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日本的時候,與工商界人士閒聊,我不大談中華料理、三山五嶽,而是聊幾句司馬遼太郎,因為一提司馬遼太郎,對方就有興致,甚至有一位企業主向他的朋友介紹我,說我很懂日本。但與大學教授提司馬遼太郎,卻有人不以為然。
司馬遼太郎(1923~1996),日本歷史小說巨匠,連續9年榮獲日本最受歡迎作家第一名。他的作品具有如同親歷者回憶一般的現場還原感,其自在清晰的歷史觀深受日本讀者信賴,被稱作「司馬史觀」。
司馬遼太郎是日本的「國民作家」,著述極豐,就連他與人的對談也是暢銷書。即使去世二十多年,現在去日本的圖書館和書店,仍然可以看到大量他的作品,還有許多解讀司馬遼太郎的論著。
我初識司馬遼太郎是第一次去日本舊書店,看到書架上擺著幾排他的書,就取出一本看作者簡介。司馬遼太郎,本名福田定一,筆名取意「遠不及司馬遷之太郎」。司馬遷是我最尊重的歷史學家,難道他鄉遇知音?
再看,司馬遼太郎出生於大阪。過去大阪人有「阪僑」之稱,意思是很像華僑。人類學家祖父江孝男《縣民性》講,大阪人有商業社會的務實開放和喜歡世俗生活的性格;他們不大排外,包容外人,在商業活動中有相互扶助的習慣。大阪人的「金錢第一主義」、「反權威主義」、重視人際關係以及享樂主義與華僑相似。
也許是潛意識,我對與中國有淵源關係的日本文化格外關注,《雪月花輯》選的幾乎都是這類內容。同源即可連帶,連帶便於借鑑。
在日本有一個文化傳統,名人去世後,家鄉人會修建紀念館以示懷念。而設計司馬遼太郎紀念館的建築師,正是他的大阪同鄉、建築巨匠安藤忠雄。
點擊上圖,回顧#雪月花輯#之安藤忠雄
安藤忠雄說:「拜讀他的著作至今仍是我的一大樂趣。因為有緣相識,每每讀他的遊記、講演稿都有身臨其境之感。後來又有幸設計了司馬遼太郎紀念館,得以感受老先生關於歷史、國人與生存的思考,對這些問題,如今我也在繼續思考、探究。」
如何在建築元素中延續司馬遼太郎的思索?讓我們帶著偵探般的眼睛去做一次「田野調查」。
司馬遼太郎紀念館路引/圖:荒梁
司馬遼太郎紀念館坐落在大阪府東大阪市的一個居民街區,乘近鐵奈良線出河內小阪站,便看到一個很大的門拱,上面寫著「司馬遼太郎紀念館」。沿途的路面上也有通往紀念館的路引。
司馬遼太郎紀念館路引/圖:竹正
司馬遼太郎紀念館路引/圖:荒梁
多年來,日本各地城市都在進行街區創建活動,司馬遼太郎紀念館是這一街區的重要文化項目。如此重要的文化設施,應該是一座紀念碑式的建築吧?其實不會。安藤忠雄的建築設計一向考慮周圍環境,不會因突出自己而破壞與周圍建築的和諧。
從院外看司馬遼太郎紀念館
司馬遼太郎說,日本人不喜歡強人。無論是日本第一個武家政權建立者源賴朝,還是德川家康這位江戶時代的開創者,在他筆下也鮮有溢美之詞。
司馬遼太郎紀念館入口/圖:荒梁
司馬遼太郎之所以被稱為國民作家,最重要的原因是他與普通人親近的性格,無論是面對或是文字,都仿佛是鄰人間的交流。紀念館修建在司馬遼太郎故居旁的一片林間,從遠處眺望,入口樸素平凡,一切被掩映在鬱郁芊芊的樹木中。
安藤忠雄手繪「司馬遼太郎紀念館」初期設計稿
故居入口處,有一條蜿蜿蜒蜒的石子小徑一直通向院中,外形光滑的石子少了水泥的堅硬,多了大自然的氣息,園中土地被各種樹木和綠草填充,這裡沒有日式的枯山水,也沒有亭臺水榭,唯有這一簇簇綠色構建的雜木庭院。這是一片「秘境」之林,充斥著木香調。這是司馬式的庭院,厚厚樹葉像是片片書籤,圈圈的年輪像是記錄歷史的唱片。
司馬遼太郎紀念館的雜木庭院
司馬遼太郎喜歡在雜木林裡散步、構思。在這裡仿佛可以撲捉到他的靜靜呼吸,感受到他沉沉的目光,聆聽到他耳中的蟬鳴蟲語。這裡有《空海的風景》,也有《項羽與劉邦》,那裡有《街道漫步》,也有《美國素描》……在雜木庭中隱藏著思索,株株小草化作了筆下靈動人物,滄桑樹幹書寫著他對歷史最深最沉的執著。
司馬遼太郎最擅長描寫明治維新前後的歷史,他筆下的人物大多是來自下級武士階層。
黑澤明(1910-1998),日本知名導演。作品:《羅生門》、《七武士》等。
電影藝術家黑澤明說,明治時代的人們,我以為正如司馬遼太郎的作品《坡上的雲》所描寫的那種,是以望著山坡上方遙遠的雲登上坡道的心情生活著的。
司馬遼太郎《龍馬來了》(又名《龍馬風雲錄》)
日本軟銀集團董事長孫正義把司馬遼太郎作為一個精神導師。他上初二時,一位老師勸他不要讀陰鬱的小說,而應該讀陽剛的書,並推薦了司馬遼太郎的小說《龍馬來了》(又名《龍馬風雲錄》)。
日本軟銀集團創始人、董事長孫正義
坂本龍馬(1836-1867),日本明治維新時代的維新志士,倒幕維新運動活動家,思想家。
《龍馬來了》取材於明治維新前後的維新義士坂本龍馬。這部鴻篇巨製以脫藩(脫離自己所屬的藩國)武士坂本龍馬為主線,描寫他從幼年到為革命捐軀的一生,來展示大時代的風貌。孫正義被坂本龍馬「雖千萬人,吾往矣」的決絕精神深深感動,立志做一番偉大事業。
司馬遼太郎的歷史小說常被概括為現代武士道,我想,它也是日本的現代企業家精神。
司馬遼太郎的書齋
踩著葉影,循跡而入,來到故居書齋一隅。通透落地的玻璃窗,明亮開放,隨時迎接好奇訪客來臨,窗前的沙發好似剛剛有人離開,司馬遼太郎正是從這扇窗觀察外面的世界,就像是裝甲車裡的潛望鏡一樣。
經過故居,庭院深處便是司馬遼太郎紀念館。紀念館的入口處是一小段裸露的土地,像舊時的田野,中間是由石子鋪設的花壇,樸素到現在日本農村也難得一見。安藤忠雄多次強調,從院門到建築物之間的通路,是日本傳統建築的特色,也是他的用心之處。而紀念館好似在曲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
眼前的建築主體被一側為玻璃幕牆、另一側為清水混凝土構成的弧形廊道圍裹,長廊牽引著通向紀念館內部。透明的一邊被一根根鋼柱均勻分隔,它們支撐著長廊裡充足的日光,影子在地上鋪起一級級臺階,吸引我們去攀登,去觸摸歷史真相。
清混色的水泥高高築起一道保護牆,這頑皮與厚重,正是安藤忠雄對司馬遼太郎史學最好的紀念。
司馬遼太郎史學的特點,是在時間長河裡尋找日本應有的「姿勢」,以及日本人應有的「姿勢」。而這一過程,仿佛是偵探尋找真相。
司馬遼太郎是徹底的現場主義者,凡是要寫的地方,他一定會到那塊土地,感受現場,在現場思考。他說,有時從空氣中能發現重大的事實。於是,他除了分析以往的文獻,還去現場調查、還原現場、形成證據鏈,歷史講述成了沙盤推演,讀起來非常有文化趣味。
不過,歷史真相幾乎不可能像推理小說那樣形成證據鏈,司馬遼太郎史學是建立在大量假設基礎上的敘事。就像那條弧形的狹長玻璃走廊,在通透與密實間交錯往來。所以,參觀司馬遼太郎紀念館,與其說是「看」,不如說是去「感受」和「思考」。
紀念館建築採取下沉式設計,地上兩層,地下一層。除了有展室、書店、休閒區、放映廳等一般紀念館的常備設施,就是紀念館的主題——「大書架」。
司馬遼太郎紀念館「大書架」
走進紀念館內的核心區,目光立即被吸引,密密麻麻的圖書圍成獨立的空間。兩側書架據說有十一米高,但感覺上卻遠遠不止,上面整齊擺放著兩萬冊司馬遼太郎的藏書,仿佛置身浩瀚的書海,又如同穿越到英國古老的圖書館。書架的盡頭有一大塊磨砂玻璃幕牆,大大小小的格子,像是透明的蒙德裡安的油畫。
這些磨砂顆粒,是守護書籍的士兵,抵擋著強烈的陽光侵襲。這裡每一本書都是珍寶,司馬遼太郎是可以使時光停駐的偵探,他凝視這裡每一條線索,推敲每一個證據,凝眉,雀躍,篤定,粲然。
是的,司馬遼太郎就是用畢生的思索完成了他生命之書,這令人深陷的靜是每一頁書的滋養。
司馬遼太郎紀念館石碑
臨別時,駐足於紀念館的一塊石碑前,上面刻著司馬遼太郎親筆題寫的自己的一首和歌。在日本的友人何纓先生翻譯為:
回眸望,
又是綻放時,
花三千,
佛三千。
圖片來自網絡
編輯:姜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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