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要:德國《明鏡》周刊擁有全球媒體最大的事實核查團隊。在這個紙媒普遍通過減少人力控制成本的年代,《明鏡》為何還繼續保持這樣一個貌似與採編無關的龐大部門?在參加「中德媒體使者」項目期間,本文作者對該部門進行了考察,與其負責人以及多位核查員交流了工作方法,並探討了在數據新聞時代該部門功能的轉變。
關鍵詞:明鏡周刊 事實核查 大數據
□ 文/丘 濂
一個巨大而隱蔽的部門
《明鏡》周刊(下稱《明鏡》)是德國最著名的一本刊物。很少有人知道,除一支強大的採編團隊外,高質量的新聞報導還要歸功於事實核查部門對每篇文章的把關。相對於250人左右的採編隊伍,具有事實核查功能的檔案部有100人之多,其中35人做資料歸檔工作,65人同時兼做研究與事實核查。
整個檔案部是從資料的收集與歸檔功能慢慢擴充起來的。《明鏡》1946年由英國佔領軍在漢諾瓦創辦,之後則由德國人接手,魯道夫·奧格斯坦成為第一任主編。那時《明鏡》沒有什麼錢,因此沒有駐外記者。如果要想寫出比一般報紙更加細節豐富且有深度的文章,就要依靠平時積累資料,這是奧格斯坦成立這個檔案部門的初衷。後來,當一位檔案資料員告訴奧格斯坦,在一篇已經發表的文章中,有一處和他所掌握的資料不符時,奧格斯坦就決定在印刷之前先請這些檔案員將文章核查一遍。於是,慢慢地,檔案員和事實核查員就成為了兩種不同的分工。現在,65位核查員的這個數字讓《明鏡》成為世界上擁有最大事實核查團隊的傳媒機構。
為什麼在紙媒不景氣的年代,《明鏡》仍然要保持這樣一個龐大的不生產新聞內容的部門?這和《明鏡》主要從事調查性新聞報導的傳統有關。「如果我們採用的事實存在問題,不僅無法駁倒對手,還會給自身出版帶來嚴重問題。」檔案部主管浩克·傑森博士說。
在傑森博士看來,網際網路帶來了信息爆炸,人們都沉浸在社交媒體上由個人發布的真假莫辨的消息時,普遍會產生一種虛無感,覺得好像什麼都不能相信。「於是大家在周末就更願意回歸到像《明鏡》這樣的雜誌中,看看層層把關的事實究竟怎樣。這是《明鏡》這樣老牌刊物繼續存在的價值,也是紙媒轉向新媒體平臺之後應當繼續保持的一個優點。」傑森博士說。
一份2008年的研究論文則說明了事實核查的必要:在隨機抽取的一期《明鏡》周刊裡,共有1153個被糾正的錯誤。如果忽略那些拼寫錯誤和不符合雜誌寫作規範的地方,仍然有449處錯誤和400個不太精確的段落,其中的四分之三都在和編輯協商後得到糾正。所以,《明鏡》前主編說過這樣的話:「如果沒有這種系統的核查過程,《明鏡》就不可能發展成為今天的模樣。」
然而,事實核查在德國媒體中已經變得越來越稀少和珍貴了。一份2006年的調查報告顯示,259家德國新聞媒體中,只有6家擁有事實核查部,如今這個數字可能更少。《明鏡》65人的事實核查團隊與出版業全盛時的規模相當,但因為《明鏡》集團下面又不斷增添其他刊物,集團也計劃未來能夠更多地對《明鏡》在線上的文章進行核查,以讓它區別於其他文章質量良莠不齊的網站,所以從這個意義上說,針對周刊的事實核查力量也在縮小。並且,如果觀察一篇文章被事實核查的過程,就可以知道它有多麼耗費精力與時間。
事實核查是個「技術活兒」
在《明鏡》,每位事實核查員都是一位研究員,有自己擅長的研究領域,周一到周三沒有稿件審核時,他們會根據記者選題的需要,為他們提供相關資料和個人意見,每周四和周五用來進行事實核查。「只有形成專長,才能在事實核查時敏銳地發現錯誤。研究與勘誤是相輔相成的。」傑森博士說。事實核查員中不少人都擁有某領域的博士學位。
核查過程中,每條和事實相關的、不是主觀表達的詞彙他們都要核查。人名、地名、時間、數字這些是最基本的,接著才是混雜著事實的帶有觀點推衍的論述。「基本事實一般讀者上網搜索一下就可以知道真偽,並不需要專業知識來判斷。但讀者一旦在這些基本事實上發現錯誤,就會對整篇文章產生不信任感。」負責社會報導板塊的事實核查員安德雷·傑瑞克介紹說。
傑瑞博士能想起來的一條「完美」的錯誤是在核查一篇講義大利小城治理汙染的文章時,看到市長說每年的投入都是一個很驚人的數字。「採訪的記者對照筆記和錄音,回復我說沒有問題,但是我就是不能夠相信。結果是,那位市長腦海裡還在用義大利舊貨幣裡拉來描述,比歐元放大了500倍。」
遇上突發稿件,肯定不能夠事無巨細地每條都去核查。「這就需要找出和文章論點最相關聯的那些事實。對一個新手來說,他可能核查的速度很慢,因為他不太會作區分。」在傑瑞克博士看來,核查員必須慢慢養成一種敏感,即對待那種看一次不會發現問題的句子保持警惕。「閱讀科技報導時我們往往都很謹慎,但一篇描寫藍領工人如何工作的文章就會因為通篇表達都很淺顯直白,我們就忽略問題。比如作者說某人在挖地,其實那一行為可能會有個專業詞彙來描述。」
事實核查員看完文章,會和編輯以及記者本人溝通。這是個妥協的過程,尤其是對於剛剛來《明鏡》工作的記者,他們並不適應除編輯之外還有事實核查的人對稿件提出意見。「事實核查員想要稿件百分之百的準確,而記者則會覺得那傷害到了文章的美感,這是最常見的一種分歧。但他們會在最短時間內找到一種和解的辦法,因為面臨著馬上出版的壓力。」傑瑞克博士說道。
經濟報導類的稿件往往因為涉及到數字和專業術語太多而要花費更多的時間。一般一篇在雜誌上一頁的文章,核查時間是1小時左右。讓傑森博士印象深刻的是,2007年《明鏡》周刊的一組講美國次貸危機如何產生並席捲全球的報導,史無前例地做了20頁左右,5位事實核查員共同協作了3天才看完。
而《明鏡》事實核查團隊的默默無聞可能來自他們的核查方法。和美國《紐約客》雜誌的事實核查員不同,一般情況下他們不需要致電採訪對象來確認。傑森博士說,他們核查的前提並不是來自對記者的不信任感,繼而要去核查他是不是真的採訪過某人。他和同事們所核查到的錯誤,基本是因為記者和事實核查員參考的是不同的信息源,而不是記者為了要寫出好文章而刻意編造什麼。「而且我們也不會直接去和採訪對象核實引語。在德國,尤其是媒體與政治人物之間,需要建立一種良性的合作關係。政客需要依賴記者來傳達政治理念,好拉攏選票;記者也需要獨家新聞來填充媒體板塊。所以尤其是對政治人物的專訪文章,記者是會發過去給他們過目。如果只是引語,也會徵求他們的意見,是否能夠被引用。我們不用再重複記者之前做過的工作。」
另外,《明鏡》核查部的工作人員不會繞過記者去聯繫他們的採訪對象。即使是覺得採訪對象說的話和他們掌握的材料相互牴觸,也先會和記者商量,沒有別的辦法才會建議記者去和採訪對象做核實。「我們不會輕易致電採訪對象,還有一個原因,就是《明鏡》所做的調查報導有的是令採訪對象不快的。如果他們在雜誌出版前就有所察覺,必定會千方百計地阻撓。」傑森博士說。
數據時代的功能轉型
對「維基解密事件」的報導,為《明鏡》周刊開啟了生產數據新聞的時代。當時,維基解密的創始人阿桑奇首先選擇了三家媒體合作,分別是《紐約時報》《衛報》,以及《明鏡》周刊。阿桑奇陸續交給三家媒體三批資料,包括9.2萬份來自阿富汗戰場的秘密文件,有關伊拉克戰爭的39.2萬份文件,以及25萬份外交密電。與另外兩家媒體一樣,《明鏡》因此面臨這樣的任務:如何從這些海量的數字、軍方暗語和縮略語中生產出文章?
這就需要在記者和雜誌的IT部門之間建立一個中介。一方面,記者們有他們關心的問題,而IT部門則有如何編排這些數據的工具,中介需要按照記者們的要求來和IT部門商量,怎樣以一種可以理解的形態來呈現這些數據。
扮演中介角色的任務就落在了事實核查員身上。核查員博託特·亨格的研究領域是國土安全與情報,因此有機會參與其中。他回憶,《明鏡》記者主要對材料中涉及德國政府和軍隊的部分比較感興趣。
在明確了記者們的寫作主題之後,亨格就要協助IT部門一起將海量數據分門別類。「和《紐約時報》以及《衛報》相比,我們有個很明顯的優勢就是將有用的數據全部導入了公司內部的檢索系統。這讓數據運行有一個安全且快捷的平臺。」《明鏡》內部有個電子資料庫,它由最早的紙質檔案庫發展而來。「比如那25萬封外交密電,每封的標題都是關於某個領域的信息,我們就提煉出核心詞,在資料庫裡可作為檢索主題。」鑑定真偽的工作是在梳理數據的過程中同步進行的。
檔案部主管傑森認為,事實核查員能在數據新聞的時代擔當重任並不偶然。「首先核查員們各自有專門的研究領域。像經濟組的事實核查員,他們本身就會經常使用各種資料庫來進行數字的核查,對分析各種數據之間的相關性一點也不陌生。」傑森博士說,「事實核查員和記者是兩種類型的人。前者不介意那種大海撈針的感覺,願意花費精力去尋找事物彼此之間的聯繫。因此,成為數據分析員,從無限的數據流中建構出意義與結構,正是事實核查員們在新時代的角色。」
在維基解密事件的報導之後,《明鏡》成立了專門的數據新聞報導小組,兩位成員是來自紙版《明鏡》的記者,還有兩位成員來自明鏡在線,亨格以及幾位事實核查員也是這個小組的成員。
對數據新聞的參與,也意味著核查員從被動審稿變為主動供稿,由幕後走向臺前。亨格還展示了一件正在製作當中的數據新聞作品,它將發表在明鏡在線的數據博客上。「我們想用數據來說明,《圖片報》並不是如它標榜的那樣『無黨派』。」亨格說,《圖片報》是一份向來被《明鏡》所不屑的低俗小報,「獨立」和「無黨派」這兩個詞出現在該報報頭下方,是對於報導風格的承諾。
亨格和同事選取了《圖片報》的「贏家與輸家」欄目來做數據分析。在過去16年中,這個欄目一共有1萬篇文章,其中2200篇涉及到政治家。「我們發現來自自由黨的人,被冠以『贏家』的頭銜最多,而海盜黨和左翼黨經常被界定為『輸家』。這說明了《圖片報》有明顯偏右的黨派傾向。定量分析在揭穿對方謊話時往往更有說服力。」亨格說。
這種事實核查員主動貢獻才智的新聞作品生產方式,得益於美國人比爾·艾戴爾的創造。艾戴爾曾為美國佛羅裡達州《坦帕灣時報》的網站工作,在2007年時為網站建設了一個名為「政治事實」的網站,專門檢測2008年總統大選候選人發表的言辭是否準確。每位候選人的觀點以及對未來執政的許諾被艾戴爾拿來做事實核查,之後被分為從「真實」到「錯得離譜」等幾個級別。艾戴爾也因為這個網頁,獲得了2009年的普利茲新聞獎。自此之後,許多國家的媒體都開闢了對政客言辭進行事實核查的板塊。
《明鏡》周刊是德國第一家開闢類似專欄的媒體,現在專欄改成出現在明鏡在線的網站上,由傑森博士負責,名字叫做「是不是敏豪森?」敏豪森是德國民間故事裡的一位吹牛大王。9月份德國進入了競選季,這個專欄也會發揮它去偽存真的作用。亨格作品的製作思路,就是數據新聞和「是不是敏豪森」的結合。
德語的屏障讓德國媒體避免了來自國際媒體機構的競爭,因此在傳統媒體轉型上,美國與英國的媒體走在前列,其中也包括事實核查部門如何在大數據時代重新定位自己的角色和功能。但正是因為《明鏡》事實核查部將一種好的新聞傳統發揮得淋漓盡致,這才可以保證它轉向數據新聞的製作後也不輸他家。(作者是《三聯生活周刊》記者,2013年度「中德媒體使者」項目成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