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漢江為公益性地域文化類微信公眾平臺,致力於傳播地域文化,展現家鄉之美!
我一直固執地認為,天底下再沒有比今夜更明亮、更皎潔、更能勾人心魄的月光了。我從遠方的一個盒子裡逃出來,像一隻囚禁多日的倦鳥,急急忙忙投向那個心中常常浮現的巢,去赴那個千年不變的心底的約定——中秋,一個深度中國版本的詞語,爛在人們的骨髓裡。此時,眾多的人也和我一樣,行色匆匆,歸心似箭,在所有城市的大街小巷、鄉村小道,和大大小小顛簸的車輛中向那輪月光照亮的地方奔去。一個個拋物線的遊點,急切地向磁力十足的原點聚攏,而原點,永遠藏匿在朦朦的時光之中,像一個從來也沒有被點亮、永遠也不會熄滅的燈盞,總是在若即若離的想像中閃現著它永久的光芒。
今夜,在一個虔誠的地方,讓我想起了那些遙遠的祖先,他們曾用無數的身心體驗和思想的波浪鑄造了今夜,鑄造了一所無形的浩瀚聖潔的殿堂,在這,沒有功利世俗,沒有貴賤高低,只有心中湧起的無盡的感念和懷想。我無法想像十幾億的心臟和脈搏在地球不同的經緯度上向一個方向跳動的景象,那是否會湧起一個天地間巨大的潮汐而將國度和民族的界限淹沒?在無窮的注視中,月亮如靜水中的古典美人,緩緩走上東方特有的空中閣臺,一個玉的國度,樹,池,花草,廊臺,甚至語言和目光,都是玉的雕鑿細刻。
今夜,那飄浮在萬世百像之上的月光,那低眼親吻眾生的月光,那照耀千年卻依然朗朗不減的月光,將每一條塵灰微起的道路、每一座香味繚繞的房舍、每一個翹首以盼的眼睛照亮,遠方像一盞漸漸靠近的馬燈,以心靈的速度縮減著兩地之間的距離,縮減著思念綿軟的長度。月光無疑是歸鄉的加速器,催發著那些更為迫切的焦急。在這條月光照亮的道路上,我看到了李白,杜甫,看到了帝王將相,黎民百姓,看到了一行行古人,他們也和我一樣,在這個月色如洗的傍晚,行色匆匆地趕往一個地方。
當我踏上那條通往家鄉的狹窄小徑,月光就更加清晰,像是被母親洗淨的一樣,一塵不染地照亮了我細細的行囊、我的腳印,甚至照亮了我緊裹在皮肉裡的心臟,仿佛一隻託盤中鮮豔的桃子——所有的兒女,從遠方帶來了自己封藏多日的內心。那些塵灰飛揚的往事此刻全都靜了下來,甚至更像那些長途列車上的座位,被時光用一種味道浸泡得有些發白。這是一條我踏過多少次的小路,童年曾為它增添了無數的坑坑窪窪,它也給童年抹出了滿身的泥,依然像兒時一樣,用蚯蚓的姿勢引導我前進。我喜歡這種彎曲,就像走一段鄉下小路後喜歡轉身一樣,那時,我或許看到了走過時留下的痕跡,聽到了那業已消失的童年的朗朗笑語,或許什麼也沒有看到,什麼也沒有聽到,只是想回一下頭罷了。這樣的曲折,我常覺得很符合多度審美的要求,總有一種千山未盡的韻味。在每走過一個彎時,我就像是推開了一扇門,接近了一處風景。對那些設計得筆直的大道,我總有一種一眼看穿的遺憾,而這,卻在這歸鄉的小路上得到了酣暢的彌補。路邊的小草——那童年親密的夥伴,從那熟悉的腳步聲中認出了我,那個小時候故意用腳踢疼它們的傢伙,此時卻穿了一雙接近中年的皮鞋,它從他的呼吸中分辨出他心跳的頻率和些許的疲倦,還有一絲不易覺察的嘆息和惆悵。
樹影高密,像一些黏稠的心事,月光伶俐的手指只能將它理出一些花斑,它必須得等,等到月光走得更遠,或一個更斜的角度,它才會拾到半身的碎銀,那些細柔的光芒,不斷地從葉子上流下來,逼醒一些樹枝上的眼睛,蟲子或許會受到驚嚇,它甚至會懷疑,又有一個村童用自製的手電,在找那些不肯落去的蟬蛻。露水開始上路了,它們細小的唇,不停地碰我的腳裸,一些熟悉的涼意漸漸向我的內心逼近。我知道露水故意要跑上我的身體,想告訴我,它們的歡迎儀式和小時候一樣,而我只是大模大樣地走著,碰疼了它們晶瑩的柔情,甚至讓它們過早地墜落。不過,它們是高興的,滿地的月光不僅照亮了我的回家路,並且照亮了露水的道路,一滴露水,實質上就是夜晚打磨出來的一滴光明。那些伏在路邊草叢裡的蟲子,和那些莊稼根部的蛤蟆,被我的腳步聲驚動,它們匆忙地跳動著,驚慌地從路的一邊跳到了另一邊,像似逃避著一個天敵,昏暗中帶著一些陌生的驚恐。我有些謙意地笑了笑。當它們發現我是那個熟悉的陌生者,它們是否會跳回原地,廝守著那一片屬於它們的月光?它們也許聞到了路上掉下的一些腳汗味,可它們永遠不知道,是誰的腳汗打溼了路面。
家越來越近了,露水的道路越來越清脆,擲地有聲的月光像一枚枚純淨的瓷片,不住地落在路邊,落在我的腳印裡。我很想彎下腰去撿一片,揣在懷裡,照亮我有些昏暗的胸膛。在那些長久的不眠之夜,我可以掏出來,小心地擦拭它的光澤,然後和夢一起,回到那個瓷的故鄉。這條小路,只有不寬的路徑,卻收藏了好幾代人的腳印,就這麼一層一層地踏下去,新的歲月覆蓋了那些舊的歲月,舊的歲月又覆蓋了那些更舊的歲月,我不知道是誰首先開闢了這條小路,並把它一代代地傳下來,交給我們像根一樣的腳。奶奶,爺爺,母親,父親,哥哥,妹妹,還有許多人,都在這條酷似簡陋的小徑上不知疲倦地走過,反覆丈量過這條小徑的長度,我不知道他們走過小徑時,是一種什麼樣的心情,懷著怎樣的感想,但他們一定是踏實的,也許他們累了,連鞋底磨出的洞也感覺不到,只是想把這段小路走完,把莊稼的想法很快地帶回家。這樣的日積月累,擱在他們身邊的日子越來越高,最終淹沒了奶奶,爺爺和母親,他們從時常走過的小路上又回到莊稼邊的土裡。其實,當我一踏上這條小路時,我就在瞭望他們。我望到了那些墳頭的月光,像他們慈祥的臉,平靜而幽深,他們仿佛在說著那些經常在說的話,像似在我的身後,又像似在我的心裡,道理不多,卻糅了他們一生的體驗。奶奶說,一盞燈,照不了多遠,卻能看清黑夜。我想過多少次,每一次都讓我感到了它的光芒,像剝開一顆菊一樣剝開了那些樸實無華的時光。母親說,父母的心在兒女上,兒女的心在石頭上,每次想到這句話,我的心都困困的,仿佛一些蟲子在裡面噬咬。我的一生都無法報答母親,在我想報答的時候,時光卻剝奪了我的權利,我只能記住她的這句話,並把它揉碎到我的生活裡,帶給我的女兒。
家更近了,我幾乎看到了我家的房子——月光把它的屋頂照耀得鱗片閃閃,而房簷下,我又看到了母親消瘦的身影,這多年的形象幾乎成了我的想像——母親從來就沒有從那房簷下離開過。她像一碗淡淡的糖水,沒有月光的清澈,也沒有糖飽滿的幸福,她只有一些永遠的祈盼,我仿佛是一顆高濃度的糖,回家的過程就是將糖溶入淡淡糖水的過程。我曾嘗到的甜——那每一年中秋的月光所磨出來的滋味,已無法點燃我內心甜蜜的回憶——母親只是房簷下一個虛幻的影子,可我依然要回家,依然要踏上這條曾經無數次踏過的小路,我很想把房簷下的那個影子再擦一遍,我要擦掉她身上的灰,好像她從來就沒有乾淨過一樣。那一年,也是這樣的一個晚上,我拖著滿身的傷心和疲憊走在回家的小路上,很像一根鬆軟的繩子,無力把我行走的每一步紮緊,後來是站在房簷下的母親的一聲叫聲,讓我的全身灌滿了力和溫暖,仿佛一盞燈在內心的黑處亮起。現在我才知道,母親永遠是照亮我內心的那盞燈,無論我走到哪裡,無論我身在何處,我都能感受到這盞燈滲透的光芒。多少個夜晚,沒有朗朗月光,我照樣不會迷失,因為母親是這路上不滅的燈。
我穿著月光裁剪的那件隱密而流行的服飾,帶著非常好吃的月餅——母親一輩子也沒有吃過的草莓芯的月餅,踏在這條月光鋪滿的小徑上。然而抵達家的過程卻是那樣的遙遠——似乎一輩子也只是漂泊的旅程,我每一次的抵達只是抵達了這個過程的一個小小的部分。我無法推開那扇顏色斑駁的舊木門,其實我推開了它,卻好像我沒有推開它一樣,因為那個守門的人被一把鎖代替。今夜,再沒有一個人撫摸我的頭,我的肩膀,只有這無語的月光,打在我推開那扇方格木窗的手臂上,那如洗的月光,就沿著我清瘦的內心緩緩地流下。
肖建新,1967年生,陝西洋縣人。八十年代末開始發表作品,先後在《散文》《散文海外版》《中華散文》《散文選刊》《天涯》《青年文學》《文學界》《散文詩》《中國散文家》《讀者》《散文世界》《黃河文學》《山花》《草原》《安徽文學》《延安文學》《文苑》等多家刊物上發表各種作品60多萬字,作品多次入選年度中國散文詩精選、《散文中國》(第一卷)《中國散文詩90年》《露珠裡的芳香——當代散文精萃》《名家美文——和陌生人攀談》《二十一世紀中國散文詩排行榜》《中國西部散文地圖》《中國西部散文精選》《情寄萬物》《中國年度隨筆佳作》《儘可能遠地把自己帶到遠方》《新中國散文典藏》等多種集子,出版個人散文專集《從黑暗中抽出幸福的嫩芽》,獲首屆西部散文獎,應邀參加過第六屆、第十屆全國散文詩筆會。
傳播地域文化 展現家鄉之美
漢江圖文每周一、三、六推出!
投稿郵箱:1343357932@qq.com
(長按識別 關注漢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