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夜深了,我打開周公APP,艾特了一下張公:張公啊,不得了了!中國現在的單身汪都2.4億了,上哪兒娶老婆去?
張公氣定神閒地刷著屏幕,並不看我。「等好心人送啊!你看,現在的年輕人可幽默了,彈幕寫得比我的小說還精彩。」
我瞥了一眼,居然真是滿屏的戀愛酸臭味兒。
網友A:
我都不敢出門,怕送老婆我不在家。
網友B:
我該改姓許了!
網友C:
據說看劇送老婆,我也來試試手氣。
……
我:哎,您老就別笑話我們了!您知道現在,哪怕扶貧幹部,可能自己都沒老婆的。這怎麼扶缺老婆的光棍?
張公點點頭,朝我樂呵呵地笑:這倒是,不像我們那時,管送老婆。
我:……
張公:你眼巴巴地看著我幹嘛?這不是我寫小說虛構的,我們那時興這個,就跟你們現在興婚姻自由一樣。
我:這麼說來,倒是我們不幸了。
張公搖頭:不,不。你們羨慕的是從前物質生活極度匱乏的年代,仍然有單純美好的愛情。可不管是我的小說《靈與肉》,還是謝晉導演的電影《牧馬人》,都有說這是偶然。
我忽然想起了,趕緊去翻《靈與肉》,只見上面這樣敘述許靈均和秀芝的婚姻背景:在那動亂的年代裡,婚姻也和生活的其他方面一樣,完全脫離了常軌,純粹靠盲目的偶然性來排列組合。
我怔怔地看向張公,不解地道:可是,您也說了,偶然性也會表現為一種奇特的命運,把完全意想不到的幸福突然賞賜給人。
張公放下手機,扶了扶眼鏡,突然站起身,頎長的身材顯出一絲蕭索。他的眼神變得深邃,仿佛望穿歲月。
良久,他遞給我一本《肖爾布拉克》,又笑開了,像是洪水已過,雷電已歇。
「我再給你講個婚姻故事吧!」
二
1960年,還是新中國大饑荒的年代,這次的「老婆」仍然是逃荒的女姑娘。
不過男主人公不姓許,也不叫靈均,不是屈原「名餘曰正則兮,字餘曰靈均」那種沒落貴族的名字。
所以他沒有一個億萬富豪的親爹,也沒有被冤枉亂扣帽子。
他的帽子是實打實的,叫「流竄犯」,通俗地又叫「盲流」,就相當於丐幫弟子亂要飯要到別人家地盤上了。
不過人家自己給自己平反了,有好聽的稱呼,叫「自願支邊人員」。邊,就是邊疆——新疆。
你聽聽,同樣是一回事兒,換個稱呼,就裝裱起來了。
姑娘呢,不是從四川來的,是從陝北來的,米脂人。
「米脂婆姨綏德漢」聽說過吧?現在陝北人還說這話呢,就是米脂盛產美女,三國的貂蟬就是米脂人。
那首民歌怎麼唱的?非常熱情開放的那首……來一段!
「白花花的大腿,水靈靈的逼,這麼好的地方留不住你……」
呃……對不起,唱錯了,是這首:
達坂城的姑娘辮子長呀,兩個眼睛真漂亮!你要是嫁人不要嫁給別人,你一定要嫁給我……
唱這歌的,也是送老婆的神助攻手,不過這次不是牧馬人,是汽車司機。
男主人公要飯要到新疆來了,萬幸被一個老司機收為徒弟,當上了汽車司機,走上了人生巔峰。姑且稱其為「男司機」。
等等……這難道是武俠裡的小乞丐流浪江湖被高深老頭收徒傳功的情節?
嗨!別想多了,這小乞丐不抽菸,也不撿煙屁股,恰好撞著老司機也不喜歡抽菸的,就丟下另外一個熟人帶來的菸民,專捎了他一段路,路上聊著聊著就聊成師徒了。
看看,不抽菸的人,運氣都不會太差。
陝北姑娘也沒姓名。這故事裡的主要人物,就沒個有名有姓的人。
男司機要到三十了還沒老婆,這事在司機群裡一說,立馬有人@男司機。
「你要老婆不要?只要你開金口,我等會給你送來。」還傳了張美女照片,目測1米68,膚白貌美腿長腰細胸大,氣質高冷,屬於「豔若桃李,冷若冰霜」那種類型。
男司機心中一蕩:「那你就給我送來吧!我這些年四處跑,也看了不少人。這姑娘一臉正氣,不是個輕狂的人。你們知道,我看人首看人品……」
哎……那個誰?對,就是你,戴眼鏡的那位。你手別動,留在打字框別動,「這一聲老婆我先叫為先」是什麼意思?
三
沒你們的份,一邊去,接著聽張公講。
於是男司機和陝北姑娘就結婚了。
現在我們來說說這一對兒怎麼先結婚後培養感情。
照樣按傳統,男主外,女主內。男的在外辛苦工作賺錢,女的就在家裡持家。
男司機仍然像老許,老實、忠厚、勤勞;陝北姑娘仍然像秀芝一樣勤勞持家,洗衣做飯縫縫補補樣樣在行,和鄰居也和得來。
照老許和秀芝的劇本,男的給了女的生計,女的應該給男的生活了吧?兩人應該相親相愛生活越過越好,還添大胖小子吧?
沒有。這送來的姑娘,對男的禮數很周,就是沒感情。
表現在哪?對丈夫沒有真心的笑容,家裡的沙發從來不坐,丈夫買的衣裳從來不穿,拉她出去看電影也不去……連男女之間最激情、原始的事,原話男司機是這麼說的:
她就跟個死人穿壽衣時一樣任人擺布,一點反應也沒有,搞得我又喪氣,又心寒。
總之,姑娘不當家是自己家,也不當老公是自己老公。過了小半年,居然連個架都吵不起來。
這……
網友D摸了摸心口:幸好送老婆的時候我不在家,扎心了啊老鐵!
四
你可能想,該不是這老婆心裡有別的漢子吧?
嘿,兄弟,恭喜你,一猜一個準。你要不去買張彩票試試,看能不能中他一個億?
這送來的老婆心裡還真有別的漢子,而且是個小白臉。男司機出門開車的時候,小白臉就偷偷跑來和他老婆開車,連場地都不換的。
這哪有不透風的牆?三個月後,男司機和其他同事某晚下班後喝夜啤酒、擼串,這事就被人抖出來了。
「TMD,逮住先揍一頓,再趕回老家。」
「不能便宜了他,還是交到警察叔叔手裡邊。」
某個年紀大的同事抽口煙,像過來人似的:「還是選擇原諒她啦!把她小白臉趕走,再和她生個娃,當爹了她就安生了。」
男司機聽著同事們的建議,手裡的羊肉串早就不香了,強忍眼淚:「謝謝兄弟們支招。」
同事們紛紛拍他肩膀:「兄弟,想開點!」
五
「我老婆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男司機開始暗中觀察。
歹毒?善良?陰險?光明磊落?呃……想不明白,臥槽。
終有一天,男司機提前下班回家,手裡還拎著修車的扳手,撞到了老婆和那小白臉坐在床上一起……
坐在床上一起……思考人生?嗯哼?!
司機老婆知道東窗事發,二話不說,橫身在前,把小白臉護在身後,表情決絕:放開這個男孩!要打要罵衝我來!
男司機氣得渾身發抖,拿著扳手仿佛要揍人。小白臉見勢不對,嗖地溜走了。
牙齒打著牙齒,男司機一聲喝問:「這慫男是誰?」
這陝北姑娘不說話,慢慢地,眼淚大把大把地掉在前襟。「他不是慫,他是怕你手裡的扳手!」
拜倫詩人說:我看過你哭——一滴明亮的淚/湧上你藍色的眼珠/那時候,我心想/這豈不就是/一朵紫羅蘭上垂著露?
古龍說:誰說女人沒有武器?女人的眼淚就是武器,能把男人的心滴穿。
男司機把扳手一扔,一屁股坐在沙發上:那TM還是慫!
他本來想,她要是能騙騙他說那是他兄弟或者老鄉,他就當然是選擇原諒她啦!
但是他老婆沒說話,連善意的謊話都不說一句,只是哭。
六
男司機飯也沒吃,找上了小白臉要問個究竟。
小白臉居然還笑得出來,又是讓座,又是倒茶,挺客氣的。「伸手不打笑臉人啊,兄弟!」
「別套近乎!說,你和她什麼情況?」
小夥子娓娓道來:「是這樣,我小白……小夥子也是來自陝北,和你老婆……那位陝北姑娘是青梅竹馬,早已訂了終身,說好我參軍回來就結婚……」
結果呢,遇到災荒年,姑娘她爹病死了,小夥家也自顧不暇,姑娘只好離家走投新疆的姨媽。
那時的汽車司機可不得了,憑技術吃飯,工作好、工資高,政治上也沒有誰整,還能解決戶口問題。
這姨媽可就看上了,明知姑娘在等小夥子腳踏七色雲彩來娶她,還是硬逼著姑娘嫁給了男司機。
好傢夥,整得像《大話西遊》的牛魔王一樣。原來不是白送的老婆,這是非自願的婚姻,利益的犧牲品。
原來不是老許和秀芝那種一見定終身的單純美好的愛情啊!
七
「我來,就是要她和你離婚,把她帶走的。你要理解,就原諒我;不理解,你可以打我,但我不會不還手,我們沒背你做那種事,只是交心而已。」
只是交心而已……
是交心而已……
交心而已……
心而已……
而已……
已……
陝北小夥越說越有理了,還拿出姑娘以前做的肚兜、荷包、布鞋、襪底這些定情信物為證!
男司機越聽越酸,越看越抹淚:這老婆可從來沒給我做過一件這類東西。難道他們才是真愛在先,我是後來的……小三?
納尼?愛情觀崩了呀!
不過陝北小夥又話鋒一轉。「老鐵,我看你也是個好人,不如我退出吧!她是個正經女人,也不想負你。」
這唱的哪出?剛才還理直氣壯呢!
男司機氣又上來了:「你們沒背著我做那見不得人的事,怎麼你見了我就跑?」
小夥子紅著臉:「你手上拿著的扳手是頭號的!」
男司機又問:「那你不怕我家暴她?」
「我沒跑遠,躲房後暗中觀察呢!」
「臥槽!有經驗啊!」
這時,那陝北姑娘也來了,還是哭,場面叫一個「玉容寂寞淚闌幹,梨花一枝春帶雨」。
男司機最怕女人哭,乾脆一不做二不休,當機立斷。「我和他,只能跟一個,你選誰?」
陝北姑娘仍舊只是哭。
小夥子又開口了,叫著她小名——男司機根本不知道她的小名。「darling,我們沒緣分,白好一場,你還是跟他吧!」
陝北姑娘哭得更大聲了。有道是「多情自古空餘恨,此恨綿綿無絕期」……
八
周公app上,張公微微一笑:看出來了吧,這陝北姑娘是想跟小夥子過,只是還有個名義框著她,不好明說。
我撇撇嘴:就是強扭的瓜不甜,強送的老婆不要唄!
張公點點頭:孺子可教。
「後來呢?」我問。
「後來,我讓男司機把老婆還給小夥子了。」張公特意把「還」這個字加重了語調。
「那男司機真是個好人!」
「可不是嘛。災荒年頭,為了吃飽飯就嫁人的姑娘多得很,本就荒誕。要不離婚,他們三個都難受。離了,真是一別兩寬,各生歡喜。陝北姑娘連說男司機是好人,臨走前還想著用那個來表示她的感激。」
「那個……是什麼?」
「呃……就是那個啊……農村人都懂的,哈哈……」張公邊說邊笑,留下一行手書: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