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夢,金庸眼中的小龍女,原香港左翼國語電影公司的臺柱,與石慧、陳思思並稱「長城三公主」。聞說當年金庸為了接近夏夢,已經寫武俠小說成名的他,屈就到電影公司當小編劇,1957年還為女神量身定做劇本《絕代佳人》,獲得中國文化部優秀影片榮譽獎。記者後來問起這段綺麗的往事,文化界的老朋友都支吾以對,只有倪匡最老實,說:「是追過夏夢。」
這段情愫以「襄王有意,神女無夢」告終,但我們今天不是說這件事,而是來說說一直在左翼愛國電影公司的夏夢女士,竟然在1982年拍了一部充滿了政治隱喻的電影《投奔怒海》,這段歷史說起來還是蠻有趣的,或許今人讀來還蠻有以史為鑑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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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夢,原名楊濛,1933年出生於上海,1947年隨父母遷居香港,1950年籤約長城電影公司,成為職業演員。長城電影公司是由中共左翼陣營經營的,後來與另外三間左派電影公司合併成銀都機構,直接隸屬中華人民共和國,也就是在香港的國企了。
因此夏夢與金庸的背景還是蠻相似的,都是民國時期逃到香港的小資產階級愛國進步青年,一直對新中國懷有好感,1957年4月,為了響應毛澤東提出的「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雙百方針,文化部搞了個優秀影片頒獎大會,由夏夢主演的《絕代佳人》(金庸編劇)獲得榮譽獎,因此得到毛澤東和周恩來的接見,當時全體藝術工作者濟濟一堂的氣氛相當好,大家都充滿了希望。
探出頭來的是小平同志,當時好年輕
當然還有恩來同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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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好景不長,幾個月後政治氣氛急轉直下,由「雙百方針」變成「引蛇出洞」,而且大陸的電影製片公司完成公私合營改造,再舉辦的電影百花獎就沒有讓香港的左翼電影公司參與了。
雖然隱隱覺得大陸的風向轉變,但是天真的夏夢也沒有想太多,香港左翼陣營還是受廖承志的港澳工作小組領導,他們辦電影公司是要「用影片團結華僑,宣傳愛國主義」。夏夢尊稱廖承志為「廖公」,她初入電影公司的時候就常聽人說,廖公對拍攝的題材沒有限制,「題材無限寬廣,縱橫千萬裡,上下五千年」。「廖公的話給我們很大的啟示,成了我們編戲的總方針」夏夢後來回憶道。
回憶文革之前,我之所以能以17年的短促時間,拍出四十部電影,除去當時的同行——編、導、演的共同努力與幫助外,廖公的指示起決定性的作用。它擴大了我的眼界和思路。大家心胸開闊了,廣開戲路,就不成問題了。
如果沒有廖公的指示,尤其是在當時,內地在搞文藝革命,而香港方面又對我們採取了嚴格限制的政策,我們是不可能把這些多種多樣的影片搞出來的。不是別人,正是廖公的「縱橫千萬裡,上下五千年」的指示,使得我們香港的進步電影事業有了極大的發展,我們的銀幕呈現出一片五彩繽紛的景象。
夏夢電影劇照《絕代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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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陸的極左思潮還是無可奈何的波及香港,廖承志曾經三令五申地要求香港左派機構隱蔽精幹、保存力量、長期堅持、合法生存,不準在香港發動文革,結果1966年12月就被小將們打倒、奪權。1967年2月,還專門成立了「廖承志專案組」,「要把廖承志的事管起來」。1967年5月,香港左派工會便借著新浦崗塑膠花工廠的工人罷工,搞起「六七暴動」來了。(詳情見另一篇推送文章「金庸歷險記」)
由於局勢一片混亂,左派電影機構的領導畏手畏腳,拍不出片子來,因此電影公司蒙受極大的損失,夏夢的精神也大受打擊,她想不到自己所鍾愛的」愛國進步事業「會變成這樣。
在那段倒行逆施的日子裡,我個人精神受到極大的打擊。我不能不暫時離開長城,甚至離開了整個影視圈,我決心在電影的製作方針還沒有回到正確軌道以前,即沒有回到廖公確定的方針之前,無論如何都不能重回電影界。我寧可改行去做成衣業來維持生活。
1967年拍完《迎春花》後,還未等電影公映,夏夢便舉家移民加拿大,她冇眼睇香港左派製造的亂局,也不想參與其中。兩年後,局勢穩定才返港,並與丈夫林葆誠經營製衣廠。
夏夢美貌與志氣並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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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仁堂事變」捉拿四人幫開始撥亂反正,兩年的「兩個凡是」大討論、十一屆三中全會,確立改革開放政策,國內的氣氛一路向好,大家都似乎看到了希望。
1979年1月30日,廖承志宴請夏夢與林葆誠夫婦,席間希望夏夢能重返電影界,並邀請她出席全國的文代會。
廖公應該是向她承諾了仍是「縱橫千萬裡,上下五千年」的不限拍攝題材,並提供一切協助,夏夢才會創辦了青鳥影業公司,並親自擔任總監製,重返了她闊別十幾年的電影舞臺的。
青鳥公司的開山之作,夏夢找來了新浪潮的活躍人物許鞍華,她當時在香港電影圈嶄露頭角,夏夢覺得她是很有想法的女導演。
許鞍華剛好做完《胡越的故事》,對亂局中的越南很感興趣,香港正備受越南船民的困擾,自從1975年西貢淪陷後,越南難民就不斷乘船來港,許鞍華決定做一個越南船民的故事,於是把書面的資料交給了編劇邱剛健。
後來許鞍華一再強調此片是關於人性的電影,沒有政治隱喻,而邱先生也說自己沒有經歷政治動蕩,劇本完全是在書房中寫出來的。
不過恐怕此言非真。
當時香港回歸問題剛剛浮出水面,大多數香港市民都對大陸和大陸的制度充滿了陌生和恐懼感,這種恐懼就好像當初南越對北越的恐懼,完全不同意識形態的兩批人硬要統一,結果就是北越對南越人民的大清洗,有100萬-250萬越南公民被送入勞改營,約16萬5000名犯人死亡,還有10萬-20萬的越南公民被處決,另據R.J.Rummel 估計,被趕到「新經濟區」從事艱苦勞動的越南公民中,約有五萬人死於苦役。
這些恐懼意識都投射到《投奔怒海》的創作中去,有趣的是,劇本中組成越南的元素,恰恰是他們那一代對文革動蕩的集體回憶。夏夢看過劇本,非常滿意,電影裡那個曾經留學法國,坐過南越牢房,幫助北越革命成功的老幹部,最終發現自己還有小資產階級的溫情,不能對老同志心狠手辣,終於被更激進的小將們打倒送去勞改,恰似她敬重的廖公在文革的經歷,也是她這一整代愛國愛黨人士永恆的傷口。
夏夢請金庸先生為電影改名,劇本的英文名是「boat people」,金庸先生大筆一揮,取名「投奔怒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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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投奔怒海》是關於越南的故事,但在海南島取景拍攝,當時大陸的風氣也是開放,對這樣一部充滿政治隱喻的電影,沒怎麼審批,就準許劇組來大陸拍攝(可能也與廖公鼎力相助有關)。
1982年電影製作完成,因為大陸背景,臺灣禁止它映,後來內地也發現不妥,亦沒讓它上映。
於是這部完全由香港左派愛國電影公司製作的電影,只能在香港上映,結果好評如潮,衝出國際,成為香港電影史上排名第二的最佳電影。沈旭輝教授甚至說,若以國際視野而論,它排第一,因為這部影片,就算在現在觀看,也完全沒有過時的感覺。
當然了,只要威權主義存在一天,它就不會過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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