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我們在生的日子裡,曾無數次設想過死;然而,死其實並無太多可想像的空間,死永遠不會很隆重,死也不會因人而異。相反,它是那麼倉促,那麼荒謬,那麼不公平,那麼讓活著的人無法接受。
過年之前,所有的人,都在忙著準備四面八方地遷徙,旅遊或者探親,準備迎接各種盛大的日子。我也準備去北方過年。爸爸告訴我:「你建功舅舅已經快不行了,在醫院裡了,你回來之後去看看他。」我說:「好的」,然後出發去北方。
在路上的時候,在歡宴的時候,在看著各類電視的時候,猛然就會想起建功舅舅,想起他一個人在醫院裡,我的心裡就會發冷、發緊。我不知他這些日子是怎麼度過的,據說他還是清醒的,但是已經水米不進了,他一個人躺在那裡的時候,會想些什麼呢,會怎樣去抗拒那巨大的孤獨和恐懼呢?
他一定會想自己的小家,那個小家,他苦心經營了一輩子,而他的這個一輩子,實在是太短了,再過一陣子會是他的生日,如果過了生日,他才滿60周歲。
他的那個家,我印象深刻的那個家,早就被拆掉了。
塘栖的範家,是西小河的一個宅第。走進一條弄堂,就是一個很溫暖的天井,天井裡有一口大缸,接天落水的,有時裡面會養魚。有一陣子裡面養了一條鯽魚,都不用餵食,一直在裡面自由自在地活著。房子的正廳很大,很敞亮。十幾扇木頭的槅門,總是敞開著。我喜歡坐在廳中看天井,尤其是下雨下雪的時候,看雨花在青石板上綻放,看漫天飛雪從木色中飄落,好像時光也在緩緩地綻放著,飄落著……
那個廳堂,來往的人總是很多。建功舅舅還有個哥哥,就是我的維善舅舅。他們的媽媽姓李,李家有三姐妹,都非常能幹。塘栖人習慣把建國以前稱為舊社會,從舊社會到新社會,經歷最困難的時光,她們把自己的孩子慢慢拉扯大。於是,範家的、李家的堂兄妹們、表兄妹們,也在最困難的時光,慢慢長大。
有的時候,人並不是因為能力如何而如何的。建功舅舅是我見過最手巧的人,在很早的時候,他就會自己裝半導體收音機,修電視;到了後來,他甚至連電腦也會修了。他做得一手好菜,最拿手的是松鼠鱖魚,雙色蝦仁,他會做各種點心,他做的冰皮月餅,可以以假亂真,拿到商號去賣了。
他就是這麼有才華、這麼熱愛生活的人,然而他的一生,卻十分坎坷而不幸。他在該下鄉的時候下了鄉,在該下崗的時候下了崗,而那個美好的家,在該拆的時候,也拆了。
自從建功舅舅的家被拆了,我的家被拆了,或者說我們整個塘栖古鎮都被拆得差不多之後,似乎日子就不是那麼完整了,似乎過往和現在就有了一條難以逾越的鴻溝,甚至拒絕人們再去回憶。然而,在我的心中,對建功舅舅最完整的回憶,還是在他那個家中,我一直把記憶定格在他的孩子還是七八歲的時光,我記得夏天的時候,所有的槅門都開著,廳很高,廳里舖著涼蓆,他們夫妻倆在一口一口餵著孩子,他們的孩子,眼睛亮亮的,很乖,笑起來很甜。那時候是多麼安靜啊。哪怕生活中有些小小的波瀾,都讓人覺得是甜蜜的。
隔著他們的院子就是電影院,電影院打算貼著他們的院子造廁所。這是我能憶起的當時他們最糟糕的事情了,為這事,舅媽甚至對舅舅說,如果讓他們把廁所修起來了,我倆就離婚!於是大家都幫助他們,我的父親,查閱了大量的法律文本,幫助他們一起打官司。最後,讓所有人揚眉吐氣的是,我們竟然贏了!大家在他們的廳裡坐著,團團欒欒的,每個人都很開心。
是啊,我喜歡坐在那樣的房子裡,會覺得和時光同在,過往的一切都在,哪怕有長者故去,他也能找到回家的路。
那個院落被拆了之後,所有的記憶就變成零碎的了,而建功舅舅的生活,就越來越少純然的快樂。舅舅去了臨平,帶著自己的小家,住在一個較為簡陋的房子裡。下崗之後,又被查出了腫瘤,開了刀,預期很差。
在這裡,我要感謝我的哥哥,他想辦法讓建功舅舅跟著他,這一跟就是十幾年。哥哥在報社的時候,就讓建功舅舅和他一起工作;後來他從報社出來,開了廣告公司,舅舅又跟著他;他辦網站,舅舅還是跟著他。我從心中深深感謝哥哥,感謝他幫助了舅舅。然而,我知道,其實從某種層面而言,是哥哥找到了一個最得力的助手。所有的事務都被舅舅打理得有條有理,甚至因為有了他,哪裡就變得非常溫暖。我每次去哥哥的公司,剛走進去舅舅就會泡上一杯熱氣騰騰的茶給我,會有一股子清香撲鼻而來,我總是驚訝,為什麼哪怕只是吃的東西,經過舅舅挑選的就會非常好,不管是茶葉、小零食,還是水果。
在十三年裡,建功舅舅開了四次刀,一次比一次嚴重,後來醫生建議他吃靶向藥,藥非常昂貴,他不願意吃,他要為自己的小家考慮,要為自己的兒子考慮,要為資助他的親戚考慮,他這一生,總是在為別人考慮。就因為這種考慮,他的身體被耽誤了一陣子,後來在親戚的商議下,決定不顧他的拒絕,一定要他吃藥。
我的爸爸媽媽,也開始每年節省錢,資助他,希望能延續他的生命,親戚們互相幫助,這其實本沒有什麼,在他來說,卻成了一種難以答謝的負擔。他是那麼希望回報,或者說,那其實也並非他的回報,因為他本來就是如此待人。過年過節,他總是大包小包的禮品,送到我的家中;我們家中有什麼壞了,從電腦到抽水馬桶,他都會來幫我們修理;我的外婆九十多歲了,他經常去看望她,在他過世前不到一個月的樣子,我外婆住院了,他還支撐著病體,來看望我的外婆。連我病中的外婆都很驚訝,她說:「建功的臉色怎麼這麼差!」
就算是身體越來越差,舅舅也堅持上班。他總是全公司第一個到的,每年都被全公司無記名投票,選為最優秀員工。他工作是如此勤奮細緻,甚至經常提醒我哥哥,有些支出太大手大腳,沒有必要了。他過世前一個星期,還在交代自己的工作,那個時候,他已經撐不住了,最後讓兒子幫助他算完了最後一筆帳。
而在家中,他也從來不向家人訴說自己身體的痛苦。他照常買菜,照常照顧自己的兩個孫女,兩個孫女都很小,所以家事非常繁瑣,他累了,就把家務做好後,默默地臥床休息。
他是在所有人的催促下,才去住院的。住院的Ct片讓所有的人大驚失色,他的腫瘤已經把他的胃壓得幾乎看不見了,肝腎功能已經完全喪失了。他一住院,就吃不下任何東西了。舅媽拉著他的手,哭著說:「你怎麼捨得丟下我們走?」他說:「我也不捨得呀,我也沒有辦法!」
他真的是耗盡了自己最後一點心力,住院不到一周,他就過世了。維善舅舅拿著他的照片去彩擴,放照片的人驚訝地說:「是這個人嗎?前幾天我看他還騎著電瓶車經過呢!」
我甚至不能再寫下去了,在舅舅的死訊剛傳來的時候,我在去塘栖的車上,失聲痛哭。但我還是不太相信,我覺得這麼好的人,不該走,不會走!後來,我到了靈堂,我看著他,看了很久,他靜靜躺在那裡,我還是不相信;我沒有參加追悼會,我覺得這樣就不算是永別。
舅舅過世的第三天早上,我起來吃早飯,媽媽對我說:「鍋子裡有小包子,包子還是前段時間建功舅舅買來的,冰箱裡好多早點都是他買的。」媽媽現在在塘栖照顧外婆,建功舅舅應該知道她不擅長做飯,所以就送了好多早點過來,我的眼淚差點就要流下來了。
我的書桌上,有一幅小畫,是哥哥送給我的。這幅小畫就是建功舅舅精心裝裱的;而哥哥說,他家裡所有的畫,都是舅舅掛的;我們塘栖以前的家,甚至連衛生間的瓷磚,都是舅舅貼的。
有留在身邊的印跡,也有永遠留在記憶中的印跡。
在他身體還好的幾年裡,不知他怎麼知道我喜歡吃白糖熬的胡桃,每年都會細細地熬一鍋,讓我帶著慢慢吃;聽說我們要買枇杷,他會從臨平趕過來,幫我們一個攤一個攤地挑選、討價還價;哥哥或者塘栖家中發給我的每個快遞,都是他精心包裝,他的字也寫得很漂亮,收到的時候,總讓人覺得那麼妥妥帖帖。想起這些的時候,我才發現,或許是因為輩分的緣故,或許是因為不常常見面,其實我們之間,甚至連一次比較長的交談都沒有,但在內心深處,就是這麼的親,這麼的親!而他的過世,就是讓我這麼的痛,這麼的痛!讓他身邊的每一個人,這麼的痛,這麼的痛!
我原本,就在猶豫一些事情,為著一些身外的浮華,現在更加可以拋開許多俗念,心中反而變得輕鬆。生命本是倉促的,無需去費力或隆重地證明些什麼、留下些什麼。曾經有過的溫暖的細節和踏實的人生,才是最真實的。每個人在生命中的印跡,誠然會慢慢消散,然而,最純粹的東西,最美好的東西,一定會傳遞下去。經過這些日子的沉痛、思念並反觀,我想起碼我自己,從此之後,會做一些更加踏實的事情。
建功舅舅故去的幾天之前,不知為何,我做了一個夢,現在回想起來十分感懷。我夢見又回到了老房子、老塘栖,塘栖所有的親戚都在張羅著一起吃飯,很熱鬧。我在夢中想著,原來過往的房子還在,過往的塘栖還在,過往的代代相聚的感覺還在。那麼建功舅舅,我相信,你一定也還在。你如今,就在範家那個美好的院落裡面,沒有了病痛,陪伴著你的長輩們,喝著茶,幸福溫暖地聚會著,並回憶著,和自己的家人、和我們大家在一起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