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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鼠狼的故事》
作者：馬瑞芳
小時候，家裡的黃鼠狼真不少。我們把它叫作「黃鼬子」，認為它是極壞的傢伙。
它偷雞摸狗，偷得極鬼祟又極惡劣。悄沒聲響地偷，它吃一隻也就算了，添上餵小獸，至多兩隻，可它鑽進雞窩後，一氣咬死好幾隻，家人聞訊去救，往往救下的只是死雞。
它還會放臭氣，一種特別臭的氣，難聞至極。
它還能使人中邪。老人們常說，如果誰家的老嫲嫲突然開口說起死去人的話，說的惟妙惟肖，那就是黃鼠狼附體。
等我上了中學，從「動物學」學到，黃鼠狼學名黃鼬，是益獸。它是捕鼠能手，尤其善於捕田鼠，偷雞隻是偶爾為之，而放臭氣則是它保護自己的手段。
可我小時候一點也不知道這些道理，而是真心相信黃鼠狼會使人「中邪」，真心恨黃鼠狼。
我有三個哥哥，一個姐姐，兩個妹妹。大哥早就到濟南讀書，二哥成為兄弟姐妹的領軍人物，我向來是哥哥的隨從，總是跟在我稱「小哥哥」的二哥身後，豔羨不已地看他如何餵下動物，看他如何玩耍、如何調皮搗蛋。
有一天，二哥剛剛睡下，突然大喊大叫：「娘，我床上都是小貓！」
母親過去觀看，我們也慌忙披衣起床圍觀。果然，二哥床腳出現了三隻美麗的小貓，個頭比拳頭大不了多少，叫聲也極細弱，看樣子出生沒幾天。三隻小貓有兩隻黑白相間，一隻黃白相間，膽怯地伏在那兒一動不動，睜著圓圓的眼睛，懵懵懂懂，惶惶急急。喲，它們是從哪兒來的呢！
大家正議論著，急見鄰居的大貓驀地跳上了二哥的床，嘴裡還銜了一隻小貓。
「原來是貓兒搬家，這可是好兆頭的。」一位臨時來我家幫忙的姨說，「屬虎的和屬龍的孩子不要看了，龍眼狠虎眼猛，老貓會把小貓咬死的。」
屬虎的大姐和屬龍的三哥一聽，就撅了嘴。我暗暗高興：我是屬馬的，可以放心大膽盡情看小貓了。
母親向來不相信什麼先兆、報應、忌諱之類，她本來要把那窩貓給鄰居送回去，見孩子們興致都高，暫時容忍下來，吩咐大家不要再看了，早點睡下，讓父親安安靜靜地夜讀醫書。
父親總是很忙，尤其瘟疫流行時。他儀表堂堂，鼻若懸膽，眼窩深凹，大眼睛，長睫毛，有一部長及胸部的黑鬍子。青州人都知道「馬鬍子」是妙手回春的名醫，曾把許多人從死亡線上拉了回來。其實，父親被稱為「馬鬍子」時並不老。他從三十多歲就蓄鬚，那時年紀大的中醫格外受人敬重，也便於登堂入室為女眷看病。父親的醫術得祖父親傳，自然還要加上自己夙興夜寐、刻意攻讀。
知道父親苦讀的，當然還有母親。她在院子裡洗孩子們換下的衣服，涮衣服的水聲、抖動衣服的晾曬聲驚醒了鄰居閻大叔，他對身邊的大嬸說：「馬五嫂又洗衣裳了！一天一回洗，一洗一大盆，一洗大半夜，七個孩子，真難為她了！」
母親洗過衣服去睡了，父親仍在看書。忽然，他聽到廚房的風箱「呱噠噠」「呱噠噠」響起來，他詫異：這時間，誰還去拉風箱？他打起手電，去廚房觀察。
喲！原來是黃鼠狼！
一隻又大又肥的黃鼠狼後足蹬地，前爪握住風箱把兒，模仿人的動作，一進一退，得意揚揚地拉風箱。看到父親的手電光亮，黃鼠狼扭回頭，頑皮地眨眨眼睛，也不放下前爪，繼續懶洋洋地拉著風箱。
父親又好氣又好笑，斥責道：「原來是你呀？！都三更天啦，再搗亂，小心你的皮！」。
第二天，聽說黃鼠狼的惡作，我們都遺憾得很，怪自己睡早了，沒看到這場好戲。嗟嘆過後，一齊擁進東屋，看清晨「定居」於此的貓的全家。幾隻毛烘烘的小貓圍住了母貓，發出甜甜的、快樂的吮奶聲。母貓以警惕的眼光巡視著。三哥早已忘記「屬虎屬龍不能看」的戒條，伸手想摸一下小貓，母貓立刻伸出鋒利的前爪，發出「嘶嘶」的威嚇聲。三哥只好怏怏不樂地將手收回來。
姐姐擔心地說：「呀!黃鼬可是住在這屋啊！它會不會咬小貓？」
正議論紛紛，忽聽二哥在院子裡大叫：「我的小兔！我的小兔！」
二哥養了一對小兔，潔白的毛又細又長，柔軟似錦，耳朵很神氣地高高豎著，眼睛紅得透亮。它們生下一窩小兔，二哥已答應分配給幾個小夥伴，並因之提高了自己的威信。
實在太慘了。小兔沒了兩隻，留在籠中的給咬死一隻。大兔驚恐地躲在籠的一角，悲悲切切地極力不去看那被咬死的小兔。母兔的耳朵還耷拉下一隻，顯然是夜間搏鬥所致。
「黃鼬子！」二哥惡狠狠地說，「我這就跟你算帳！」
二哥將死兔放進一個鐵籠中，用一根細繩拉起鐵籠的門，自己躲在房門後邊，手拉細繩，耐心等待，像個訓練有素的偵察兵。
二哥一向是家中的大王，在他誘捕黃鼠狼時，弟弟妹妹都屏息靜氣，誰也不敢亂說亂動。三哥等了一會兒，不耐煩再等，跑到街上玩兒去了；姐姐被女伴拉去「跳房子」；我和妹妹趴在窗上，煞有興味地觀瞧，一心想看黃鼠狼怎麼落入法網。等啊等啊，等了好久，黃鼠狼總不露面，我們玩起「翻麵條」遊戲來，用一根細棉繩，翻出「麵條」，翻出「井口」，翻出「花轎」，花樣百出，興致盎然。
「叫你再跑！」二哥一聲歡呼，大家齊打夥兒擁進院中。只見一隻黃鼠狼已被關進鐵籠，那隻做誘餌的死兔卻神差鬼使地被二哥拉了出來。二哥一邊用木棍狠勁兒捅黃鼠狼，一邊叫罵：「曬殺你！餓殺你！渴殺你！叫你咬死我的小兔！」
黃鼠狼被關在籠中，放在驕陽下，曬了整整一天。二哥不時地領他的夥伴來看他的俘虜，不時地用木棍捅那俘虜，說是「給小兔報仇雪恨」。
夏天落日遲遲。黃昏來臨時，我們吃罷晚飯，上學的幾個都在燈下寫作業，那隻闖了禍的黃鼠狼在烈日下暴曬一天，饑渴交加，氣喘咻咻，奄奄一息。二哥又有了新發現，說：「這黃鼠狼還有奶哩！」
母親聞聽此言，放下手中的女紅，急忙從屋裡走了出來，俯身去看。果然，當二哥用木棍捅黃鼠狼的肚皮時，乳白色的奶水涔涔下滴。
「它一天不能回窩，它的孩子準定餓壞了。」母親嘆息著，把那隻死兔拎到鐵籠前，對黃鼠狼說起話來：「你很疼你的孩子吧？可你怎麼能把小兔的孩子咬死呢？你咬死了他（母親指了指二哥）的小兔，他能不整治你嗎？能不打你、餓你、渴你嗎？他把你關到籠裡，是為了叫你長記性。可是再把你關下去，你的孩子就都活不成啦。你可得記住，以後只能抓老鼠，不能殘害小兔小雞。」
母親說服了二哥，預先在一個小盆裡倒上清水，把那隻黃鼠狼放了。被釋放的黃鼠狼奔出鐵籠，並不急於逃走，而是先湊到盆前久久地、貪婪地、不顧一切地喝水；喝飽了，仍不急著逃走，而是用又圓又黑的眼睛牢牢地盯著母親看，良久，踟躕而行，爬上牆頭，消失了。
燕子在梁下呢喃，麻雀在房前嘰喳，又一個清新的早晨來臨。早飯時，大家多有發現。
那隻母貓，又把四隻小貓銜走，移到鄰居閻大叔家。母親說：「你們總去瞅它的小貓，它不高興了。」
黃鼠狼仍然住在放雜物的東屋裡，偶爾可以從房梁上看到它那漂亮的長尾巴。奇怪的是，那隻被遺忘在鐵籠邊的死兔，仍然在原處，這樣現成的食物，黃鼠狼竟然不吃！二哥咕噥著，把死兔埋了。
來幫忙的那位姨神情愀然地說：「唉，真是！貓搬走，黃鼬子倒留下了……」她沒再往下說，因為這都是「時運不濟」的兆頭。
有趣的是，從此以後，父親夜讀醫書時，廚房的風箱再也不忽然作響；晚上忘記關雞窩門和兔門，居然都安然無恙！
更有趣的是，雖然貓已搬走、黃鼠狼留住，我們這個九口之家的時運卻越來越好。不久之後，父親成為全國人大代表，七個孩子全都進了名牌大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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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馬 瑞 芳
1942年生，山東大學古代文學專業學科帶頭人、教授、博士生導師，中國作協全委會名譽委員，曾任山東省作協副主席、山東省政協常委、山東省人大常委。出版作品四十餘種，如專著《幻由人生：蒲松齡傳》、長篇小說《藍眼睛、黑眼睛》、散文集《煎餅花》等。曾獲全國優秀長篇小說獎、全國紀實散文獎、首屆全國少數民族創作獎散文一等獎、中國女性文學創作獎、中國女性文學理論批評獎，多次獲山東省社會科學優秀成果獎。
朗 誦 者
黑 丹
天津廣播電視臺新聞廣播主播， 2012年獲得全國金話筒獎；2010年被評為天津廣播電視臺十佳播音員；2008年全國紀實小說大賽中獲得一等獎、最佳演播獎。
音 樂 合 成
危 羚
高級編輯，第五屆全國廣播電視「百優理論人才」獲得者，中宣部、教育部「千人計劃」入選專家。曾受邀在多所高校講授廣播課程多年，出版多本專著、廣播專業教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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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品人/ 張東光 張夢薇
節目監製 / 危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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