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7月12日。當我們確定從寶興縣大熊貓科學發現的源點,回望公元1869年那次意外但預料之中的重大發現時,一個問題再一次困擾了我們:在漫長的進化歷史中,大熊貓何以在20世紀中葉,才正式登上外交舞臺,廣泛被全球不同膚色、不同種族的人們「迷之傾倒」?歷史記載裡,有沒有一個失誤或者淡忘了的某個高光時刻,是屬於這個動物的?
我們決定從動物的出國交往歷史中尋找答案。
文獻記載最早的動物使節,是東漢時期西域呈貢的獅子。
《爾雅·釋獸》記錄獅子:「狻麑如虦(音zhàn)貓,食虎豹。」晉人郭璞注釋《爾雅》認為:狻麑即獅子。這可能是獅子在中國文獻中的第一次出現,時間節點大約在戰國和西漢之前。作為神格化的動物,在實物東來之前,獅子在這時已經由口傳傳入中國。
而中國人要一睹獅子的真容,大約還要往後推幾百年。
據《後漢書》記載,公元87年(東漢章和元年),「月氏國獻師子」,次年(公元88年)「安息國獻師子」,公元133年,「疏勒國獻師子」。
頻繁由西域進入中國的獅子,實質上承擔了西域國家動物使節的特殊使命。作為活物貢品,這種稀缺而威猛但被馴化後的動物在東漢時期受到漢人的關注和喜愛,是不容否認的。由於貢獅數量的稀少以及相對封閉式馴養,當時恐怕只有少數人能近距離接觸和欣賞這樣的外來動物,因此,今天我們已經很難讀到類似「全城瞻視,官民交傳」的文獻記載了。直到公元1680年(清康熙十九年),這樣的文獻記載才被蒲松齡在《聊齋志異》中補上:
暹邏貢獅,每止處,觀者如堵。其形狀與世傳繡畫者迥異,毛黑黃色,長數寸。或投以雞,先以爪摶而吹之;一吹,則毛盡落如掃,亦理之奇也。
這段記錄的珍貴之處,在於普通人終於有機會一睹獅子的真面目。從東漢而至清初,經過1500多年的歷史演進,人們通過世傳繡畫認識了解到的獅子,終於在實體動物面前得到了正確的驗證。
「觀者如堵」見出了人們對異域來的動物使節的高度關注,但並非都喜歡。更早的《明史》記錄了時人對獅子的觀感:「此無用之物,在郊廟不可為犧牲,在乘輿不可被驂服,宜勿受。」這句話簡單翻譯一下,大體可以看出當時國人對獅子的心態:這是沒什麼用的動物,不能用來祭拜祖宗,又無法馴服用來拉車,還是不要了吧。
百姓的愛尚決定了貢獅慘澹的命運。歷史上,貢獅在中國大都命運多舛,或被遣返,或被囚禁,如北魏孝明帝時波斯贈給中國的一頭獅子,六年後就被遣還。在中國傳統文化語境裡,這樣高大、兇猛、難以馴服、且具有強大攻擊力和破壞力,又難以和普通人親近的動物,是很難受到公眾喜愛的。歷史演進過程中,被「馴服」的獅子,是經過中國人長期的溫良恭儉讓教化的守門神物,而非活化的食肉猛獸。
除了「引進來」,動物們也「走出去」,儘管有時候並非朝廷的官方行為而是民間行文。孔雀在六世紀到十二世紀的漫長歷史時期中,在中日兩國之間承擔的關係融合作用,是非常突出的。在日本學者皆川雅樹《孔雀的贈答——日本古代對外研究的一個片段》中,對中日兩國的孔雀贈送及其意義有非常全面的闡述。
孔雀美麗,它在中國歷來被稱為瑞鳥、珍禽。「蕭史吹簫,常致孔雀」的傳說,無限提高了孔雀在禽鳥中的地位和影響。比及獅子的兇猛「無用」,孔雀的美麗高貴,恰好是親民吸粉的最重要特性。兩宋時期,為了鼓勵貿易,朝廷派往日本的使節大都由商人充當,孔雀作為投日本朝廷及其皇親國戚鎖好的動物,承擔了「活物使節」的功能。據考證,9世紀以後,中國商人紛紛攜孔雀渡海赴日,將孔雀作為強化與日本朝廷及皇親貴戚聯繫的禮品。因此,一定程度上,孔雀在這一歷史期內,是「走出去」的動物使節。
但並非所有「走出去」出去的孔雀,都能受到外國友人的喜愛。在歐洲,孔雀就因為「驕傲自大」的動物特性而不被歐洲人接受。在19世紀初,長頸鹿是歐洲大陸的動物使節明星,1820年,奧斯曼帝國駐埃及總督穆罕默德·阿里帕夏就曾向歐洲送了三頭長頸鹿。1924年,第一隻長頸鹿Zarafa從蘇丹南部出發,經過了近5000公裡的艱苦跋涉,在1827年春天成為第一隻踏上法國土地的長頸鹿,在巴黎引發了萬人空巷的狂潮。
在長頸鹿風靡歐洲大陸之前,新的、更受異邦人們喜愛的動物使節已經在中國產生。1869年,法國人戴維在偏遠的四川寶興發現了大熊貓。這個黑白兩色、憨態可掬的貓科動物迅速俘獲了世界人民的眼光和內心。它幾乎集中了歷史上出現過的所有動物使節們的優點,並以自身優秀的貓科動物特性,完成了人與動物親密關係的歷史超越。
1941年,民國政府給美國紐約的布朗克斯動物園送了一隻熊貓,感謝美國在二戰中提供的援助。這是大熊貓科學發現72年後,國與國之間見諸外交歷史的「動物」贈送。1950年代,改天換地的新中國確定將熊貓作為改善對外關係的載體,對「盟友」蘇聯和朝鮮輸出熊貓。由此開始,「熊貓使節」再未停止過「走出去」的步伐。據不完全統計,從1957年到1982年的26年間,中國一共贈送給9個國家23隻熊貓。
1982年以後,中國政府決定不再向國外贈送熊貓,但向國外租借大熊貓的情況則仍然存在。作為國與國友好交往的載體,大熊貓在新的歷史時期承擔的「動物使節」功能及其地位影響,是歷史上所有動物使節們所無法與之相比的。據不完全統計,目前共有43隻大熊貓在海外居住,它們或被用於科普教育,或被用於科研合作。而每一次大熊貓亮相國外,都憑藉其憨態可掬的可愛形象,受到所到國人民的廣泛歡迎。
2006年,作為大熊貓繁育研究重鎮的成都,派出全球大熊貓「懇親團」,前往美國聖地牙哥、孟菲斯、亞特蘭大、華盛頓以及法國巴黎、德國柏林、奧地利維也納和日本、泰國等地,探望生活在那裡的大熊貓。這次全球大熊貓懇親活,還尋訪了法國人戴維神甫的後人,一曲專為大熊貓懇親製作的《你在他鄉還好嗎》,唱出了國人對大熊貓使節濃濃的思念之情。
可以預料,以外國友人對大熊貓「神之尊崇」和「迷之傾倒」程度看來,大熊貓作為「動物使節」的歷史還將被無限延長,未來,在人類和動物、人類和自然的和諧關係中,或許也很難有其他動物能超越和頂替它。
800萬年進化史,大熊貓的「高光時刻」似乎來得晚了一些?其實不然,早在它被「科學發現」之前,它就已經作為「動物使節」被榮譽加身:公元685年(武周垂拱元年)9月18日巳刻時分,長安宮廷衛隊和兩個馴獸人簇擁著兩隻寬敞高大、披紅戴花的獸籠,乘著驛傳快車,從長安出發,向東疾駛。一行前往揚州,登上海船,隨同日本遣唐使,漂洋過海前往日本。獸籠中,有武則天贈給日本天武天皇的兩隻「白熊」和70張毛皮。「白熊」實際上就是大熊貓。
1000多年過去,大熊貓重回「高光時刻」,並站在了「動物使節」的王者之巔,這是它的宿命,也是它的使命。(本文專為《看歷史》2019年第8期封面策劃「回望1869——大熊貓科學發現150周年」而寫。照片為熊貓攝影家周孟棋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