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遊新聞·重慶晚報慢新聞記者 周蕎 文/圖/視頻
待褪下襪子,這是一雙令人印象深刻的腳。
十個腳趾前端的老繭與傷痕清晰可見;有粉色的新肉,有仍滲著血絲的老傷,還有無法忽略的左腳大腳趾趾甲蓋——它可以被隨意地掀起一個和肉垂直的90度,離完全脫落只剩最後一點皮肉粘連。
千裡之行似乎真的始於足下。腳的主人老吳咧開嘴:「這是傷口,也是勳章。」為完成「尋夢長江」之旅,曾充血的趾甲、磨出的水泡見證他用時188天走完的3328公裡路。
一年前,正待出發的吳剛勳65歲了。他背上20斤行囊,決定再瘋狂一把。
腳,最直觀
看腳的起因來得猝不及防。
「要不要看看我的腳?放心,不臭!」採訪結束前,面對最後一個採訪問題,老吳突然放棄了之前一板一眼的一問一答。他用玩笑式的口吻問我,「你不是問走完長江的收穫是什麼嗎?喏,腳就是最直觀的一個。」
聽談吐,老吳講話斯文風趣;看外表,他精瘦,戴眼鏡穿牛仔褲配襯衣外套,儼然一個講究的老人家。但實際上,「老人家」的稱呼,老吳並不太滿意,「我有個網名叫『愛山』,要不你喊我『愛山哥』吧?」——玩徒步,用流行的短視頻記錄行走過程,用圖文創作APP鄭重其事地寫下沿路感想。不說年齡,你大概很難想像,吳剛勳已經66歲了。
▲老吳寫在手機上的徒步日記
上上個周末(12日),回家休整了一月有餘的老吳決定正式著手,完成他的徒步長江總結遊記。
將這次的徒步分為五個階段,老吳說,第一階段是青海當曲到沱沱河、通天河段,第二階段是金沙江段到宜賓段,他採取的都是自駕和徒步相結合的方式。「這些河段位於長江上遊,之前有媒體來採訪,讓我說我是從長江源頭走到了上海。」老吳拒絕了採訪,嚴謹地給我強調,「這怎麼行?我全程徒步是從第三階段的宜賓長江零公裡開始的。」
2019年8月,花12天從宜賓徒步362.48公裡到重慶;第四階段耗時60天,從重慶徒步到武漢,因疫情中斷;今年9月,第五階段終於從武漢啟程。用時116天,徒步1273.88公裡,老吳在10月24日成功到達上海浦東南匯嘴長江入海口。
24號當天的視頻中,那個笑開花、比著「耶」,用振奮人心的聲音喊出了自己終於完成「尋夢長江」之旅的人,正是一個背包一雙腳,走完3000多公裡長江路的老吳。
人生,要折騰
尋夢不易。黑了瘦了當下被反映在臉上身上,但難忘的3328公裡徒步記憶值得更妥善的保存方式。
老吳珍而重之地翻開眼前兩本四開的筆記本,入眼是密密麻麻的潦草字跡。每日隨記以時間、地點、公裡數、天氣為抬頭,或長或短,長則記滿正反兩面,短則只有簡單兩行。細究內容,它或許跟我們小時候寫過的「流水帳」無甚差別。老吳偶爾會在裡面「幸災樂禍」,也有些「老小孩」的調皮。
▲老吳寫在筆記本上的徒步日記
——「2020年10月8日。朋友國慶節出去自駕,8個小時才開了200公裡,人都快瘋了,腸子都悔青了,你看我多好,自由自在地走在天高雲淡、陽光明媚、空氣清新的長江堤壩上。」
但無疑,日復一日用行動證明著的執著與堅持出鏡率最高。
——「2019年12月21日。猇亭區碰見一個年紀比我還大的店媽媽。她看見我狼狽的樣子,直搖頭說我好造孽。她好心同情我,勸我在家不好好的,為啥要出去走嘛?」
對於他人的不解和勸阻,老吳向來不過多爭辯,一句「人各有志」足以打發。
畢竟,他的「志」實在不小。
受教於四川大學漢語言文學專業,在重慶土生土長的老吳1976年進入重慶水泵廠工作。2014年,60歲的他從公司銷售處退休。「我從小仰慕紅軍長徵;中華兒女自幼學的就是熱愛長城、保護長城;長江邊長大的孩子,眷念喜歡長江需要理由嗎?」就這樣,走長徵,走長城,走長江,老吳給退休之後的自己定下了理想目標。
2015年,老吳歷時7個月完成2359.23公裡的長徵路。在寫下的足足300頁,36萬字的《重走長徵路遊記》首頁,老吳鄭重落上一句話:「理想不在遠大,實現即是人生。」《長城追夢人》,38萬字,記錄了2017年老吳走完明長城的4個半個月。文末,老吳反問自己:人活一世,就是要折騰,不然拿什麼回憶呢?
▲走過的「長徵」「長江」 日記已裝訂成冊 每本書都超過30萬字
在一次又一次的不可思議中,他一次又一次地出發了。
路程,不容易
2019年6月5日、晴、古爾溝。幾百公裡荒無人煙,老吳歷經千險,整整5天,終於在玉樹當曲找到了他心心念念的「長江源」紀念碑。按捺不住激動,他發了一個朋友圈:今天是我人生中最為重要的日子,到達長江源頭是徒步長江的裡程碑,後面的路還很長很長……
▲老吳與長江源頭紀念碑合影
的確,路漫漫其修遠兮,道阻且長。
常人能想像到的徒步困難,老吳一一細數。「嘶——脫了鞋意識到腳痛。誒,腳趾甲怎麼又掉了?」長時間長距離的行走讓三個腳趾甲都「不堪其負」,坐骨神經的疼痛偶爾來之,但同樣鑽心。若負擔再加上20公斤的行李,獨行的孤單,潦草的三餐,正常人若想做到,絕非易事。
早上正常6點起床,130塊一天包括住宿是老吳定下的日常花銷。「早飯要吃飽,乾糧要帶好。午餐這頓用兩個蘋果、兩個雞蛋加乾糧打發,餓了就再補充一些牛肉乾。」老吳給自己規定,晚上走到住宿地,就「獎勵」自己去餐館吃個蓋澆飯當晚餐。
▲老吳午飯時間補充乾糧
「獎勵」卻是一直都有。老吳說,定目標時他就已經考慮到量力而行。這種情況定下的計劃,就幾乎不會失敗,他也不允許自己找藉口懈怠。為此,一些經驗也漸漸被摸索出來——行李減負,用處甚少的帳篷寄回了重慶,行囊輕一半;走路的步頻步伐不宜過快過趕,要掌握好節奏;每天晚上回到賓館洗澡泡腳,再寫個旅途隨記,給家裡報個平安是他一天中最大的休息。
▲老吳隨身攜帶的地圖,標註到達當地的時間,括號內是當日行走公裡數
51.94公裡,單日最高步行公裡數,今年10月23日在上海創下。對徒步一直信奉「安全第一」的老吳來說,這是難得的「趕進度」。「老頭兒,你身體不要了嗎?」妻子愛嫂謝勤英佯裝生氣地瞪眼,老吳趕緊低聲解釋:「反正也勝利在望,不是大孫女要過生日了嗎?我走快點,好趕回重慶給她過生嘛。」
▲老吳走得最多的一天,當日走了51.94公裡
評價,不在意
徒步長江,每天平均步行28.6公裡是老吳口中「輕鬆搞定,小菜一碟」的距離。但這也足以讓其成為微信步數中無法超過的「絕對王者」。那個舉著尋夢長江旗幟,笑得一臉燦爛的人總能憑藉6萬步、7萬步、甚至8萬步連續佔據好友圈的封面。這讓朋友們不禁感慨:
這是個「痴人」。
▲老吳每天走8萬步,成功登頂朋友圈封面
聽完評價,老吳笑得很有幾分自得,「這都屬於帶點誇獎性質的好聽話喲。」因為不好聽的,親朋好友早已直截了當地問過了:「你腦殼遭門夾了邁?」
行走,帶來了豐富和豐富的痛苦。旁人眼中的風吹日曬、風餐露宿、費錢又費力的「瞎折騰」,老吳卻走得堅定又從容。
重慶段翻山多,巫峽到巴東縣是記憶中最難走的一段路。一個背著綠色行李包,身著藍色速幹短袖的身影在崇山間被縮放成了一個小小的點。「點」在龜速地挪;翻著爛石頭,手腳並用地爬。「不能坐,人都有惰性,一坐就容易起不來,我給自己定規矩,小站即休息。」
▲吳剛勳拿著走長江時穿的的快幹t恤,講述沿途故事
「我路由我,任人評說」換來的,是最好的風景。
老吳出發前仔細做好了功課,沿途的風土民情,名勝古蹟要一一打卡。懷揣對祖國大好河山的感慨,他一路走來,心潮一路澎湃;路上,他會刻意走濱江路。十年禁漁,他也算一路見證了長江重回水碧山青;高山裡尋下榻處,比早年走長徵容易太多,「扶貧到位啊,連山裡找農家樂,小旅館都不再難。」
▲出發前,準備資料上都寫滿了「功課」
走,不「假打」
這樣的日常,被記錄成一個60秒的短視頻發出。沒有刻意剪輯,平鋪直敘的聲音說著相同的開場白:「大家好,我是重慶愛山,現在我在……」老吳不看評論,也不會互動吸粉。於他而言,短視頻只是一個簡單的情況匯報。匯報對象則是時時牽掛他的妻子兒子,是電話中給他強調「爺爺你吃好點,每天少走點」的小孫女以及關心他的驢友們。「徒步的目的越純粹,我才走得更自由,過程才會更美妙。」
多純粹?面對徒步走長江有沒有摻水的質疑,老吳決定把手機定位全程開啟。APP上記錄下了所有的行走路線,每天的行走距離精確到小數點後兩位。更有甚者,「絕不假打」的行動派對跨出的每一步都一絲不苟——9月20日到達九江城子鎮。因鎮上沒有住宿。老吳坐巴士去下一個鎮住下後,早上出發又坐車返回城子鎮;10月19日,在南通坐輪渡過江,較真的老吳記下了輪渡距離,下船了再一步一步地把相同距離「補回來」。
「是,沒人看著我,但我心裡最清楚,哪裡才是我開始的地方。」
愛,要繼續
在重慶驢友圈中,愛山,是一個響噹噹的名字。
驢友阿康是老吳最志同道合的朋友。甚至在行走「三長」的路上,或多或少都有他陪伴的身影。
提起愛山,見證他一路走來的阿康與有榮焉:「了不起!他哪裡是老年人哦,心態好,身體也好,他做到的,一般人絕對做不到。」為慶祝這次走完長江,驢友柳柳拿出了她珍藏20年的茅臺酒為愛山慶賀,同學陳果曾賦詩一首讚頌:「愛山本是英雄漢,驢行不怕險和難,風雨浸衣骨更硬,為卻夙願志愈堅。」
從早期的不被理解,到最後不更新朋友圈都有人來催更:「愛山走到哪兒了?今天啷個沒分享定位呢?」說起大家的認可,老吳講得興致勃勃,眉飛色舞。而老伴愛嫂謝勤英則撐著下巴,在一旁聽得津津有味,笑得一臉溫柔。
「你問我支不支持,那早先肯定是不支持撒。好危險嘛,60多歲的人了,就怕他路上有個三長兩短,出意外。」愛嫂試圖全方位還原當初提出「過分要求」的丈夫。「犟得很,買了一書櫃的書,研究長徵長城長江怎麼走。」掰著手指,她給我數落著那個文質彬彬的人曾說過的「賴皮話」。
▲一書櫃的書都是老吳走「三長」前購買的「準備資料」
——「跺著腳給我強調,他哪裡老?他不都不老!」「一天到晚在耳邊念,不危險,你放心。這是我的理想,是我最想幹的事。」「最後沒辦法,給我放狠話,『你不讓我走的話,我要瘋哦』。」
一個人在家帶兩個孫女,還要時刻擔心在外的自己。老伴的辛苦,老吳心裡格外清楚。在他寫下的80萬字旅途日記中,但凡提感謝,愛嫂的名字總是被排在了第一個。如今,兩個孫女大了,不再需要愛嫂一手一腳的照顧。趁老兩口身體健碩,老吳萌生了和以前不同的驢行想法。
「我要帶上愛嫂,從遼寧丹東出發,走到廣西北海。」雖暫未出行,老吳卻已考慮到了很多細節。愛嫂不喜歡走路,就讓她坐車;沿海當地經濟更發達,吃住更好,不用像我以前跨高山走草地那樣吃苦。「我早上提前走,走到下一個目的地;她多睡會多耍會,再坐車,油門一踩來追我。」
愛嫂在旁細聽著,眼眉低垂卻藏不住笑意。
▲「愛山哥」吳剛勳和「愛嫂」謝勤英
不管年幾方,歲幾何,出發,永遠都是最有意義的事。
「這次我帶著你,我們兩個人,走沿海,走黃河,走遍祖國山河。走完了還要回來給這些小年輕顯擺顯擺,看他們羨慕不羨慕。」
你看。哪怕是花甲老人的未來,也依然可以擁有山川湖海,天地與愛。
記者手記:
從意氣風發到垂垂老矣,面對年老帶來的種種桎梏,生活不經意磨平了許多人的夢想與稜角。但,有人依舊埋頭,還在執著地走。
這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