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峰林家,是近代臺灣五大家族之一。
「公事請關心,祖業免荒廢」
霧峰林家:土豪的啟蒙運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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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下,兩林家。」
這是一句臺灣從清代流傳至今的俗語,說的是臺灣最大的兩個林氏家族——板橋林家、霧峰林家,實力冠蓋全臺。
「霧峰林家」在近代臺灣赫赫有名,是19到20世紀臺灣最有影響力的五大家族之一。鼎盛時期的霧峰林家,擁有臺灣中部地區的大量土地,達到五千多甲,換算過來即48.5平方公裡,相當於江蘇泰州市的面積。
不但如此,他們還有上千僱傭兵和武器,壟斷了樟腦的專賣權。他們的子弟兵直接參與了攻打太平軍、小刀會,以及中法戰爭時,抵製法國軍隊。
如果僅僅從財力來看這些家族史的話,除了社會經濟研究外,對於今人而言幾乎其他參考意義。但是,如果從家族內部的現代轉化來看,霧峰林家便非常有價值。
19世紀末,從林獻堂的父親林文欽那一輩起,林家開始由武轉文,逐漸成為臺灣思想與社會運動的策源地之一。霧峰林家的轉化歷程,便是臺灣的現代轉化樣本,也是東亞傳統社會現代化的樣本。
我所說的價值,更多指向啟蒙個體獨立、發揚現代教育、組織公民社群等價值。這些價值,在中國大陸,大多數有賴於新式的大學院校和知識分子。但在近代臺灣,出於特殊的社會境況,大家族反而成了孕育現代價值的源頭之一。
不同於近代中國知識人流行的「出走家族」、「打破大家族」的革命時尚,臺灣的霧峰林家,開啟了思想文化啟蒙的先聲。
雖然在綜合實力上,霧峰林家次於板橋林家,板橋林家單單一個後花園的修建資金就超過了當時臺北城的修築資金。但是,如果從思想文化啟蒙的影響力上來看,霧峰林家才是臺灣近代文化史上真正的源頭之一。
1952年,林獻堂(右二)、林攀龍(左二)在日本久我山。
在林文欽之前,霧峰林家以拓荒創業為主,積累了雄厚的原始資本。從林文欽開始,他帶領整個林氏家族由武轉文。
林文欽的兒子林獻堂,開啟了霧峰林家的啟蒙運動。林獻堂後來成為日本佔領臺灣時的文化領袖,後來建立了「臺灣文化協會」,被譽為「臺灣議會之父」。
林獻堂的兒子林攀龍,曾在東京帝國大學、牛津大學、巴黎索邦大學、慕尼黑大學,學習文學和宗教哲學。林攀龍認為「西歐文化裡蘊含著活著的人深邃的歡悅!」「如今在全世界飄散著芳香的西歐文化之花,無他,就是開放在人類文化大公園的蕃紅花。它讓我們預感到不久要來臨的人類文化的陽春!」
他在歐洲文化裡沉浸很深,在畢業歸來後,林攀龍拒絕了臺北帝國大學的教習邀請,回到林氏家族,開始踏上培育地方自治和文化啟蒙的路。
林攀龍熱愛教育,葆有赤子之心。他說「太陽之光,對大人雖然只照著他的眼睛,可是對少年卻不只照著他的眼睛,還會滲透到他的心裡的。」他讚賞古希臘的阿波羅太陽神,讚賞西歐文化的陽春氣息,認為這種太陽的文化,是東亞社會所缺乏的。
1932年,林攀龍結束了連續20多年的留學生涯,帶著東京的法政、英倫的文學、德意志的宗教哲學,回到家族、紮根鄉土。從組建「一新會」開始,他發起各種藝文運動,創辦中小學、參與教會事務、開辦企業,從家族和鄉土開始這場文明轉化的進程。
霧峰林家「一新會」合影
一新會的宗旨是「促進霧峰莊內之文化而廣布清新之氣於外,使漸即自治之精神,以期新臺灣文化之建設。」 為了廣布清新之氣,他們開設了調查部、社會部、學藝部、衛生部、學藝部、體育部、產業部、庶務部、財務部等八大部門,每年從林家、霧峰本地名流以及置產的外地人士中,選出三十多位擔任委員,開展領導各部的工作。
他們也發起講座、辯論會、運動會,為老人組織慰安會,為兒童組織親愛會,為婦女組織茶話會,營造「一新眾人的生活」。這些宗旨,都表露在了他們的會歌裡:
霧峰一新會會歌
(一)
霧峰地土好,灌沃亦周到。
豪華非所重,重在氣節高。
進步由教育,幸福公家造。
大樹根底在,風雨掃不倒。
(二)
莊內土地井,冥日在湧泉。
來源既然深,清新不變換。
願咱眾兄姐,仔細檢點看。
生活若合理,親像日上山。
(三)
臺灣美麗島,天生好圖畫。
到處大城壁,因何總傾頹。
公事請關心,祖業免荒廢。
結成倡日新,霧峰一新會。
從一新會開始,林獻堂、林攀龍在家族的後花園——萊園,創辦了「一新義塾」漢語講習所,1949年後成為萊園中學,就是現在明臺高中的前身。
此外,霧峰林家也捐贈創建了著名的臺中一中。這間創建於1915年的高級中學,是日本殖民臺灣期間,臺灣人可以就讀的第一間本土中學。在臺中一中的創校紀念碑上,就刻著「吾臺人初無中學,有則自本校始。」
以學風自由著稱的臺中一中,即使在戒嚴時期,也能在圖書館看到被查禁的《自由中國》。從這裡畢業的人裡,就有大陸人很熟悉的李敖、林懷民,《巨流河》的作者齊邦媛也曾在這裡任教。
一新會創辦一周年慶祝活動節目單。圖/郭雙富
另外,我特別看重霧峰林家的「啟蒙運動」面對婦女的觀念和行動,這點特別能檢驗這場思想文化運動到底是邁向真啟蒙,還是依然停留在男權的傲慢上。
曾任一新會社會部委員的吳素貞,最開始因為婚姻不順而嘗試參與社會運動,以調節心情和生活。在一新會,她組織公共生活的潛能被激發出來了。她擅長手工藝和演講,在一新會的「日曜講座」就演講了11次,成為著名的女講員。她演講的主題,多是宣導婦女平等教育、女性獨立自強等。直到晚年,吳素貞還創辦了「素貞興慈會」,資助貧寒學子。可以說,正是在一新會的公共生活裡,一代臺灣新女性得以激發潛能、獨立成長。
不論從教育、婦女、社群組織,還是從公共生活而言,從霧峰林家衍生出來的一新會、一新義塾,以及林家有關的銀行、企業、教會等,都建構了近代臺灣的公共生活,成為臺灣社區營造的先聲。
一部家族史就是臺灣近代史,在家族這個空間裡,我們不但能看到最傳統的華人社群,在新舊交替之際的選擇,在脫離母國、進入殖民時的應變,在中華、東洋和西洋之間的輾轉,我們更能看到一種從土地裡慢慢生長出來的「啟蒙運動」,如何一步步成長與轉化,又如何開花散葉。
這就是臺灣現代文化的先聲,不再是殖民或半殖民的,而是他自己邁開了雙腳,用自身的主體性去看世界、說人話。往後的路不一定平坦,但畢竟是自己在蹣跚學步,從爬到走、磕磕絆絆,最後一定也會走出自己的路。
這種「土豪版啟蒙運動」,對於長期處於激烈革命、腥風血雨的社會而言,無疑具有極為重要的參考意義。
與此同時,東亞大陸上的年輕人紛紛以走出大家族、擁抱革命為時代風尚,1915年《新青年》已在上海創刊,四年後,北京發生「五四運動」,之後一場接一場的革命正在等待大陸上的年輕人……
回顧上一期:
「臺灣現代文化之父」 蔣渭水
診治臺灣病:從《臨床講義》到《臺灣文化協會會歌》
《歌聲裡的臺灣》引言 / 徐頌讚
如果問大陸人:提到臺灣,你馬上會想到哪些歌?可能多數人的第一反應,就是《阿里山的姑娘》或者鄧麗君、周杰倫的歌。
的確,這些有關臺灣自然風光和流行文化的歌曲,早就傳入大陸的尋常百姓家,風靡一時、傳唱至今。特別是《阿里山的姑娘》(後改名為《高山青》),早在1949年兩岸分治之前,就作為電影《阿里山風雲》的主題歌,從1947年就開始在大陸流傳。
然而,在臺灣歌曲裡,還有另外一些對大陸人而言很陌生的歌。這些歌,大多為當時臺灣知識人所作,為的是啟蒙大眾、伸張民權,配合當時的思想文化和社會運動,也曾傳唱一時,留下深遠歷史影響。這些歌,不僅展現了臺灣近現代史中不為人知的背景,更展現了某些文明發育的多元路徑。聆聽這些歌聲,便是聆聽臺灣的心靈。
為此,我想從三種音樂來聆聽臺灣。首先,是臺灣接續中國大陸、閩南文化與海洋文化的傳統民歌;其次是19到20世紀日本殖民時代,臺灣萌發的本土現代音樂;再次是1945年以來的臺灣音樂,尤其是校園民謠和流行音樂的興起。大體上,這三個音樂時代的演變,就能直接聽出臺灣歷史的演變,乃至臺灣人對自我、對傳統,乃至對世界的觀念演變。
在1895年甲午戰爭後,日本佔領臺灣,開始在臺灣發展資本主義、推行日本文化,臺灣藉由這段為期五十年的殖民歷史,開始踏進現代化進程的門檻。臺灣人的現代公民意識逐漸萌芽,從大清帝國的沉默臣民,到大日本帝國的沉默臣民,「宗主國之變」讓臺灣人萌發了自我意識,開始意識到自己是飄零在東亞的孤兒,側身於強權之間。悲哀的現實並沒有擊垮臺灣人,他們也因此萌發了做主人、不做奴僕的意志。大量的歌曲,就唱出了那個特殊時期臺灣人的心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