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的我們還很小，媽媽還很年輕。她身材高大，體格健壯，說話粗聲大嗓，聲音洪亮。和鄉鄰們拉家常，聊到興起時直笑得驚天動地。她不怒則已，一怒而氣急開罵時，聲浪會以排山倒海之勢襲來，讓你隔著幾個村莊都能感受到這股威力。她的這股子「豪氣」讓我在看到書上電視上，別人家的媽媽們溫柔大方，細聲細氣地和孩子們說話，渾身散發著優雅端莊的氣質時，就感覺「好假」。每天早上，往往在她下地裡幹了一圈農活回來，看見我們幾個還懶洋洋地賴床不起，她就開嗓「罵」了：「看你們一個個懶的，太陽曬破屁股了還不起來！家裡頭這麼多事，也不知道幫媽搭把手，累死我得了！」我們嶄新的一天就從她的「罵聲」裡開始了。鄉下孩子野，玩起來就見不著影子，她做好了飯，站在家門口，亮起嗓子一喊：「么兒們嘞——回來吃飯嘞——」我們一準兒能聽見，趕緊第一時間衝回家，又免不了挨一頓罵：「成天瘋的不著家，吃飯也要人喚，看餓不死你們！」不小心摔了碗，「敗家玩意兒，吃個飯也不安生。」在外闖了禍，跟人打了架，灰頭土臉地回來，一頓打罵更是少不了：「你們這是三天不打，要上房揭瓦了啊！你們能啊，長本事了啊——」時間長了，我們對媽媽的「罵」已經習以為常。而且我們發現，她「罵」我們的時候，只是聲音陣仗有點嚇人而已，並不真的對我們發狠。她總是罵過即忘，還是一樣地管著我們的吃喝拉撒。只有一次，我至今還深深地記得媽媽是真的生了我的氣，她狠狠地罵了我一頓。那是我們家最難的一段日子。唯一能幫襯下媽媽的姐姐出嫁了，哥哥在上技校，我上高中，弟弟初中，妹妹還在上小學，家裡張口就是要吃飯的，伸手就是要用錢的，卻沒有一個能為她分憂解難的。爸爸起早貪黑在外拼了命地打工賺錢，家裡家外就媽媽一個人忙活。外頭種了兩石多田地，家裡還養著雞豬。她每天早出晚歸沒日沒夜地侍弄完田地，到家還要大鍋大鍋地熬煮豬飼料，餵完雞豬，安頓好我們，她又拿起針線在燈下為我們納鞋底。眼見著媽媽忙得像個陀螺一樣連軸轉，一天比一天黑瘦憔悴，我實在忍不下心，就提出不讀書了，好早些出去打工賺錢貼補家裡。況且那時候能讀到高中的女孩實在是少，按農村的老觀念，女娃嘛早晚潑出去的水，供她讀那麼多書不值當！媽媽一聽說我不讀書了，先是一怔，接著反手一巴掌甩在我臉上，劈頭蓋臉就是一頓罵：「才讀一點兒書，你倒是真有主意啊！不讀書，不讀書你能幹啥？你媽我因為讀書少，到處被人瞧不起，吃了多少沒文化的苦。我每天這樣累死累活地圖的啥？還不是指望著你們能多讀點書，長點出息，你倒是給我爭氣！……」她因為生氣嘴唇直哆嗦，聲音也有些打顫，嚇得我傻愣在一邊，不敢再多說一句話。好在那段艱難的日子算是熬過去了，最讓媽媽驕傲的是家裡出了我和弟弟兩個大學生。如今家裡的生活條件也改善了很多，只是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再很少聽到媽媽「罵」我們了。反倒是我在成為兩個兒子的媽媽後，一向「好脾氣」的我常常會因為他們的冥頑不靈而情緒失控，時不時也會忍不住像發怒的獅子一樣「咆哮」，我就特別能體諒媽媽。在那段艱難的歲月裡，她一邊要挑起一大家子的生活重擔，一邊要管五個天性跳脫的孩子吃喝讀書成家，只怕再好的脾氣也要被磨蝕殆盡了吧。現在的媽媽年近古稀，頭髮早已斑白，皺紋爬滿臉頰，神情安詳平和，儼然一個慈眉善目的老太太，說話的聲音也輕柔細膩了很多。有時候和她一起散步，本來是並肩走著的，不知不覺間，她就被落在後面一大截，我轉身看她走路小心翼翼還步履蹣跚的樣子，想想當年她一個人挑著百來斤的擔子，一邊健步如飛一邊與人談笑風生，我們要一路小跑著才能跟上。那時的她雖然皮膚被太陽曬得黑亮，被風霜磨得粗糙，但她的眼睛是那般清澈明亮，她的臉上是那般神採飛揚！一時之間我有些恍惚。時過境遷我才明白，媽媽的「斥罵」是面對柴米油鹽瑣碎生活的一種無力宣洩，是伴我們成長催我們向上的一劑良藥，是飽含著對兒女無盡關愛和期盼的一種深情。如果可以，我多麼希望回到小時候，媽媽是那樣年輕，她大聲「斥罵」我們，放聲喊我們回家吃飯的聲音，在風中傳得很遠很遠……
（作者廖細慧系鄂州市二中教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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