬懷民國大陸的風光,道出父輩離鄉的無奈;而後者以自己的留學經歷為藍本,講述海外知識分子的飄零,與異國孤身的感觸。
兩部作品都影射了戰後背景下的人,他們的人生冷暖,以及飄零過後想找尋精神歸依的彷徨。無論是離鄉或離國,都繞不開因地理變遷甚至時代變遷而帶來的無助和彷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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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給那一群,在最深最深黑夜裡,獨自彷徨街頭,無所皈依的孩子們
1977年《現代文學》復刊,白先勇又一心血誕生——《孽子》。這部可以代表臺灣生命力的作品,講的是少數邊緣人的放逐。仔仔細細讀來,才能體會到作者無盡的悲憫。
「在我們這個王國裡,我們沒有尊卑,沒有貴賤,不分老少,不分強弱。我們共有的,是一具具讓欲望焚練的痛不可當的軀體。一顆顆寂寞的發瘋發狂的心。「
⸙《孽子》劇照 向左滑查看更多
同性戀素材的作品不算少數,而白先勇筆下同志議題的難得在於,它不只是表達在西方個人主義的強調之下,作為少數人群的訴求和困頓,而是用大篇幅來講父子之間甚至人與社會因為同志關係的拉扯和糾葛,「這給了一個同志書寫在全世界範疇上面一個非常特別的觀點」。
有一次好友奚淞問他最想做什麼,他說🔽
「我的心吶,是一個馬蜂窩,安得廣廈千萬間。」
人一生最重要的事情,一是自省,二是對眾生對一切的悲憫。白先勇透過《孽子》展現的,是浪子無「家」可歸之痛,也是社會普世關懷照耀不到的陰暗角落。
問及為什麼寫作,他也回答得如出一轍🔽
作品提供了不一樣的視角,當然也折射出常人體會不到的別樣人生。
這也是他對自己文學生涯最適切的闡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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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說《臺北人》這部十餘年集結而成的小說集,一遍遍不厭其煩地訴說對大陸故土的思念,那麼以崑曲《牡丹亭》代表的傳統文化,則被他視為自己的精神故鄉。
白先勇年輕時,由崑曲的啟發而寫就《遊園驚夢》,並將其改編成話劇。
⸙ 青春版《牡丹亭》劇照
當這齣同名舞臺劇在90年代分別在臺灣和大陸成功上演的時候,他與崑曲的情緣,也從紙面延展到了舞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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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先勇本是外語系出身,旅居國外快三十載,但骨子裡還是不折不扣的中式文人,念念不忘的還是精神故鄉。他對傳統文化的焦慮、憂心、熱愛,延伸到了下一代,正如他在抗戰七十周年講座所說:
由於在海外背負的自卑感,決意成為重振中華傳統文化的一份子,回臺大開課講《紅樓夢》,還把青春版《牡丹亭》搬到舞臺。
這一切,只為了讓牽動國人情根的傳統文化重現在年輕人面前。
🔼羨慕能聽到白先生講課的學生們
至於寫給同性愛人的《樹猶如此》,和為民國大將父親以及為歷史正名的《父親與民國》,記錄片中也一一提及,便不多講了。親自看的感受,遠遠要心動神搖得多。
旅美學人夏志清教授曾說:「旅美的作家中,最有毅力,潛心自己藝術進步,想為當今文壇留下幾篇值得給後世朗誦的作品的,有兩位:於梨華和白先勇。」他甚至讚譽白氏為「當代中國短篇小說家中的奇才,五四以來,藝術成就上能與他匹敵的,從魯迅到張愛玲,五六人而已。」
最初對白先生的想像,是年輕力壯、神採奕奕的青年模樣,直到紀錄片中這個眉目慈善,乾淨體面的老者緩緩轉身找資料時,才不禁流下眼淚感嘆 —— 這樣悲憫有才華的前輩,竟遲了好些年才認識啊。
📎開頭引用的一首《皂羅袍》,為明朝戲曲家湯顯祖代表作《牡丹亭》中的經典唱段,有興趣可以聽聽 :)
📎文首圖為同名電影《遊園驚夢》劇照,由王祖賢與宮澤理惠共同演繹。
圖︱《他們在島嶼寫作》《遊園驚夢》
文&排版︱múshro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