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中秋國慶長假還剩最後一天,我身心放鬆,北京飛上海,晚上6:00飛機落虹橋,期待著明天的旗忠會員杯,暢打暢飲之後是一周的金秋桂花香:疫情前就約好的「空巢杯卡拉OK大獎賽」是二號,三號四號是老爸網球隊的比賽和賽後的啤酒雞翅,還有朋友聚會,打牌高爾夫。。。排滿了整個快樂的黃金周。一個電話打破了這一切:舅舅剛剛下午在重慶突然逝世,毫無徵兆,疑似腦淤血。我匆匆回家拿了換洗衣服,晚上9:30登上去重慶的飛機。
凌晨1:00多,親眼確認了舅舅果然離去:他安詳地睡著,輪廓清晰,毫無表情,戴著帽子,乾乾淨淨,我從來沒見過他這麼幹淨。身邊是哭得像淚人一樣的小鄧,舅舅的最後一任女友,也應該是最照顧他的一位。重慶姑娘,倆人剛剛在一起不到半年,正在計劃今後的生活,結婚,等新冠結束了去波士頓。。。。。。
讓我極度緊張的是遠在北京的媽媽,擔心88歲的老媽禁不住如此重大打擊。舅舅是母親唯一的弟弟,1945年出生時媽媽已經12歲。當年,就在抗日戰爭勝利前夕,他們的父親戰死沙場,留下了剛剛滿月的舅舅,和已經是抗日子弟學校學員的母親。姥姥是只會做家務的小腳山東農村婦女,漂亮,賢惠,不識字,不管事兒。老爺生前給母親的囑託,要她一定要把弟弟帶大,勵志成才,建設新中國,像那個年代出生的很多孩子一樣,舅舅的小名叫「建國」,他父親要他勵志建設新中國。
舅舅叫楊炳章,小名建國,英文名Benjamin Yang,姐姐是他一生最重要的人,每次交女朋友,沒有引薦給姐姐的,都不是正式的。我經常調侃媽媽:我們哥兒仨加起來,也不如你弟弟對你重要。媽媽其實就是舅舅的「小媽」,在山東重男輕女的文化裡,媽媽承接的是她父親的重託,「楊勳楊炳章」似乎永遠是一個特殊的獨立的名字。
1957年,舅舅12歲,媽媽已經人大畢業成了北大經濟系的一名年輕教師,遠在壽光老家的建國到了上初中的年齡。舅舅進了北京101中學,一所延安搬來的幹部子弟中學。舅舅操著一口山東土話,一頭扎進了紅二代扎堆兒的北京101中學。初到北京,他興高採烈地操著山東土話告訴姐姐:「這個北京的汽車有個十輛八輛的」。他在班裡給同學們說山東快書:「狼裡格狼,狼裡格狼。。。」絲毫沒有察覺他正在被班裡的高幹子弟們調侃。很快,這個山東鄉下孩子異軍突起,憑著他百米十一秒以內的成績,在壓軸的第四棒帶領101中學獲得北京市中學生運動會四成一百米冠軍。他優異的學習成績,烈士子弟的出身和英俊的儀表開始讓老師同學刮目相看。
進入高中,班幹部找他談話,希望發展他入團,比他大兩歲的華池舅媽授命給他做思想工作。舅舅回覆:你一個女的,還來教育我,咱們還是去圓明園玩兒吧。一來二去,舅舅非但沒有入團,劉華池成了他的初戀女友,還因此丟掉了入黨的機會:立場不堅定,與政治思想工作對象談戀愛。
1964年,我出生的那年,舅舅高中畢業,考上了張家口軍事外語學院。這是一所排在北大清華之前的學校,只收又紅又專,出身好的孩子,他們會被培養成共和國的外交官,武官和其他棟梁。入學不到半年,校方通知媽媽,楊炳章要退學。媽媽急忙抱著我趕去張家口。舅舅指著穿軍服的教官們對媽媽說:「姐姐,你要我一輩子像他們一樣碌碌無為地活著嗎?!」(在媽媽懷裡的我當時忍不住,尿了:「Ben, are you kidding me?!you are too simple too naive!」)
舅舅終於不聽勸阻,退學了。1965年他來到北大,20歲,沒有戶口,沒有工作,沒有學歷,只有姐姐。他住在北大44樓,圖書館食堂教室三點一線,靠著姐姐的經濟來源和人脈,到哲學系申請了一張旁聽證,他要研究黑格爾,還有康德什麼的。
反右,四清,和正在預熱的文革鼓動著楊勳楊炳章姐弟倆的革命激情。伴隨著聶元榟的「我的第一張大字報」,文革終於在北大揭開了序幕。1966年夏的一天,一直以「楊勳弟」署名參加大字報辯論的楊炳章終於按耐不住了。原因是他近距離在北大東操場觀摩了江青的演講。楊炳章經過一夜思考,決定要給偉大領袖毛主席寫一封信,告訴他老人家:「您老婆在詆毀您的偉大形象」。第二天早上,舅舅帶著起草好的信來找媽媽:「姐,咱倆今天就去文革信訪辦,咱們要把這封信遞給毛主席。」
姐弟倆上路了,早上9:00多就到了中南海新華門門衛,聽說是北大的,門衛讓他們午飯後再來聽消息,畢竟是關於昨天北大的萬人大會,康生江青等文革領導小組成員都參加,而第二場萬人大會是第二天,還是北大東操場,還是康生江青等的原班人馬。
午飯後,一輛212北京吉普已經等在信訪辦門口了。姐弟倆上了車,被告知中央文革領導要接見你們。車子沿著長安街往西開,進了釣魚臺,等待他們倆的中央領導是江青。舅舅被告知在外面等,只有他姐姐可以見江青。據媽媽後來說,舅舅在外面等得不耐煩就大聲喧譁,江青問外面是誰,媽媽說是一起來的弟弟。於是江青就揮揮手,讓他也進來。江青聽取了他們倆的匯報:北大文革的進展,李納在北大歷史系的情況,還有山東老鄉的寒暄。。。
如火如荼的文革在繼續,媽媽開始了她一個人的大串連旅行。1966年秋天,媽媽終於回家了。到家的第一晚就被送進了監獄。在監獄裡,放風的時候,媽媽看見了舅舅。在獄中,姐弟倆幾次見面都是一起被拉回北大批鬥。據舅舅說,一次,完成了一整天的噴氣式批鬥和毆打,倆人被同車押回牢房,舅舅不斷跟押送他們的獄警投訴他們倆被毒打。筋疲力盡的媽媽不耐煩了,對他狠狠地說:「就挨了幾下打,一個大男人,那麼多廢話!」於是舅舅自責地閉上了嘴。
1969年媽媽被釋放出獄,舅舅已經提前釋放了,退回原籍,整天在村裡百無聊賴,和他的髮小朋友們下象棋。夏天過去了,他開始計劃下一步,他和好友袁佩文去了延吉,老鄉介紹,在林場裡伐木。一個溫暖的冬日,他告別了發小,一個人踏著鴨綠江的冰,走向北朝鮮。
邊境的朝鮮人民軍關押了他,一頓暴打之後發現他懷裡揣著一張抗日烈屬證,問他,你來朝鮮幹什麼?他說來學朝鮮語。其實他的計劃是從朝鮮再去蘇聯。舅舅被送到平壤。不到三個月,他可以用朝鮮話簡單溝通了,畢竟是張家口外語學院的輟學生。
1969年周總理訪問朝鮮,一度降溫的中朝關係恢復,舅舅也踏上了被遣返的徵程。夏天,朝鮮人民軍在邊境把他移交給延吉自治州警察。舅舅被繼續押送山東濰坊。舅舅和押送他的兩名警察在列車裡喝酒,火車途經天津,他成功逃脫,在天津火車站賣了自己的毛衣,買了火車票進京。下午,公共電話鈴響了,媽媽在電話的另一頭聽到了久違的弟弟:「姐,我在西單書店,你能來嗎?」這是消失了很久的24歲的弟弟的召喚。
不知是我自己的記憶還是後來別人不斷的重複,晚上10點不到,舅舅和媽媽一起回到我們在海澱太平莊的小屋兒。很快,房頂上,門前房後,同時出現了很多警察,舅舅被帶走了,一個竟敢把警察灌醉的逃犯。警察們騎著自行車,舅舅試圖往其中一輛的後座上坐,被警察吼下。他衝著媽媽做了個怪樣兒,戴著手銬,跟著自行車後面不自然地小跑,消失在夜色中。
舅舅被判刑四年勞改。媽媽一直對這件事內疚,因為她向組織交代,說弟弟一直想去美國。本來可以爭取「偷越國境」罪,後來成了「叛國投敵」,否則刑期不會那麼長。舅舅從來不指責媽媽,只是笑笑:「我這個傻姐姐,什麼都相信組織。」
1974年,舅舅刑滿釋放,突然想起自己還會說英文,他在壽光寒橋中學開始教英文。而立之年的他終於穩定下來了。此時的初戀女友,比舅舅大兩歲的華池舅媽,雖然已是千瘡百孔,但還是對舅舅不離不棄,苦苦等待。1974年夏的一天,華池舅媽小小的個子抱著一個大相框從天津大港油田來到北京,當晚他們結婚了。婚禮沒有一點喜興,華池舅媽一直在擦淚,婚宴是魯菜。我印象非常深刻,因為那是我記憶中首次下飯館兒,我那年10歲。撐死寶寶了。一條紅燒魚,撐得我夜裡拉肚子。
1975年,表弟出生,舅舅30歲,一事無成,淪落在壽光教中學,農村戶口。他給兒子起名「上上」意在讓兒子一輩子抽上上籤。他已經對黑格爾的歷史唯物主義沒興趣了。接下來是舅舅和華池舅媽之間的惡鬥。這是我少年時期永遠冥思苦想的故事:他們如此浪漫,如此同甘共苦,激情革命,怎麼會在一切都平靜下來的時候彼此反目為仇。表弟楊上上幾乎一出生就送到了我家,舅舅舅媽過著分居的生活,山東壽光,天津大港,倆人見面就吵,就砸,甚至動手,直到80年代初非常物質地離婚。
1978年研究生考試恢復,舅舅的希望來了。他當然要回北大。舅舅後來說,考場上,他的手哆嗦了5分鐘不能下筆。他的面前攤著自己今後命運的考卷,他要離開寒橋中學,他要上北大,他要去美國,那年他33歲。
舅舅以北大外國哲學研究所第一名的成績回到了北大。無論年齡還是閱歷,此時的他都是大哥級的人物,無論是1980年海澱區人民代表競選還是今天雜誌,北京自由知識分子圈裡都知道楊炳章是大哥級別的人物:兩次入獄判刑的理由都讓人目瞪口呆:提醒毛主席小心他老婆,轉道北朝鮮去蘇聯,舅舅才是真正的革命者。但進入80年代的楊炳章已經對革命和運動徹底無興趣了。他像老大哥一樣關心但不參與,不是出於膽怯,只是覺得疲憊。他一門心思,削尖腦袋就是要去美國。1982年,他終於如願以償,偷偷賣掉了姥姥在老家的宅子,2000多元人民幣買了單程北京紐約的機票,耶魯哥倫比亞哈佛都給了舅舅全額獎學金。舅舅成了文革以後哈佛第一位中國博士研究生。
80年代出國潮開始。楊炳章在哈佛的宿舍成了中國留學生和訪問學者的據點。去哈佛的中國留學生學者幾乎都認識楊炳章,他們一起抽菸喝酒下圍棋談政治。1987年,舅舅順利獲得哈佛政治學博士學歷,論文是「從革命到政治:長徵與毛澤東的崛起」,導師之一是費正清,一本至今都是研究中國當代政治的重要學術參考書。他的其他著作也都是80年代的產物。憑他的才能與學歷,舅舅很容易找到一個教授的職位,踏踏實實地在美國發展。可他偏偏天生就不屬於任何體制。他不拘小節,不接受任何規範作息,寫東西蹲在椅子上,抽菸一天兩包,開車違章,冰箱裡永遠是過期食品,個人衛生一塌糊塗。
90年代中期,舅舅開始接受他不屬於美國社會的事實,回到北京,在人大政治系做教授,波士頓剩下的是他在哈佛的一個大破房子,裡面是不斷的房租官司,還有和他不往來的兒子和前妻。人大講臺上的楊炳章當然魅力十足:講哈佛,噴閱歷,古今中外,旁徵博引,英文,俄語穿插,自然就有或真或假被迷倒的姑娘前僕後繼。連著送了幾個女朋友去美國讀書,人才色皆空之後,舅舅也沒了教書寫作的興趣,北大建校100周年之際,他草草寫了兩本回憶錄:「從北大到哈佛」,「不平則鳴:我的哈佛15年」,算是給自己一個交代。之後的舅舅,到美國就時不時去大西洋賭城,在中國就是上網下圍棋玩兒股票。
三年前我大兒子在波士頓Tufts大學畢業,舅舅正好也在,他興高採烈地換上新衣服來參加悠悠的畢業典禮,看著我學哲學的兒子在臺上作為畢業生代表演講,他無比驕傲,似乎看到了自己20歲時的影子,倆人討論黑格爾和海德格爾什麼的,我插不上話,只是頻頻點頭。
9月29號,舅舅突然去世的前一天從重慶打電話回北大,我正好在家。也是鬼使神差,我們幾乎不通電話。電話裡他仔細問我兩個兒子的近況。我知道他很喜歡我的兩個兒子,也許是因為他和自己兒子惡劣的關係。其實我們已經約定好了,下次去波士頓,我負責把表弟楊上上和舅舅拉到一個飯桌上。
舅舅不是完人,他甚至支持川普。晚年的政治觀點充滿了功利,藐視基本價值觀。他一生大男子主義重男輕女,無論是對初戀女友還是江青。他缺乏家庭責任感。他兒子和他不來往,我想一定也有舅舅的問題。但舅舅幽默,聰明,有魅力,嘴甜,一生精彩,最重要的,他有如此一份獨有的姐弟情。
舅舅出事當天,我不敢告訴媽媽,擔心老太太承受不住,第一時間請大兒子飛去北京陪奶奶,怕她得知噩耗後有個三長兩短。媽媽的樂觀主義精神再次讓我震驚。知道舅舅在搶救,她其實已經預感到弟弟已經猝死。她表現出的平靜與理智,讓我驚嘆。老太太笑傲人生的生活態度,讓我望塵莫及。她了解到舅舅搶救的過程後對我說:「我也希望最後像你舅舅一樣去世,人能夠不痛苦地死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我一直在研究安樂死」。
舅舅如此精彩的一生讓我短短幾千字就總結了,屆時我的一生也許只需幾百字。人生莫測,其實我們只需一步一個腳印,認真對待每一天,每一件事情,每一份感情,踏踏實實,快快樂樂地向前走,走到哪兒算哪兒。
「老舅老舅你向西南,錢處安身,苦處使錢。。。。。。」這是我在30多年前我姥姥,你母親去世的時候,我披麻戴孝給她老人家指路的時候喊的,山東口音,現在輪到你了,老舅。
小冬
2020年10月2日星期五
80年代北大社會學的孩子;
90年代哥本哈根的浪子;
對政治又愛又恨的漢子;
拿喇叭當飯碗的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