截至發稿前,《姜子牙》的微博電影大V推薦度,實時票房
歷時四年、團隊超過一千人製作,延期八個月上映,《姜子牙》終於在國慶檔與觀眾見面。
50億票房的《哪吒之魔童降世》光環還未散去,《姜子牙》站到了更高的起點上,也承擔著更大的壓力。
上映兩天,票房領跑,觀眾評價不一。有多少人稱讚其主題大氣深沉、畫面恢弘壯麗、角色精緻絕美,就有多少人詬病其劇情展開不足、拖沓冗長、笑點匱乏。
早在春節前娛理工作室與程騰、王昕兩位主創對話時,他們便預感到《姜子牙》比《哪吒之魔童降世》更難引發共情。因為哪吒是率性可愛的小孩,為個人不公抗爭;而姜子牙是步入困惑期的成年人,為天下不公而抗爭,是不同的主題表達。他們追求中國風的審美意境,放棄了刻意迎合合家歡的路線。
《姜子牙》的製作難度也是空前的。主創們將在皮克斯、暴雪的工作經驗帶回中國,試圖建立起本土化工業標準和溝通機制。這是一盤比拍一部電影更大、更難的棋。
國產動畫跟姜子牙一樣,仍在負重前行的路上。
從《哪吒之魔童降世》到《姜子牙》,再到未來的楊戩電影等,光線彩條屋初步完成了動畫版「封神宇宙」的構建。
但其實,《哪吒之魔童降世》和《姜子牙》差不多同時啟動,各自獨立成片。
啟動是2016年的事了。在那之前,只有一部《大聖歸來》陡然提升了國產動畫的票房天花板,但工業體系遠未成熟。對於動畫的未來,誰都沒有必勝的信心,更沒人能想到幾年後竟然可以形成「宇宙」。
SHEN。神仙天團隊長姜子牙、Rap擔當哪吒、主舞大聖
李煒是被譽為「國產動畫黃埔軍校」的中國傳媒大學動畫與藝術學院的一名老師,擔任過《大魚海棠》主力原畫、《大魚海棠》執行導演、《魁拔》原畫指導等。他帶隊籌划過一部名為《我的師父姜子牙》的動畫劇集,從而與光線彩條屋建立了聯繫,並吸引了投資方的目光。彩條屋提出,為何不就姜子牙開發一部動畫電影?
李煒執導、籌備多年的動畫劇集《我的師父姜子牙》目前仍在推進中
動畫電影是一項浩大的工程。首先,要有足夠的人才。
雙方迅速鎖定了一位人選——程騰。程騰從中傳畢業後去了美國南加大進修碩士,學生時代的短片《紀念日快樂》《紅領巾俠》《天外有天》拿過不少獎,其中《天外有天》行雲流水的中國風尤其令彩條屋印象深刻。
對於母校團隊和彩條屋的邀請,程騰糾結了一段時間。20歲出頭的他剛剛成為夢工廠的聯合導演,接受《姜子牙》意味著他只能放棄在美國發展。和他一起的還有他中傳及南加大的同學、《紅領巾俠》的搭檔李夏。
2010年李夏、程騰的動畫短片《紅領巾俠》,一度火遍網絡
程騰本科畢業作品《紀念日快樂》片尾。他的兩位中傳老師高薇華、李煒分別擔任了《姜子牙》的製片人和導演
他們找到了在美國認識的前輩王昕,請他幫忙參謀。王昕是暴雪的動畫角色總監,參與作品包括《魔獸世界》《暗黑破壞神3》《守望先鋒》《星際爭霸2》《爐石傳說》等遊戲界頂級IP。他在暴雪工作14年,職級已經坐到了動畫領域裡華人的最高位置。
2004年剛剛完成第一個魔獸CG的王昕。玩家調侃暴雪「用心做CG,用腳做遊戲」,側面說明暴雪作為一個遊戲公司在動畫領域的至高地位
大家商議的結果是,程騰、李夏包括王昕,全部選擇了回國——要幹就幹一票大的,乾脆借用《姜子牙》的機會,真正開啟中國動畫的工業化進程。
如果說《哪吒之魔童降世》的創作「大腦」是餃子導演,那麼《姜子牙》的「大腦」則是四個人組成的導演團隊——導演程騰、李煒,聯合導演李夏、王昕。
「這是一種不同的工作方法,是以四個導演為核心的團隊完成從創意到執行的過程。大的構架就是導演組,然後故事開發、視覺開發、製片組,高峰期有三四十人作為核心團隊。很多奇思妙想不是我們想出來的,是讓全團隊的創意通過有效的溝通機制,能夠積累下來。而不是導演負責創意,團隊只做執行。
這部電影是平衡的藝術,它裡面有一些藝術化的、有深度的東西,但同時我們也需要知道它有沒有娛樂性,觀眾會不會覺得它好看。所以我的方法就是,假如我提出一個idea,大家一起來討論,最後達成一個最優解。「程騰說。
這一工作方法,其實是從皮克斯學到的「倒金字塔」模式——不是導演帶領團隊,而是導演服務於團隊,形成一股巨大的前進動力,讓眾多藝術家都能被激發出創意。
《姜子牙》100%國產製作陣容,以老帶新,團隊協作
姜子牙,家喻戶曉。但至今也沒有一部深入人心的、有代表性的單人電影,這給動畫版《姜子牙》留出了自由發揮的空間。
主創決定圍繞姜子牙打造原創故事,《封神榜》只作為前傳、背景,在影片開頭部分以二維動畫形式呈現。正片主要講封神大戰之後三界受到的影響。
截圖自《姜子牙》動畫製作特輯
從故事上看,姜子牙正面臨類似失業、中年危機的階段;從市場方面考慮,觀眾對於一個年長的角色可能有代入難度。最後各方平衡,40多歲的年齡定位自然產生。
王昕說,「我也40多歲,很能理解他的困境。中年大叔形象的中式英雄還挺少的,突破的點會不同。」
程騰也說,「一提到中國英雄,我們會想到大聖,想到哪吒,我個人也是從小被這些角色觸動著長大的。他們是被構建出來的理想型人格,他們可以勇敢地做一些我們不敢做的事情,去反抗,去憤怒。
但姜子牙不同的地方在於,至少我們影片裡的姜子牙,他有神的一面,但相對來說更像一個人。
他一上來就是一個完美的神,被封為眾神之長,但是因為一個錯誤被貶到人間,變成一個人。在人的階段裡,我們希望觀眾能有強烈的共情感,他就像我們自己或者身邊的人一樣。他有困惑期,有那些負面的情緒,有信仰的崩塌。他一步一步尋找自己該堅持的東西,最終踏出超越凡人的一步,成為真正的神。」
黑髮姜子牙,和黑髮變白髮的姜子牙
用更接地氣的方法形容,困惑期的姜子牙像極了「中年社畜,認知失調,負重前行」。
在兩位主創看來,《姜子牙》跟《哪吒之魔童降世》有主題上的一致性,但內涵又有所區別。
「《姜子牙》和《哪吒之魔童降世》講的其實都是反抗宿命,做自己的神。迷茫的時候,你先去相信自己,道路自然就會浮現。」
「哪吒更多是為了他自己的不公宿命去反抗,而姜子牙是更大的一個命題,他是為天下蒼生受到的不公而反抗。
姜子牙引發共情會更有難度,觀眾會說天下蒼生關我什麼事,還是柴米油鹽和個人受到的屈辱更容易打動我。但我們其實是另一個方向,是從國家、天下、蒼生的角度思考的命題。」
姜子牙對戰九尾狐
哪吒面對的是小孩子的煩惱,姜子牙面對的則是中年人的困惑:不救一人,何以救蒼生?為了集體利益就可以犧牲一個無辜的個人嗎?至高無上的權威就一定是對的嗎?這些問題沒有是非對錯的答案,給觀眾留下思考空間。
「我們沒有刻意去往合家歡的方向做,我反而希望我們的動畫可以吸引一些原本不看動畫的人。能夠做到這一點,我覺得比票房本身更重要。
它當然有一些開心娛樂的元素,但不那麼密集。我們的故事、美術、音樂、表演,一切的一切,你會覺得這個世界是自洽的,我不會去添加不符合我們電影設計初衷的內容。」程騰說。
《姜子牙》五個主角的形象設計經歷過615版迭代,其中姜子牙迭代過123個版本,高矮胖瘦,帥氣平庸,什麼樣都試過。
為了突顯姜子牙性格的沉穩,最終選擇的形象多以三角形結構組成,面相「既有悲憫蒼生的善,也有普通人迷茫困惑的真」。其他人物再跟進姜子牙去做配搭。
姜子牙與四不相
「有人問我們的角色是不是有點歐美化,這是我們整體視覺風格的一種體系化嘗試,我們沒有刻意往歐美或中式去靠攏,我們是研究整個視覺體系的協調。包括角色造型,角色和角色之間的身高關係,臉型應該什麼樣,風衣造型什麼樣,拿什麼武器,是一個聯動發展的過程。」主要負責視覺的王昕說。
「比如姜子牙的皺紋,在大多數三維動畫中很難看到,是一把危險的武器。一旦用好了會非常好用,當特寫鏡頭裡皺紋的位置、形態是準確的時候,一下子就會讓觀眾共情角色。」
程騰透露過,《姜子牙》的兩大美術基調,一個是中國風,另一個是克蘇魯風。這兩種風格對於三維動畫領域而言都是嶄新的挑戰,他們想挑戰以刻板的三維電腦技術,製作出抽象的、有東方韻味和意境的視覺畫面。
《姜子牙》GIF圖
全片除了氣質和核心矛盾衝突是一開始就定好的以外,其他很多角色都是改了又改的結果。
神秘少女小九,原型是王昕的女兒。她的真實身份在影片後半段才揭曉。
小九
萌寵神獸四不相,先後參考過貓、狗、貂、兔等十幾種動物。為了使其毛髮柔順濃密,設計師一筆一筆手繪,經過80多次修改才有了靈動可愛的外形。
「萌寵」四不相
大反派九尾,面部似五官模糊的面具,用尾巴替代嘴說話,九根長尾都有各自獨立的動態系統,飄逸魅惑。她不是純粹的惡人,其實也是一名受欺騙、受壓迫的女性。
九尾
申公豹,最初是朝反派的方向去設計的,但最終成了姜子牙的崇拜者和好朋友。
申公豹
場景,幾乎每場都打磨修改40遍以上。
《姜子牙》場景設計,北海、歸墟、天梯
關於年代感,姜子牙的故事發生在商周時期,文獻資料較少,但主創依然下了大力氣進行考據,包括請專家研究姜太公的墓穴,引用《封神榜》《山海經》豐富手稿等。主創力求做到片中所有的建築、服飾、花紋、臺詞、表演方式,包括像玄鳥騰蛇、巨靈神這樣一閃而過的角色都有出處。
《姜子牙》中的商周時期紋樣
李煒主要負責執導的二維動畫部分,雖然時長很短,但工作量、難度、複雜度都是國產動畫前所未有的。它是像敦煌壁畫一樣的風格,細節極多,為此團隊還曾專門赴敦煌考察。製作這段動畫時,PS分層就有600多層,每次打開電腦先要黑屏一段時間。
《姜子牙》開頭以二維動畫交代故事前傳《封神榜》的內容
「大部分三維動畫的材質其實是寫實的,看起來像照片處理的感覺,而我們的材質全部是用手一點一點畫出來的,為的就是整體畫面風格的高度可控和統一。觀眾在看的時候會覺得難以形容是寫實的還是卡通的感覺。
觀眾進入到我們的世界裡,所有都是在暗示觀眾,這不是一個現實的物理世界,你要有想像的空間。我認為創作的一個基本原則就是提煉,你要知道強調什麼、弱化什麼。」程騰說。
《姜子牙》手繪海報
前面提到,《姜子牙》核心團隊是學院派+海歸派的組成。他們選擇回國一個最大的願望就是,希望能借這部電影推進中國動畫的工業進程。
王昕說,他是帶著使命感回國的:「從外向內看的時候,你會發現美國人對中國動畫了解度極低,幾乎沒什麼曝光度。可能一方面是我們自己還沒強大到某種程度,所以我們都是帶著使命感回來的,這不是開玩笑。
作為一名中國的動畫人,我在美國工作這十多年,確實有很多(對工業的)切身感受。但我們的文化裡有《封神榜》,有《山海經》,我們有很多家喻戶曉的傳說和角色,我們本土團隊在溝通時是沒有障礙的。如果好萊塢導演來拍,視角肯定會不一樣。
我們有時候會覺得可笑,老美為什麼會喜歡某部中國電影,根本就不中國,但你要知道這背後的邏輯。這對我們來說好像是一個優勢,你只有了解他們為什麼喜歡那些東西,才能知道未來怎麼去打破這種局面。」
程騰也說:「在國外學到的經驗技術、意識、工作方法,肯定有幫助的。但我自己一個特別個人的感受是,我在美國待了五六年時間,我才意識到中國文化是深入我的骨髓和血液的。以前在國內,文化是個像空氣一樣環繞在我周圍的東西,感受不到它,只有出了國感受才格外強烈。」
中國悠久豐富的傳統文化給養,讓《姜子牙》團隊有了信心。
《姜子牙》GIF圖
「米」是有了,如何「炊」也很重要。
首先團隊生態建設。起初因為近水樓臺的關係,團隊裡很多都是中國傳媒大學的畢業生——就像在學校裡老師也會帶著學生一起做項目一樣,產學研無縫銜接是中傳的一項傳統。大家都是一個學校出來的,所以價值觀、審美、語言體系甚至玩笑的梗都很接近。但是為了防止閉門造車、「近親繁殖」,團隊後來有意引入了很多非學院派成員。如王昕帶領的幾個團隊,基本最後學院/非學院的比例在4:6左右。
其次是工業標準化的建立。程騰和王昕在美國工作時,每接觸到一種新的流程、方法,就會想能不能在中國落地。好萊塢動畫已經形成標準化體系,各方對接起來很順暢,溝通成本很低,但他們發現這套在國內行不通。
「國內的交流基本還是基於『感受』,當然感受也很重要,那我們就要重新設計一套交流體系,避免信息流失。比如我們在前期一年半的開發中,就要事無巨細地提前做很多事,甚至做了兩個兩分鐘的成片級測試鏡頭,燈光合成、特效等全部做完,先建立一個標準。
有時你覺得溝通沒有創意和製作那麼重要,其實對動畫來說,溝通非常重要。我進駐地的第一天,在白板上寫的兩個詞就是『團隊』和『溝通』,團隊都看傻了,說別的導演都是來了就講一二三四五做什麼。我希望先把流程規範化,不讓創意流失在溝通的過程中,而不是說我是美國回來的,我講完我的方法,以後做不好就是你們不好了,對吧?」
《姜子牙》視覺
再次,國產動畫的預算級別無法與好萊塢對標,那麼如何激勵創新?
「大家會覺得暴雪是不是可以無限燒錢?這是一種誤解,大公司也是有預算限制的,只是會寬裕一些。我們這次也借鑑了美國的製片管理經驗、藝術開發流程經驗,比如你想天馬行空可以,但是會給你一個時間上的期限。
暴雪的項目是像龐然大物一樣一點一點推進,但《姜子牙》幾乎是從頭開始,預算方面沒有對標的經驗,這對我來說是個很大的挑戰。我們會有宏觀計劃,但執行過程中會保持動態平衡,讓每一分錢都花在刀刃上。不然我們最後不可能在有限的資源裡做到那麼多實驗性的東西。希望觀眾看完《姜子牙》能體會到我們方方面面的用心設計,這些沒有一個精準把控的大的框架,是不可能實現的。」王昕說。
雖然現在國產動畫距離皮克斯、夢工廠還有不小的差距,但王昕很看好國產動畫的未來。
好萊塢已經形成高度發達的工業,每位藝術家都能用一種簡單、專注的方式最大化發揮自己的某個長項。但這種模式的一個弊端是,他們的工作環境像一個溫室,每個人都很少有機會接觸溫室外面的世界。
美國動畫公司都是全流程全包型大團隊,而中國有無數個中小團隊,像打遊擊一樣分工協作。只要建立好工業化標準,相信未來會有蓬勃的發展。
王昕經常開玩笑說,他們是在建立標準的過程中,順便做了一部電影。
《姜子牙》GIF圖
像當年《大聖歸來》幫《哪吒之魔童降世》加油助威、《哪吒之魔童降世》又為《姜子牙》開闢道路一樣,在《姜子牙》的片尾彩蛋裡,楊戩、雷震子、黃天化、哪吒、太乙真人紛紛登場,承上啟下,薪火相傳,封神宇宙雛形初現。
王昕說,想要真正形成宇宙,靠的不只是數量,還需要每一部都持續穩定地輸出。
《哪吒之魔童降世》珠玉在前,《姜子牙》這一棒還算是接住了。接下來就看楊戩的了。
《姜子牙》今日發布「渡劫城」版海報,片尾三位新的英雄在此亮相
《姜子牙》最後一個彩蛋是,《大聖歸來》導演田曉鵬的原創新片《深海》首次放出驚豔的3D預告片。
中國動畫圈子不大,來來回回主力部隊就是這群年輕人。
太公在此,諸神迴避;
業界同心,其利斷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