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曾馨,今年28歲,在物業公司上班。
物業這工作,就是瑣碎事情多,還累人。在工作中,要面對不同的業主,還要解決很多讓人頭疼的問題。
周一剛到單位,接到的第一個電話,是在國外工作的業主打來的。
業主說常年在國外,臨街商鋪就交給父母打理了。結果父母稀裡糊塗得把房子租給了一個癌症病人,他覺得太晦氣了,就要違約,可對方死活不肯,請物業幫忙把人趕走。
我跟物業安保科的同事趕到商鋪時,看熱鬧的鄰居說,租房子的女人叫蔣芬,知道我們要來,就關上門避開了。
安保科的同事說之前房東父母也來過幾次,蔣芬說合同籤了就不退。
房東父母也自知兒子毀約的行為有些欠妥,籤好合同了,哪能因為租客得了癌症,就要趕人家走?
老兩口讓保安把租金,連同違約金如數轉交給了蔣芬。
可她收了錢曾鬆口說,等她兒子來接她了,她就退租,結果,現在又堅決不退租了。
兩個老人還了錢,卻請不走這人,只好把事情告訴兒子,所以我一大早就接到了那個遠隔重洋的電話。
很多租戶退租前,都會想法設法賴掉物業費和電費。
我整理了物業合同和電費清單,開始一次次去堵蔣芬,終於在一周後的傍晚堵到了。
只是蔣芬沒有我想像中的咄咄逼人,她身形枯槁,但舉手投足間,卻顯得挺體面,穿著也得。
體與我想像中蠻不講理的形象大相逕庭。
蔣芬打開店門,看也不看我逕自走了進去。
我趕緊跟上去,自我介紹說是物業的工作人員,她說她知道,那天她遠遠看見過我,就是我帶著保安來的。
我一時間無言以對,還是得硬著頭皮告訴她物業費該交了,別的商鋪都交了,只剩她家了。
蔣芬抬頭看我一眼,說:
「別的商鋪跟我不一樣,他們每天開門做生意,我每天開門被堵,杯子一個都賣不出去。」
我這才看清這是一個專門賣杯子的店,而且款式新穎,價格還不貴。
蔣芬只說了這一句話,接下來。無論我說什麼她都不搭理我了,我拿她一點辦法都沒有。
我只好訕訕的選了一個卡通杯,付了40塊錢,無功而返。
轉天,我休息,推著兒子去門口遛彎,不想碰到了蔣芬站在店門口。
她看著我兒子手裡的杯子,愣了一會,主動打招呼,叫我跟兒子進去坐坐。
兒子進店後,看到一整排自己手裡的這種杯子很是興奮。我告訴兒子我們的杯子就是奶奶這裡買的,快叫奶奶。
哪知兒子一句奶聲奶氣的,奶奶。
蔣芬竟捂著眼睛哭了,把我驚得不知所措。
她說她也有個孫子,在廣州。但她從沒能看到過孫子一眼,現在就連兒子也不接她的電話了。
她說前兩天給兒子打電話,打過去是空號,還是找人打聽才知道兒子換了手機號碼。
我說感覺得出來,你很想兒子和孫子,可是我不知道你們之間發生了什麼事。
蔣芬哭開了,拽了一把餐巾紙,跟我說起了她的往事。
蔣芬是我們本地人,25歲結完婚就跟老公去了廣州。艱苦打拼多年,先後在那裡生了兒子,建了工廠。
起初,蔣芬跟老公一樣扎在廠裡,凡事親力親為。
後來,隨著公司規模不斷擴大,又有了兒子,蔣芬漸漸覺得力不從心,就從公司退出,回家當起了家庭主婦。
蔣芬跟老公只有一個兒子,有錢有閒,自然也是對兒子疼愛得不行。但凡是兒子吃的用的,蔣芬都要買最好的。
兒子也貼心,常常哄蔣芬說:
「媽媽是我最最最愛的人。」
兒子八歲那年,蔣芬逗他:
「你以後娶了媳婦,還最最最愛媽媽嗎?」
兒子人小鬼大的說:
「媳婦可以有很多個,媽媽只有一個!」
蔣芬聽了很是受用。
轉眼,兒子就到了十八歲,看著兒子高高的、帥帥的,蔣芬心裡很是歡喜。
但蔣芬老公卻常常指責兒子不夠踏實,也沒有拼勁。只要聽到老公訓兒子,蔣芬就第一時間跳出來護犢,要跟老公爭執不休得吵上一架。
吵架的結果常常就是蔣芬贏,兒子在蔣芬的羽翼之下學得越發肆無忌憚。
都說父母是孩子最好的榜樣,兒子跟著蔣芬出入各種高級會所,漸漸得無師自通,開始管她要信用卡,小到衣服鞋子,大到豪車手錶,一發不可收拾。
風言風語傳到了老公的耳朵裡,老公苦口婆心的勸,勸她不要害了兒子。
她表面順著老公的意思,繳了兒子的卡,但轉頭又怕兒子在朋友面前沒面子,悄悄的又把卡還給了兒子。
後來,蔣芬老公給兒子找了個對象,姑娘是研究生,雖然是個鄉下人,但卻很是聰明能幹。
公司裡上到副總下到廠長,因為懼怕蔣芬的護短,都對兒子恭恭敬敬的,只有兒媳這個小小的市場部經理,敢對兒子嚴格要求。
蔣芬知道那都是老公給這個兒媳婦的權利,這讓她心裡窩火極了。
她本就看不上這個鄉下姑娘當兒媳,覺得配不上自己兒子;另一方面,這些年老公都不讓她幹涉公司的事情,竟然肯把權力交給這麼個窮丫頭。
所以她告訴兒子,一個鄉下丫頭,嫁進我們家是她幾輩子修來的福氣,給她臉了還!不必搭理她,更不用拿她當老婆看待。
由此,兒子更是仗著老媽撐腰,整天在外面花天酒地,甚至還帶女人回家過夜。
蔣芬不但幫兒子掩飾,還處處刁難兒媳。
由於兒媳能幹且顧全大局,為廠子贏得不少利益。年底,老公準備獎勵兒媳婦一輛車,讓蔣芬去買。
老公的意思,是奧迪,蔣芬轉頭買了一輛十來萬的合資車,而且掛在公司的名下。
面對老公的指責,她說那是為了給公司節約一筆稅款。
過年的時候,兒媳婦買了許多特產,想開車回家。
蔣芬硬是不許把車開走,說兒媳婦太虛榮,年紀輕輕就想衣錦還鄉,還沒到你趾高氣揚的時候呢。
儘管蔣芬處處為難,但是有老公在中間當和事佬,兒媳婦也並沒有跟她起什麼衝突。
直到兒子在外面的小三,懷了身孕鬧上門,兒媳婦終於爆發了。兒媳婦當時已經懷孕,鬧著要把這樁醜事告到公公那裡。
兒子從小到大最怕自己爸,有一次蔣芬回娘家,兒子不聽話,被她老公狠狠教訓了一頓,滿身的淤青一個禮拜都沒下去。
蔣芬為此,要死要活和老公鬧了好些天。
兒子怕了,求蔣芬趕快想辦法。
蔣芬也擔心老公真的收拾兒子,試圖嚇唬住兒媳。
她告訴兒媳:
「上流社會的男人在外面有個花花草草的很正常,你窮家小戶出身沒見識,才會搞的跟個潑婦一樣鬧。
像我兒子這樣又高又帥又有錢的,也就是你幸運,接到了那天上掉下來的餡餅,不然你連跟他的小三競爭的機會都沒有!」
兒媳婦氣不過,衝下樓就要離開家。
蔣芬反手就抽了兒媳一個耳光,叫她別鬧了,安安靜靜做她的少奶奶,趕快把孫子生下來,自會給她娘家十萬塊錢就當獎勵。否則,我兒子不要你了,看你還能不能找到我們這種人家!
兒媳婦卻理都不理她,一把推開蔣芬依舊往外衝。
蔣芬被推,覺得兒媳竟敢和自己動手,頓時怒了。叫兒子把兒媳拉進房間反鎖了門。
可是她也擔心老公回來知道事情原委,該怎麼解釋,兒子那個小三,都是她一直幫著打掩護,才能懷了孕上門逼宮。
蔣芬越想越不知道咋辦,也是她平時太討厭兒媳了,竟鬼迷心竅,覺得兒媳如今在老公跟前得寵,無非是因為懷了孩子。
老公家幾代人丁單薄,一心盼孫子。
她覺得只要流掉兒媳的胎兒,完全可以把這個敢不順著自己意的兒媳掃地出門,扶小三上位,反正小三也懷了。
蔣芬一狠心,抓了一把年前別人從西藏給她帶回來的藏紅花,煮在果茶中。
她進了兒媳房間,一邊假意說自己剛才是氣頭上言語不當,規勸兒媳不要小題大做,一定會趕走小三,一邊讓兒媳喝了果茶。
蔣芬給了小三點錢,叫小三不要著急,回家等好消息,打發了。
她自以為她處理得很是果斷,還體會了一把一家之主的感覺。
哪知兒媳婦表面聽勸不再鬧,等公公出差回來就把一切都哭訴給了公公。
而且兒媳遠比蔣芬母子有心機,找人調查了那個小三,小三私生活糜爛,懷的壓根就不是蔣芬兒子的種。
就在公公動怒拍案的時候,兒媳婦流產了,或許因為蔣芬那把藏紅花,也可能因為蔣芬母子的刁難跟羞辱。
反正,等送到醫院,已經成型的大孫子生生滑掉了。
蔣芬那敗家的兒子還在外面醉生夢死呢,被老公親自從酒店抓到醫院的。
兒子沒出息,把自己背著媳婦做的那些事,都推到了蔣芬的身上,還說出蔣芬給兒媳的茶裡下了藥,才害的兒媳婦流產。
蔣芬這下成了全公司的焦點,下毒害自己兒媳,這也太恐怖了。
遠在千裡之外的婆婆,天天電話大罵她禍害自己的重孫子,不再認她這個兒媳婦。
最終,她被逼離婚,成了老公嘴裡的「蛀蟲」。
老公算給她一筆養老錢,就把她趕回了鄉下。
蔣芬自己的親生兒子和兄弟姐妹,都依附老公的公司生存,本就沒人敢理她,更不敢收留她。
再者,她這事說出去,誰也開不了口替她求情。自己的親孫子啊,怎麼下得去手!
她不得已,選擇回到這裡,開了這家小店。
蔣芬的講述,簡直是徹底的顛覆了我的三觀,我張著嘴,幾乎不知道說什麼了。
聽說過惡婆婆的故事,但是親手毒殺自家孫子的還是第一次聽聞啊。
我怎麼也無法把如此惡毒的行徑,和眼前這個泣不成聲的衰老婦人聯繫在一起。
蔣芬的商鋪成了物業裡最大的難題,連帶著她隔壁的商鋪也開始拖欠物業費,藉口說物業只催他們,不催蔣芬。
因為沒交物業費,商鋪的人也自然繞著物業走。一年一度的消防演習,都跟約好了一樣,集體進貨去了。
無奈,我跟同事一家家打電話。
告訴他們,只一條,根據國家法律規定,刻意逃避消防訓練的,如果發生火災,量刑將會加重,大家才不情不願來參加。
蔣芬沒有來,說自己這幾天犯病厲害,不想暈在我們物業的樓裡。經理讓我直接去商鋪請她。
我騎著電瓶車過去,發現蔣芬的店門開著,但沒有開燈。被門前高大的楓樹遮擋,店裡的光線很暗,寂靜得有點瘮人。
我想開口叫人,卻不再好意思再叫商鋪號,想叫蔣阿姨,又顯得有些突兀。
正犯愁的時候,燈啪一下打開了。
蔣芬捂著肚子,臉色蒼白,拿著醫療卡的手不停得顫抖,喉嚨裡發出一聲悶咳後,人就像爛泥一樣癱倒了地上。
我叫了救護車,把蔣芬送進市人民醫院。
急救中心的護士已經認得蔣芬,問我是蔣芬的什麼人,我拿胸牌告訴她我是物業的,請他們務必聯繫蔣芬的家屬。
可醫院始終聯繫不上蔣芬的家屬,只好聯繫了派出所,派出所回復得等有空了再說。
蔣芬醒來的時候已經是後半夜,睜眼看到的第一個人就是我。
也許是因為上一次交談的緣故,蔣芬也不避諱了,直接問我醫院有沒有聯繫到她的家人。
我搖搖頭,想安慰她幾句,看見蔣芬眼裡已經蓄滿了淚水。
醫生告訴蔣芬她還有兩個月的時間,為了自己走的不痛苦一點,現在開始要住到醫院來。
蔣芬認命一樣,點了點頭。
轉頭告訴我物業費她一會馬上轉帳給我,店裡的東西她也都不要了,拜託我想怎麼處理就怎麼處理吧。
我問蔣芬,那筆養老錢應該金額不少,為什麼不積極治療,生生把自己的病拖到現在?
護士告訴我,蔣芬幾年來一直都在這裡配藥,就是不肯住院治療。
蔣芬沉默了一會,說:
「誰都想活,特別是我。很想重新過一遍生活,不說那些糊塗話,不做那些糊塗事。
但是我要住院,連個能給我籤字的人都沒有。
醫生幫我聯繫醫院的護工,連護工的公司都要我跟家人同時籤責任書,我上哪給自己找家人?」
我問蔣芬是什麼時候徹底跟家人斷了聯繫,蔣芬說就是癌症確證的時候。
老公早已經另娶,兒子怕再多出個弟弟妹妹爭家產,只能緊緊抱住老公的大腿。
老公什麼態度,兒子就是什麼態度。
更何況她得了癌,對兒子來說已經沒有一點用處。
蔣芬說她後來就灰了心,也害怕化療痛苦,只選擇了保守治療。
私心開個小店賺點錢夠吃藥,也算活一天算一天吧。
蔣芬的商鋪很快被一家快遞公司低價租了去,房東一個勁抱怨是蔣芬拉低了他的租金。
我跟物業水電組過去的時候,工人們正把店裡一箱箱未拆封的杯子往外搬,他們看東西還新,不知道怎麼處理。
我在店門口掛了個小黑板,寫上免費贈送,一人限領一個,不到一上午的時間,小區裡的住戶們就把幾百個杯子領完了。
蔣芬隔壁的商鋪也來領杯子,看到杯子質量好,問我可不可以多領幾個?他厚著臉皮說,他嫌棄蔣芬,但不嫌棄她家的杯子。
我婉言拒絕,告訴他蔣芬已經繳納了所有了費用,包括場地清理費和垃圾處理費。
我們現在還應該謝謝她給大家分杯子,哪來嫌棄的道理。
隔壁商鋪不屑得走了,我把這事講給蔣芬聽,她難得得開心了一回。
我沒告訴蔣芬,我還偷偷記下了她說的她老公的公司名字,我上網查了,又打過電話諮詢,知道她兒子叫孫翔。
醫生說蔣芬最多還有2個月的時間,也說了這中間隨時都有可能有意外出現。
我給她前夫的公司打電話,是一個甜甜的女生,說粵語。我說你好,我聽不懂粵語,我是孫翔的老鄉,麻煩請給我接孫翔。
一會,一個中年男人的聲音傳來,問我是誰。
我問他認不認識蔣芬,他問我:
「你是她的朋友啊?」
我說不是,我是你媽媽小區的物業,現在你媽媽情況很不好,癌症復發,人在醫院。
「那她這次快了嗎?」對方問得迫不及待。
我一時不明白他問的「快」是什麼意思,腦子還在想怎麼開口要他來看看他媽。這時只聽服務臺的護士一連串在喊喊「15床蔣芬,15床蔣芬」
一群醫生護士從我面前跑過。
蔣芬隔壁床的親屬從病房裡出來,跟圍觀的人說:
「昨天還好好的,今天一下子就這麼走了,真是想不到!」
電話那頭似乎還在等待著我的回應,我明白了「快」的意思,什麼話也沒說,掛斷了電話。
蔣芬曾說等病情穩定了,趁她還能走,她還是想回去一趟廣州。
媳婦去年生了一個孫子,她這個奶奶還沒有抱過,她也欠媳婦一個道歉。
她還想看看丈夫和兒子,看看曾經她跟丈夫一磚一瓦蓋起來的工廠,還有那些一輩子扎在廠裡的自己的兄弟姐妹。
也許蔣芬還有很多很多想做的事情,不好意思跟我這個外人說,抑或多到說個幾天幾夜也說不完,但一切都來不及了。
臨了,蔣芬沒見到孫子,也沒見到老公,連最親愛的兒子也沒有見到。
不知這樣的結局,是否足夠懲罰她當初的錯誤了。
但畢竟她也陪老公白手起家,掙下一方家業,養育了後代,這個結局,實在是悽慘至極了。
可是如今,除了一聲長嘆,說什麼都已無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